“欺人太甚!当街纵马伤人是要刺配三千里的重罪,你们怎么敢如此?我们禀告官府,看看王法还治不治你们这样的人!”
“刺配三千里?王法?”那人当街搡了赵若拙一把,脸上是浑不在意的嬉皮笑脸,蹲下来指着赵若拙的鼻子,“要告官,尽管去告吧。你们可知道我家小主子是什么人,便是汴梁府尹见了我家小主人也要作揖,你们能如何?都是太学学生是吧,我怎么记得小主人的讲学师父就是你们太学的直讲呢?要不要我去打个招呼?”
赵若拙被那恶仆顶得脸红耳赤,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薛恪不欲好友被他之事所连累,更何况,他的身份是经不起有心人刻意盘算的。阿娘辛苦供养他读书这么许多年,如何能因此而功亏一篑。
薛恪拉了拉赵若拙,摇摇头。
那仆从见状,这才将逼指着赵若拙的那根手指收回去,洋洋得意道:“记住,今日不是我家小主人纵马伤人,而是你这位朋友不长眼,自己撞在我家主子的马上了。小主人这是受了伤才不和你们计较,出去乱说,仔细你们的皮!再废话,这书,你们也不必读了。”
说罢,一干人才簇拥着晕倒的苏蘅离开。
薛恪垂眼,想来她的仆从如此的豪横,无非是仗势欺人。
苏蘅是个什么样的人,才让人仗了什么样的势。
而此刻,她坐在喜床上,展开一张小小笑脸,竟似全然忘了,浑然不提这件事。
难道指望他既往不咎?
可从来,原不原谅只是受害者的权力,而不是施暴者的选择。
薛恪没有应苏蘅的话,淡淡反问:“郡君不称呼我的名字,不也是一样的客气吗?”
苏蘅不是不知道他的字,只是那夜元夕的确听得不真切,此时确认,“叔夜,是么?那夜在琅嬛院中,我曾听见有人这样叫你。我这样叫,可以吗?”
千年以前,也有一位以“叔夜”为表字的魏晋名士,便是嵇康。
《世说新语》称嵇康容止出众,“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堪称是后世关于魏晋风度的代名词之一。若不是对自家孩子有同样高的自信和期盼,父母岂敢再撞名嵇康?
苏蘅听闻薛恪是由寡母陆氏抚养长大的,这样想来,陆氏非但读过书,更对儿子有超越世俗名利之外的期待。
苏蘅毫不避讳地提及曾去过勾栏一事,这副坦荡荡的模样倒令薛恪意外。他点了点头,算是对苏蘅的回答。
两人心思全不在一处。
明明无风,红烛火光却跃跃而动。
这时有人敲门,是厨房派下人阿寿送来一壶醒酒的紫苏茉莉甜汤,配了山药小蒸糕作夜点心。这是薛恪进来前招呼的。
阿寿进来前本是喜气洋洋的。
一进来,看见苏蘅坐在喜床上,嘴边挂着微笑,但这笑不怎么走心;薛恪坐在檀香平头案旁的交椅上,神色很淡,更是看不出喜怒。
两人离得不远,沉默对视。
阿寿见状,心知不对,连忙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也不敢多看,放下托盘便慌忙出去了。
阿寿进出,这么一打断,苏蘅倒是从这奇怪的气氛中挣了出来。
她是个不喜欢给自己找麻烦的乐天派,最擅长放过让自己不舒服的一些小细节。
只要活得舒坦,没有什么事儿值得挂在心上跟自己过不去的。
她心念一转,这个冷淡端方的薛恪,难道不是好过那些个大献殷勤、浑身带着黏糊劲儿的人吗?
