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敬佩高祖的功勋,可这次实在不敢恭维。”袁彬叹息道,“高祖拿出戴伦上书,对先帝道,你瞧瞧你的心腹臣子,给朕上书,状告你狩猎贪玩。”
清浅道:“这么一来,先帝岂不是恨透了戴伦?”
袁彬点头道:“只不过是普通的谏书,被高祖说成了一个阴谋,此后,先帝对戴伦表面恭敬,但心底已有了隔阂,以至于先帝登基后,只册封了戴伦一个兵部侍郎。”
按说帝王之师,入阁为相都是平常。
一个兵部侍郎,确实是有些寒碜。
清浅问道:“后来呢?”
袁彬继续道:“后来,先帝有一年狩猎,戴伦再次上书劝诫,先帝想起太子时的往事,不由得大怒,斥责戴伦,戴伦当面抗声辩论、辞益激烈,先帝当场吩咐将戴伦乱棍打死。”
清浅的嘴张开了道:“打死帝师?”
“对外说的是忤旨不敬。”袁彬有几分不忍心道,“戴伦死后,戴家举族被抄斩,其。此事一出,天下举而哀之。”
清浅从故事中挣脱出来,问道:“这个与咱们的案子有什么关联?”
袁彬低声道:“我查到,过了两月,当时的首辅杨大人送了一个小孩入宫当太监,这小太监谦和恭让,文采不俗,气度不凡。”
清浅下意识道:“那小太监是怀恩?”
袁彬点点头:“怀恩,许是戴家遗子。”
清浅大惊失色:“这么说,若是被人发现怀恩的身份,外祖父便是矫诏抗旨?这可是要灭族的……怀恩的身世确切吗?”
“当年我年轻气盛,一路追查。”袁彬点头,“戴府旧日丫鬟瞧了怀恩的画像,说模样和夫人一样。听说,小公子在其族兄戴伦抗旨的前一日,突发疾病没了。”
久在官场漩涡中的太仆卿,或者提前瞧见了这场惨祸,给自家留下一根苗吧。
只不过,此事怎么被外祖得知?
且,留下一根苗,应当放在外头开枝散叶才是,怀恩怎么净身入宫了?
有太多太多的疑惑,得不到解释。
已经到了十一月,空气中的寒意扑面而来,清浅居然出了一层薄汗。
清浅起身道:“我去一趟外祖府上。”
在这种灭门杀头的大罪前,巫蛊之案反倒放在其次了。
与此同时,周贵妃在宫中砸了一个胭脂色立耳瓷器瓶,水仙等宫女们大气都不敢出。
周贵妃怒骂道:“怎么迟迟审问不出口供,东厂都是一群糊涂蛋!不曾上刑吗?”
水仙垂头道:“夏公公说,御膳房王公公经常孝敬娘娘,许多把柄在他手里攥着,还有常公公、云姑姑都一样,他担心东厂对陆姑姑和怀公公下手后,袁彬也会毫不客气对王公公下手,到时候两败俱伤。”
周贵妃骂道:“糊涂东西,难道袁彬会等着吗?让夏时赶紧用刑,两败俱伤谁怕谁呀,他们几个不过贪墨,皇后那头可是巫蛊。”
经过一日,周贵妃反应了过来,自己总归是得利的。
用几个奴才换皇后,值得!
夏时喜滋滋进来高声道:“娘娘,有了不得的消息!”
“混账东西!吓了本宫一跳!”周贵妃一肚子火道,“跪下说话。”
夏时的胖脸一颤,可怜兮兮跪下:“奴才真有了不得的大消息要禀告,请娘娘屏退左右。”
周贵妃含怒挥手,让宫人退下。
“若不是大消息,本宫亲自掌你的嘴。”
见宫殿没有一人,夏时跪行到周贵妃跟前:“娘娘可还记得,先帝帝师戴伦?”
周贵妃含怒道:“本宫不认识。”
眼见主子又要动怒,夏时不敢再卖关子,连忙道:“戴伦举族被先帝灭族,唯独留下一根独苗,被杨老首辅送入宫中。娘娘可知,此人是谁?”
“是谁?”周贵妃想了想,惊喜道,“难不成是怀恩?”
夏时赶紧奉迎:“娘娘英明。”
周贵妃惊喜交加。
若怀恩是杨老首辅送进宫的,那么杨府便是抄家杀头的大罪,甚至连闻府都要牵连。
若是杨府和闻府倒了,皇后便彻底没有指望了!
周贵妃追问道:“消息可确切?”
“一千个一万个确切!”夏时笑道,“怀恩自己酒后说漏嘴,被一个小太监听到,小太监起初以为是戏言,直到巫蛊之事发生,才来向奴才告发。奴才派人查了戴府家谱,戴府族灭前三日,戴府小公子突然暴毙,年纪和怀恩正巧对的上。”
周贵妃冷笑:“怪不得怀恩对皇后忠心耿耿,原来有这层关系!好好给本宫查!从前的人,从前的事。一点不准漏。”
夏时忙道:“奴才已让人送信给过去的陈阁老,陈阁老和杨老首辅是死对头,当年的事情,他必定有所耳闻。”
周贵妃满意道:“这回,你办得不错!”
