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温堂医师的水平都不错,顾磐磐一边义诊,还可和同侪讨论,看到下午,正要准备整理药箱,就见一道男人的身影走来,隔着小桌,坐到她对面。
“……小郎中,我生病了。”那人淡淡朝她道。
顾磐磐总觉这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但又想不起来,而且不像个生病的人。她抬头一看,来人身着一袭黑地暗纹的袍子,瞧着不起眼,却是精贵的。
穿这样的衣裳,为何来义诊?
而且这人,既来看病,怎的还戴个面具?
要知道,面诊也是很重要的。
这人面具的眼睛处,是黑色的薄晶石,她连对方眼睛的颜色都看不清。
她就问:“这位大哥,你能摘下面具么?”
隋祉玉慢慢说:“我摘了面具,可能会吓到你。”
她蹙了蹙眉,琢磨这男人的意思,大概是他脸上有刀伤或是别的疤痕?还是脸上长了什么?
她又看看这个人的身形,身姿颀长匀称,肩腰的比例如画刻出来一般。即便是坐着,她也觉得有些眼熟?
她心中划过一个想法,可这人声音与皇帝的声音并不一样。
顾磐磐又看看这男人,这般藏头露尾的,不会是犯事的朝廷钦犯吧?她忘记自己也戴着面具。
随即又想,钦犯是不会来看义诊的,因为义诊后若是要取药,需得详细登记身份。
她就说:“不怕的,你是脸上长着什么吗?可以让我给你看看。”
“让你给我看病,你非要看我的脸?”隋祉玉在面具下微微挑起唇角,道:“那不如,小郎中摘了面具,让我瞧瞧。”
顾磐磐一怔,越发觉得这位病人的态度不对,毕竟她也遇到过登徒子,就警惕起来,摆出大夫的严肃,说:“我要你摘面具,是为了给你面诊、舌诊。但你无需看我的脸!”
看顾磐磐这一本正经的样子,隋祉玉改口,说:“不看便不看。小郎中别生气。”
听他换了老实语气,顾磐磐也就说:“那你把手伸出来。”她要把脉了。
隋祉玉把手放在她的桌上,顾磐磐看着这只手,一下就否认了先前的想法。因为她很关注皇帝的手,虽然是纯粹的欣赏,但一直觉得那手可真好看,她甚至想象过那双手抚琴的样子。可这双手,又黄又糙,还微肿。
顾磐磐将指尖轻轻搭在他的手腕,很快就道:“我看不出来你哪里有病。请你稍等,我去叫老大夫来给你看。”
顾磐磐飞快上了楼,来到邢燕承身边,低声道:“燕承哥哥,下边有个人,我觉得不对劲。”
邢燕承难得见顾磐磐这般求助的语气,立即放下笔,道:“是么。”
难道遇到登徒子?他便跟着顾磐磐下楼,去看是怎么回事。
可等两人到了楼底下,那座位上却根本就无人了。
今日是罗虚的生辰。皇帝微服去了罗家旧宅,在那桌子上摆放了酒菜,和那人说说话,再喂了池子里的乌龟,一待就是一天,刚刚才回宫。
邢燕承很警觉,抬起眼睫,目光向整个长乐街扫过去。
他的身份,并不仅仅只个御医。
外人只知道,邢燕承弃军从医,跟家里“关系不好”,连邢老太尉都放弃了这个不争气的嫡孙,总是责骂他。
除非是攸关名誉性命,邢家是不会管邢燕承的。
因此,世人只捧邢燕夺,就连在太医院,李通也敢算计这么一个老好人。
可是,这样一个好脾气的邢燕承,正是邢家培养的另一位掌权者,是暗面的底牌。
邢燕夺领兵沙场,权势与风头无两,邢燕夺受的关注太多,许多事做不得的,便是邢燕承来办。
这京中有名的药行春温堂,济世安民,实际是高手潜伏,是邢家的情报收集处之一。
隋祉玉并未走远,乌篷马车还在春温堂的街对角。
他目光冷淡,看着双双从楼上下来的邢燕承与顾磐磐。两人的关系,还是一贯的好。
隋祉玉想起顾磐磐那故作天真,手却往他身上比划的样子。两回了,在南药房“碰巧”一回,在他的内书房又是一回,他还记得少女柔软得不可思议的手,还有玉笋般的指尖。
顾磐磐女扮男装留在春温堂,所谓与邢燕承研讨医术,也跟那晚对他一样吧,两人也在身上互取穴位?