用现代的话说,他们俩都只是习惯保持合理的社交距离罢了。本来嘛,两个人只见过几次,连相熟都谈不上便成亲了,这种情况下,任何亲热缠绵只会叫人觉得不舒服。
想通了这一层,苏蘅整个人松下来,觉得心里舒坦多了。
她站起来,给自己倒了杯酒,对薛恪真诚道:“上次琅嬛院中,还未来得及感谢救命之恩,我在此谢过了。”
薛恪语气殊无起伏,“郡君不必客气,举手之劳而已。”以德报怨,是君子美德,他一向躬行。
这繁缛的一天过于漫长,苏蘅累得只想快快结束然后躺下休息。
听薛恪领了谢,苏蘅便干脆地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她脖颈长而优美,仰头时,在层叠的嫁衣映衬下,曲线愈发纤细。
她潇洒地把酒杯往床下一抛,浑然忘记了喜娘说的“交杯酒的酒杯要用丝线连起来,一同抛入床下”的叮嘱。
薛恪没想到苏蘅这么干脆,新婚之夜单抛酒杯的意思很明确:两人不必喝交杯酒。
也好。
薛恪也不多话,用行动无声应承她的提议。他垂着眼,将小金樽斟满,饮尽后将酒杯抛到床下。
一切程序顺利走完,两人都如释重负。
·
这喜房极大,在苏蘅未曾嫁进来的时候,偶尔充作薛恪的寝居之室。因此刨去这些攀红结彩陈的新婚装饰和苏蘅带来的嫁妆,其中陈设颇为简练,原来唯一的装饰只是一副水墨狂草而已。
屏风分出内外间。外间摆榻几以会客之用,内间则是隐秘的起居之所。
两人皆是和衣而睡,楠木拔步床极宽大,两人几乎连衣角都没有碰在一起。
饶是如此,苏蘅向来不习惯和人一起睡,在身边躺着个人的时候怎么也睡不着。
月光照进来,落在地上,清辉如水银。
薛恪阖目躺着,猫儿似的无声无息,想是已经睡着了。
苏蘅躺得肩膀发僵,便悄悄翻过身来活动。
这样近的距离,她睁眼,目光正好看见他流畅的侧面轮廓:微微隆起的眉骨,英挺的鼻梁,颧骨因酒意泛着微微绯色,嘴唇紧抿。
倒是比前两次见时更好看了些。
苏蘅不是个严格意义上的颜控,只是对长得好看的人分外关注和宽容些。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她从前对江雪吟和苏璞如是,现在对自己这名义上的夫君自然也是如此。
“郡君可看够了?”
被看的人没有睁眼,但声音清明,无一丝睡意。
如此星辰如此夜,这样的话若给旁人说,也许是闺阁风流。但薛恪说来,语气平和,殊无一丝调笑意味。
不知为何,这样偏偏更促狭得叫人难为情。
苏蘅唬了一跳,难不成这人侧面长了眼睛?
他偏偏又加了一句,“郡君若因不惯和人睡而盯着我看,那么我明日可以搬到书房去。”
“哎,不用!”苏蘅脱口道:“府中都是长公主和官家派来的人,你若如此,不是叫他们都知道了?”
她说的是实话,她不想在出嫁以后还叫父母担心她的生活。
她不再言语,翻过身去,背对着他,一动不动。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后来竟也不知不觉睡着了,连薛恪什么时候离去的都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薛恪:早知道打脸都是难免的,我又何苦把酒杯抛得那么快
第18章 家常蛋炒饭
东京汴梁,五更天的早市传来此起彼伏的声声叫卖。
这悠扬的声音先传到金水河畔的官邸,再透过窗户传到睡梦中的苏蘅耳边,已是遥遥,变成不闻字句但闻曲调的依稀背景音。
她极少睡到这样迟的时候。
在长公主府里的时候,虽然苏蘅既无朝会要禀奏,也无田地要耕种,亦无商货要买卖,但每日还是必须严格按规矩早起请安,与父母同进朝食,因此穿越这么久以来一次懒觉也没有睡过。
出阁之后,她才意识到,因为薛恪无父母,她早晨不需向舅姑请安奉茶。没有人叫醒她,这一觉醒来看窗外,竟睡到了将近晌午。
今上赐予薛恪的官邸原来是前朝公爵暮年养静之所。
唐宋时推行官邸制度,朝廷为高级官员修建了一批府邸以供居住。神宗时在皇城右掖门前修了一批,后毅宗时又在金水河畔另修了一批。
民间称前者为“八位官邸”,只有二府三司中的高官可以入住;称后者为“金水官邸”,列位稍低或有特别恩赐的可居其中。
官员入住其中,只有居住权,而无使用权。
金水官邸是新近建造的,因此不似正经的世家门楣或高门府第那般的幽深曲折,一切都是明亮馨丽的:五进的院落,进了大门绕过砖雕影壁,再穿过两重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往右走便是苏蘅寝阁所在的正房院子。