夏时顿时喜气洋洋。
第299章 姨娘心计
周氏将清浅迎进了杨府,因事情太过震撼,袁彬没有陪伴。他毕竟还是外人,有些话,杨老首辅可能不方便说。
清浅忧心忡忡进府,问周氏道:“大舅母,府上可还好?”
周氏是个苦瓜脸,但为人却平和,她微笑道:“父亲在病中,但病情平稳。几个故旧好友要上门探望,父亲一律不见,府上还算安宁。”
一队丫鬟走过。
清浅见面孔都是新的,不由得问道:“府上招了新丫鬟?”
“父亲身子不好,需要人伺候,三房多了丁姑娘和章儿,也需要人伺候。”周氏解释道,“回京后,府上新招了八个丫鬟,六个小厮。”
清浅点点头,论起来,以外祖的家世和资历,便是使用几十个丫鬟小厮,也不越界。
周氏带着清浅穿过走廊,六棱门洞里,杨章迎出来笑道:“表妹来了?”
清浅点点头,敷衍了一句:“表哥好。”
杨章笑着上前道:“表妹是来探望祖父的吧,我给表妹带路。”
“不必劳烦表哥!”清浅停下脚步道,“表哥不是在书院读书吗?怎么今日回来了?”
杨章顺杆子道:“今日学堂休息,我特特回来探望祖父和父亲,没想到遇见表妹,真是缘分!”
见杨章纠缠,清浅眉头一蹙道:“表哥言重了,告辞。”
杨章还要跟上前。
周氏拦住他道:“章儿,你去房间好好温书,稍后提防你祖父问你书。”
杨章只能悻悻走了!
清浅笑着谢了周氏,问道:“最近,表姑娘没什么动作吧?”
周氏微笑道:“上回闹过之后,这些日子安静得异常,深入简出的,我都快忘了这个人了!”
清浅心中有事,并没有在意。
来到外祖的上房,周氏禀道:“父亲,清浅来了。”
杨老首辅虚弱的声音传出来:“进来吧。”
清浅对周氏颔首,自己移步进了里头。
杨老首辅还是在装病。
从前清浅觉得,这装病时间太长了些,但此时此刻,清浅觉得,外祖这病太及时了。
杨老首辅见清浅来了,让书童下去,自己由清浅扶着坐起来。
杨老首辅关切问道:“听说宫中出了巫蛊案?可连累到皇后?”
看来,外祖并非不问世事。
清浅低声道:“外祖,怀恩被带入东厂了!”
杨老首辅的脸色并没有明显变化,三朝首辅的城府非同小可。
杨老首辅问了一句道:“你都知道了?”
清浅为不可察叹了一口气:“这么说,怀恩真是戴家后人?”
聪明人说话从来不费劲。
杨老首辅撑起身子叹息了一声道:“当年戴伦冤枉,老夫担心连累希文兄,便连夜送口信让他安排退路,恰巧当时戴家小公子生病,希文兄便让他暴毙了!”
一切是外祖的主意?
那么,杨府更加危险!
清浅问道:“外祖救了怀恩,为何不送他去民间,要送怀恩入宫当太监?”
这么一来,戴家不是依旧绝后了吗?
“本来,我打算送怀恩去乡下,娶妻生子,也算是对得起希文兄和戴伦了。”杨老首辅感慨万千,“或许天要绝戴氏一脉,怀恩是天阉,无法娶妻生子,放到民间或许会受更多恶意,我便送他入宫,辗转放在你姐姐身边。”
怪不得!
清浅的疑惑得到解释,但却更加不安了。
“怀恩如今在东厂手中,若是招供,恐怕有灭顶之灾!甚至比巫蛊之祸来得更猛烈!”清浅急道,“外祖病着,不如索性再回老家避祸。”
杨章抱着书本,准备进上房,和清浅继续亲近说话。
听得灭顶之灾几个字,杨章停住脚步,侧耳倾听。
杨老首辅摇头:“若是灭顶之灾,便是逃到天边,也躲不过去的,我一把老骨头了,在京城等着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清浅镇定道:“我会与外祖福祸与共的!”
杨老首辅老怀畅快道:“好孩子!”
杨章蹑手蹑脚退出上房,出了院子拔腿一口气跑到三房。
丁姨娘正在伺候杨咏用点心,见儿子冒冒失失,吩咐丫鬟继续伺候,自己随着儿子进了厢房。
丁姨娘斥道:“你如今是府上的公子,做事要沉稳才入得了你祖父的眼。”
“母亲,大祸临头了!”杨章急急忙忙道,“方才儿子听到,表妹和祖父说话,府上有大祸了。”
丁姨娘笑了笑道:“是昨儿说的巫蛊吗?宫里的祸事,不会影响杨府的,即使是皇后获罪,咱们不过是皇后的外家,并不是娘家,受到的影响有限。”
杨章摇头道:“不是巫蛊,是另一件大事,听祖父的意思,似乎比巫蛊还要吓人,有灭族的罪名呢。清浅都劝祖父回老家避祸。”
丁姨娘眼睛一转:“当真?”