容定濯用心良苦。隋祉玉低低冷笑一声,道:“回宫。”
邢燕承站在医馆大门处,看到隋祉玉乘坐的那辆不起眼的马车缓缓开动,却是目光沉沉。
不管来的是不是那一位,他想起皇城西华门的眼线今日被杀之事,看来,春温堂不可再作情报之用。
往后只能做普通医馆。
顾磐磐一叹,那个男人走得可真快。
第16章
“磐磐就要回宫了?”邢燕承见顾磐磐的药箱已收拾好,就问她。
今日天色尚早,他想带顾磐磐去一家新开的茶道馆。
顾磐磐便说:“燕承哥哥,我暂时还不回宫。书院下月就要开射御课,我打算去买两张弓,备着上课用。”
青鸾书院虽称“书院”,但其实是乐舞射御,包括顾磐磐学的食医,还有茶道、女红等等,均是有所涉及。
大允有尚武之风,贵族女孩们,很多是从小就会骑马开弓,而顾磐磐的骑术虽佳,但她的射之一项,就几乎没有练过。以后这骑射都是要考的,她不希望这一门把她的成绩拖得太厉害。
想着就快开射御课了,顾磐磐当然要提前购置好弓。
邢燕承闻言笑了:“你何用到外面的铺馆去买弓。”
“嗯?”顾磐磐看看他。
“找我不就可以。”邢燕承道。
衣裙胭脂什么的,他不好帮忙,但邢家是大允第一武将世家,那还缺少良马和弓箭么?最不缺的就是兵器。
他便又说:“你自己懂得如何挑选弓么?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选两张好弓。”
顾磐磐想着,这的确是,她一个外行自己去买弓,可买到的未必适合她啊,说不定花了大钱还得上当。她得选一张适合自己的好弓,这样才能把射艺练起来。顶多她付钱给燕承哥哥就是,毕竟已劳烦他够多。
她就同意道:“那就要有劳燕承哥哥。”
“无妨。”邢燕承带着顾磐磐上了马车,来到一处宅院外,只从院门看,倒算不上高门大户,连个牌匾也没有。
然而等顾磐磐下了马车,跟着邢燕承走进去,却是发现里面是别有洞天,至少她行过影壁之后,根本想象不出里面会有多大。
也就是个给邢家子弟和权要人物玩儿的地方,并非机要之地,因此,可以带顾磐磐来。
但邢燕承有私心,他不想让别人看到顾磐磐的容貌,因此,还是让她穿着那身男式袍子,并让她仍戴着面具。
邢燕承带着顾磐磐直接前往武场,像那些歌姬舞姬正在献艺,蓄养着家妓的那两个园子,直接就绕了过去。
到武场后,两人正要迈进兵器场馆,一道身影高高站在凌风塔,半眯着眼下望,他看着邢燕承的背影,又瞥一眼邢燕承身边那抹纤秀的身影。
“老二那是带着谁?”正是从云州凯旋,却秘密提前了几天回京的邢燕夺。
看那背影,虽做男子打扮,但那个窄肩,那腰身的婀娜线条,还有轻柔的步态,应是个女人。
他身边副官道:“可要卑职去查探。”
“不必。”邢燕夺收回目光,直接迈步下塔。
邢燕承与顾磐磐已挑选好了两张弓箭,有好几张适合女子使用的,但有两张是鎏金嵌宝的,太过华丽。顾磐磐不能太招摇,邢燕承就帮她挑了一张白漆软梢,还有一张轻竹长弓,让她练习那张梢弓为主。
邢燕承带着顾磐磐在武场里练箭,给她示范指点,顾磐磐这才知道邢燕承的箭术竟然这样好。
有个好老师,她当然学得更起劲,以免到时射艺不精,被某些人看笑话。
邢燕承虚扶着顾磐磐,引她拉开弓弦,但将手撤开时,他转头看看顾磐磐,却有些不想放开。
他不是重欲之人,但他毕竟是个男人,又正值最血气方刚的年纪,与喜爱的小姑娘在一起,难免会动些心思。
不过,以他的自律,当然能很好地克制。
顾磐磐浑然不觉,专心致志地,感觉自己越练越有劲。
这时正好有管事找邢燕承,顾磐磐便提着弓,开始尝试一些邢燕承在时她不好意思尝试的举动。
她先朝左靶射了一箭,又迅速朝旁边一靶射一箭,又换一靶,每靶一箭!
因为她觉得方才邢燕承这样换靶拉弓时,姿势动作看起来特别潇洒,她甚至已经开始构想自己箭术飞升后的英姿。
但她的准心可实在不能跟邢燕承相比。
虽然她射箭的速度快,拉弓的姿势也的确格外漂亮,但脱靶的着实不少。
顾磐磐很快就听到一声嗤笑。
顾磐磐一愣,她这才发现,身后不远处站了一个人,那人在打量她。方才那笑声,就是他发出的。
仿佛在说:射艺还这么烂,就迫不及待换靶射!