苏蘅起床,长长伸了个懒腰,开窗。
后院的东北角有一小湖,是从金水河引活水入府,推窗便有习习凉风。
金水河畔,粉墙朱户。绿杨荫里,闹花深处。
不得不承认,这里实在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比规矩森严的长公主府更得苏蘅的心。
阿翘早已等在门外,端来洗漱用具。
“小娘子睡得可好?”阿翘问,虽然苏蘅已出嫁,但阿翘依然按照旧习唤她。
阿翘这是明知故问。
昨夜厨房送吃食的阿寿从薛苏两人的婚房出来,才一走到侧面的抄手游廊,众人便都好奇围上去。大家都是从长公主府里出来的,彼此熟络,便凑在一起笑问新郎君和小娘子在里面什么情况。
大家还是按着原先在长公主府的规矩,称呼苏蘅为小娘子。
没想到阿寿摇了摇头,接连叹气两声,低声道:“哎,就是宋辽使臣见面都没有这么客气的。小娘子和郎君坐在两处,不言不语的,哎。”
原先在越州老家,阿翘也是见过家中的表姊表妹成亲的。
成亲之后的女子都是那般不由自主的慵懒娇怯,苏蘅却浑然没有那种羞懒的神态,倒是和成亲前潇洒干脆没有什么两样,这越发证实了昨夜送吃食的阿寿的话。
出乎阿翘意料的是,苏蘅的心情似乎还可以,只道昨夜睡得尚可。
阿翘这会收拾床铺,收拾到床下,见两个酒杯,一仰一覆倾倒,乃是大吉之兆。阿翘不由又替自家小娘子高兴起来。
想来两人再生分,该行的“夫妻礼数”也都是行了的。这大概就是人家说的“相敬如宾”吧,阿寿哪里懂。
苏蘅不知道小婢女的一番心思翻腾,她把脸埋在热热的棉质面巾里,懒洋洋的蒸汽熏到眼睛上,眉心和太阳穴顿时松弛下来。
洗漱后,新府中的几个管事的丫鬟和妈子等人前来见过苏蘅,大多都是公主府带来的旧人,另几个是这公爵府原先的仆从。
苏蘅对人随意和善,见礼后便叫她们散去了。
这时厨房派人前来,立在门外,问郡君未进朝食,中午想吃些什么?
要吃饭总是快乐的。
康阳知道苏蘅舍不得张春娘的手艺,便干脆将张春娘及其手下几个帮厨送给苏蘅陪嫁,也跟来金水官邸。
午膳不是正餐,一向是由春娘的帮厨徒弟完成的。
苏蘅有意考一考那些厨司弟子的手艺,于是歪头想了想,对前来传话的人道:“碎金饭,炒白菜,还有酸辣鸡皮汤。”
蛋炒饭,据说是隋朝权倾天下的越国公杨素发明的——就是那位养出了与李靖夜奔的红拂女的杨素。
杨素给鸡蛋炒饭起的雅名是碎金饭,顾名思义,打碎的鸡蛋炒得粒粒金黄,混在雪白饭粒中,不正如点点碎金一般么?
苏蘅想吃蛋炒饭,也是习惯使然。
小时候家里常常搬家,每搬到一处新家,第一顿总是吃蛋炒饭,既是因为取其“金玉满堂”的吉祥意思,也是它实在简单又美味。
搬家后冰箱里总是空空,要做别的菜也难,但无论如何,一碗饭、几个鸡蛋、几把小葱和一点盐总是有的。
听见热油嗞嗞声、蛋液入锅哗啦一声,还有铁铲碰到锅底的乒乓作响的翻炒声此起彼伏,冰冷的新家每每都在这香气扑鼻的声音里渐渐有了人情味和烟火气。
于是一碗蛋炒饭就成了苏蘅在新住处的最开始的记忆。
现在也不例外。
蛋炒饭说来简单,但要做好也难。
苏蘅曾看过一篇文章,说有人家里雇用厨师,试工的时候,只用三道菜试厨子手艺:煨鸡汤须得腴而不爽;青椒炒肉丝须得嫩而入味、脆不泛生;最后再来碗鸡蛋炒饭须得润而不腻,透不浮油,才算手艺到家。①
一汤一菜一炒饭之微,足以见做饭之人的功底。
苏蘅说的这三道菜也是有考量的。
因着天气热了,清煨鸡汤到底使人舌根发腻,苏蘅便将煨鸡汤换成了酸酸辣辣又开胃的鸡皮汤;又因为本朝还没有引入青红辣椒,于是将考验厨司武火功夫的菜换成了炒白菜。唯只有这一道蛋炒饭不变。
这些菜的用料十分简单,是任何家庭都能吃得起的菜蔬,但也只有这样简单朴实的材料才更能考考新厨司的本事。
方才来通报的婢子走后,苏蘅想了想,道:“走,我们也去厨房看看。”于是带上阿翘,两人悠悠荡荡便往厨房去了。
张春娘出去采买了,正在掌勺的是她的大徒弟。
原本以为张春娘的徒弟也是女子,却没想到灶火前的却是个十八九岁的清秀少年,名唤阿池。
这年头,大宅院中多选厨娘料理餐食,男子做厨司的多在外间酒馆餐铺做过卖铛头,在宅院中看见男厨司主厨也少。
能将阿池带来此处,想必春娘对自己这个徒弟很有信心。
阿池像他师父,动作利索。
等苏蘅慢悠悠进来厨房时,酸辣鸡皮汤已经煮滚,白菜切丝哗啦下锅炒好,也已经装盘,只剩下正在炒的碎金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