“千真万确!”杨章叹气道,“本以为进京可以靠府上享福,谁知道刚来便赶上大祸,母亲,要不咱们避避?”
杨章想打退堂鼓。
丁姨娘冷笑一声道:“你是杨府的儿孙,逃到天边都没用。”
杨章急道:“或者,咱们可以和杨府撇开干系!”
“若是你这么做,即使今后保住了自身,也会被千万人嘲讽!”丁姨娘定了定神问道,“你祖父是什么表情?”
杨章想了想道:“祖父的语气很平静,似乎置身事外。”
丁姨娘想了想,笑道:“那么,咱们要大力支持你祖父,荣辱与共。”
杨章急道:“他享了一辈子福,死便死了,难不成咱们还陪他一起死?”
丁姨娘狠狠戳了杨章的脑袋一下:“你祖父三朝首辅,什么没有经历过?什么没有见过?能屹立到今日不倒,能是常人吗?好好跟着你祖父,挺过这一遭,便是咱们的机会了。”
杨章眼珠转了转道:“母亲的意思是……”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丁姨娘瞧着天边的彤云,“富贵险中求,此刻离开杨府只会受人唾弃,还不如主动站出来有担当,你明白吗?”
杨章挺起胸膛道:“儿子明白!”
丁姨娘瞧了一眼丁羡月的房间,嘱咐道:“爱惜羽毛,别和你表妹走太近。”
杨章道:“表妹这几日精神泱泱的,躲在屋里头不出来。”
丁姨娘奇了一回,吩咐:“让新来的桑儿瞧住她,别作妖!”
杨章应了退下。
第300章 清浅挨打
清浅刚回到闻府,便接了袁彬送来的信。
信上的内容是东厂审讯陆姑姑和怀恩的细节。
清浅叹了一口气,果然和袁彬预料的一样,怀恩的身世暴露了。
还未来的及回信,清浅被锦药叫去了书房。
书房里头,闻仲豫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背着手转来转去。
一见清浅进来,劈头盖脸问道:“你可知道,你外祖救的怀恩,是前朝戴府余孽?”
清浅上前请安后,道:“案子正在审理,一切还未定。”
闻仲豫高声道,“我听人说,怀恩自己都已经招供了,如今东厂在紧锣密鼓寻找证据,一旦有了证据。杨府顷刻间便会湮灭。”
清浅按照信中的信息,婉转道:“女儿听说,怀恩招供的是,他是戴府后人,当年侥幸逃出来,发现宫中招募太监,便在外祖前毛遂自荐,造了一套假身份骗外祖,外祖怜惜他的遭遇,带他进宫当了太监。”
“这说辞漏洞百出!”闻仲豫气得吹胡子瞪眼道,“怀恩一个余孽,哪能见到当朝首辅?当朝首辅又岂会拉下脸面,去推荐新入宫的太监?”
书房的仕途高远的条幅,格外刺眼。
清浅道:“天子有时还能和庶民结交,外祖遇到一个有眼缘的,出手相助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我不和你争这个!”闻仲豫气道,“这怀恩,怎么便招供了!”
清浅见了袁彬的信函,为怀恩分辨道:“戴家后人性格刚烈,忠厚耿直,既不愿意不认祖宗,也不愿意招供恩人,家风如此!”
“家风?这是愚蠢!”闻仲豫冷笑连连道,“戴府如此,杨府也如此!为了外人、为了不相干的事将自家拖入漩涡中,惹来祸患,这不是愚蠢又是什么!”
见闻仲豫议论外祖,议论杨府,清浅忍不住回嘴。
“这是读书人心中的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道!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坚守,外祖的坚守便是刚正,女儿觉得没有不对的!”
闻仲豫骂道:“一个好好的女儿家,满口仁义道德做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少学杨府这一套!”
清浅的手紧紧掐入肉中。
若不是自己亲生父亲,自己很想问他一句,若是没有杨府,他如今哪里能坐上内阁的位置。
闻仲豫冷冷道:“这段时间,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上杨府,不得和杨府的人打交道,若是不听,自己滚出府去!”
清浅实在忍不住道:“外祖生病,怀恩的事情又迫在眉睫,杨府正是内忧外患的时候,正需要父亲支持,父亲难道只能共富贵,不能共患难吗?”
闻仲豫怒不可遏道:“放肆!你满口胡说什么?”
清浅朗声道:“女儿听琅琊王氏曾有话,真正的诗书之家,并不是皇亲贵胄,也不是泼天富贵,而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所必为有所必不为,女儿觉得与杨府共进退,是君子必为。”
闻仲豫指着清浅的鼻子道:“你说我不是君子?”
“单就此事而言!父亲实在算不上君子!”清浅道,“此举堪比落井下石!”
话音未落,闻仲豫一巴掌打在清浅脸上。
顿时五个手指印便印在脸上。
白芍上前扶着清浅道:“姑娘!”
“打你还是轻的!”闻仲豫冷哼道,“仗着太后和袁彬,以为自己要翻天不成?”
清浅的脸上火辣辣的,她抬起头反问一句:“难道,父亲的作为很君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