她发现,这人竟也戴着面具。今天可不是中元节,竟叫她碰到两个戴面具并且都不大友善的人。
邢燕夺是秘密回京,自是戴着面具。虽然看不到长什么样,但气势仍给人一种惊人的压迫感。
顾磐磐又仔细看看他,见这个男子穿着鸦色袍子,身形高挑而强健,那肌理在薄袍撑出的线条,一看就是英姿峻伟。总之,一只手就可以轻易捏死她那种。
于是顾磐磐很识相地转过头,只假装没有听见这人不友善的嘲笑声。
两人无人说话,但邢燕承这时却回来了,他只看一眼,自然就知道这个戴面具的人是谁。
他微微诧异:“你回来了?”
“刚回来。”邢燕夺道。
这两人见面,自然有涉及家族和朝廷的机密之事要谈。邢燕承就道:“磐磐,我让人先送你回宫,可好?”
顾磐磐也觉得今天练得差不多了,就道:“好的,燕承哥哥。”
邢燕承提醒她:“但是你这弓箭,恐怕带不进宫里。”
外边的兵器的确进不了宫,除非是皇帝特别恩准,顾磐磐只好托邢燕承把弓带给邢觅楹,下次开课就帮她带去书院。
邢燕夺在一旁看着两人说话,直到顾磐磐离开,才与邢燕承并肩进了一间静室。
——
接着一连十来天,顾磐磐都没有再见过皇帝。
连隋祐恒想去乾极殿请安,也被拒绝。隋祐恒见不着皇帝,很不开心。
顾磐磐倒是如常生活,偶尔也在想,皇帝怎么突然就不见魏王了呢。直到这一日,京中发生一件事。
銮仪司和御前亲军司,在京中抓走数名官员,封锁抄家,当今圣上,一日之内,连下九道抄家与处斩令!
这九道上令,皆是源于一起盐课贪污案。
先帝安平三年起,因多地远离战乱,各道州上报人口增长,额定盐销量已太少,请求增加盐引定额。先帝立的规矩是当年的定额之外,增加的盐引需缴税两倍于定额数。官员抓住这个契机,欺上瞒下,以增额的价格卖出大量定额盐引,向盐商强索贿赂,导致盐价疯长,穷人家难知盐滋味。
此案由两名巡盐御史冯世安和左齐共同“上报”,经勾沉司查证,共有盐铁司,大同、定州等共十六个州府的一百三十多名官员涉案,官阶高至盐铁司副转运使,低至州衙长史,多者一人便以此敛财达十万两银之巨。当然,除去盐课谋私,还有数罪并发。
在地方上的官员已就地处决。中央官员则是遭到抓捕。
此事一出,朝野震惊。像容定濯等少数权宦是知道皇帝在查盐政,可没想到皇帝能查这样快这样多,更没想到他真敢开刀,还一开就是一片。
各地风咆雨哮,一夜入狱的,就地处斩的,拒捕发生混战的,还有宫门外跪了一地求见皇帝的,翻覆喧沸,乾极殿里却是岿然不动。
隋祉玉还在看书,手握书卷,罗移不断进来禀报求见的官员名单,终于说到户部尚书苏庆华求见时,隋祉玉突然站起,淡色眸子一片冰冷肃杀,厉声道:
“盐铁副使张苛献的罪行,罄竹难书,朕这里的卷宗,抱去明政堂,让容苏一党仔细看个清楚。”
随即露出讥讽笑意,道:“传朕旨意,若执意求情者,按党羽论处!”
罗移却是知道,隋祉玉真正大怒的时候其实早已过去,今日正是割取胜利果实的时候,心情是大好的。
罗移便想着如何助助兴,就说:“陛下,乔贵太妃的远房表妹进宫,音容兼美,连贵太妃也赞其音律,一手琵琶可谓出神入化。不若命她前来侍奉?”
罗移是罗虚的义子,对皇帝极是忠心,始终惦记着皇帝的子嗣问题。
隋祉玉的确是心情好,听罗移说起女人,目光深了深,略微沉默,道:“不必。传魏王过来陪朕说话。”
罗移一愣,传魏王?这皇上还第一次主动传魏王陪侍。
隋祉玉又加一句:“魏王闹腾,记得把能约束他的人亦唤上。”
罗移又是微愣,脑中瞬间转过无数思绪,看看皇帝,道:“是,陛下。”
隋祐恒还是第一次受到皇帝哥哥召见,以往都是他自己去皇帝那里蹭座,今儿个心里的滋味别提有多美。
隋祐恒的亲王袍服终于连夜赶制出来一部分,按规制他今日并不需穿蟒袍,但他坚持穿上一件红色小蟒袍,他要穿给皇帝哥哥看!
到了乾极殿,隋祐恒为了匹配这身绣蟒小袍,上前很正式地行礼:“臣弟拜见,滑……滑帝哥哥!”
隋祐恒缺了一颗门牙,说话豁风:“滑……滑帝哥哥,姐姐说,窝在换牙了!”说完担心自己的形象,又赶紧捧起小手捂住嘴。
“……”隋祉玉看了看隋祐恒,一时没说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