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琪脸色涨红,又变得雪白,他强撑着力气起身,虚弱地张口辩解:“皇阿玛,当时……当时刺客穷追不舍,儿子情急之下,脑海出现幻觉,期待着二哥救我于水火之中,绝无害人之心……皇阿玛明鉴!”
“幻觉?好一个幻觉!”嘉嫔却是忍不了了,不顾规矩礼节冲上前,狰狞着面容质问,“你四哥向来体弱多病,你又不是不知晓!五阿哥,你安的什么心思,把永珹说成了太子殿下,是为了刺客们放过你吧?!莫说永珹,七阿哥一个孩子,如何能对抗刺客?一个身子不好,一个年纪还小,你也下得去手!”
说罢,呜呜呜地嚎哭起来,趴伏在地面上,不住地磕着头:“万岁爷,太后,皇后娘娘,请为嫔妾做主,永珹是大清的四阿哥,也是嫔妾的心肝肉啊!”
永珹眼里闪烁着泪光,“额娘!”
他同样跪了下来,哽咽道:“请皇阿玛、皇额娘宽恕额娘无礼之罪,她这是关心则乱……”
大帐里瞬间充斥着哭声,太后无声地叹了口气,“皇帝,嘉嫔她也不是有意的,为母则强啊。”
被嘉嫔这么一闹,永琪的满腔话语都憋了回去,顿时手足无措,真正地害怕了起来。
皇后上前几步,让嘉嫔起身,温声道:“你说得不错,快起来,永珹也起来吧。都是做额娘的,本宫最懂你的心思……幸而永珹和永琮安然无恙,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至于永琪,皇上自有定夺,不会冤枉了人,也不会轻饶了。”
嘉嫔抽抽噎噎道:“谢、谢娘娘体恤。”
永琮注意到,自家额娘的眼睛也红了,蹬蹬蹬地上前,拉过皇后的手,仰头道:“皇额娘,您别哭,我还是好好的呢。”
童言童语,惹得太后和皇后笑了起来,太子心下一松,看向永琪,柔和的笑容又重新恢复了冷肃。
太子是自责的。
早在处理永璜的时候,太子便看出了永琪针对永琮,让永琪跟着自己一道办案,吸引敌人的仇恨。日后白莲教找上门来,也算是给五弟一个小小的教训。
他知道京城的许多官员与白莲教勾结,热河亦是。刺杀,这在太子的意料之中,他也预备借机发作,上奏皇阿玛,连根拔除白莲教的势力,扫除内部的威胁。
可牵连到永珹和永琮,是他没料到的。
最重要的是,他还是太过自傲了些,没想过火器泄露的可能性,现下看来,火器营也出了叛徒。
情势不容乐观,太子眯了眯眼,他不准备让永琪蹦哒下去了。
听侍卫禀报的话语,就知道密林中是何等的惊心动魄!但凡永琮瞄准得偏了一些……
他深吸一口气,不敢再想。
乾隆的神色愈发暗沉。
前几日辉特部盯上太子,买通宫人递送香囊,引得他震怒无比;要不是永琮破坏了这个计划,太子的名声就毁了。现如今,白莲教刺客混入围场,火器营的鸟铳泄露,一件又一件大事聚集在一起,乾隆难得感觉到了一丝疲累。
让他更为疲累,更为心惊的,是永琪的那一声“二哥”。
好一个五阿哥,好一个永琪啊。
“去,把永琮的侍卫给朕叫来。”乾隆平静地道。
他一开口,大帐里骤然无声,吴书来鹌鹑似的,低低地应:“是。”
永琪心道不好,忍着疼痛叫了一声皇阿玛,乾隆瞥了他一眼,不带起伏地道:“躺着。朕让你说话了吗?”
话语间听不出什么怒气,但熟悉的人都知晓,这是万岁爷发怒的前兆。
永琪是真的怕了,悔了!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他哪会喊什么二哥?!
可他不能违背圣令,只得颤抖着身子躺下。
永琮的侍卫不像永琪的侍卫那般人人带伤,康健的很。他们守在大帐之外,吴书来一传达了乾隆的命令,侍卫们就鱼贯而入,“奴才给万岁爷请安……”
“行了,免礼。”乾隆挥手,淡淡地问,“五阿哥在远处大声求救的时候,喊的是什么话?”
侍卫们面面相觑,领头的那位拱手道:“回万岁爷,五贝子喊的是‘二哥,七弟’,呃,奴才或许听错了。”
他从前是御前侍卫,武艺不凡,乾隆分外看重,后来拨给了太子的毓庆宫,太子再把他调给了永琮。
这人憨直,最不会说谎,乾隆捏了捏眉心,“下去吧,不必守在这儿了。”
言外之意,是让他们原地解散,放松放松。
累了一天,还遭受了生死之难,侍卫们谢恩过后,喜出望外地退出了营帐。殊不知,营帐里头,迎来了真正的暴风雨。
“永琪,朕一向看重于你。”乾隆一反常态地和声道,“此番遇刺,更是无妄之灾,朕知晓你有诸多委屈……”
不等永琪回话,乾隆瞥了他一眼:“情急之时求援不假,喊声‘二哥’,朕也当你是无心之过。”
永琮睁大眼,气鼓鼓的正欲说话,太子按住他的肩,轻轻摇了摇头。
“但,永琮救了你,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你得感恩。”乾隆沉声道,“行大礼,道一句谢,朕就抹去了你今日的过错。”
永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要对着六岁的奶娃娃行大礼?道谢?
方才永琮拿枪指着他,皇阿玛是选择性地遗忘了吗?!
永琪是绝不可能对永琮低头的。
自从七弟来了上书房,他便事事不顺。不知道是何原因,永琪觉得自己和永琮天生不对盘,相看两生厌。这也没什么,原本他都决定无视永琮了,可这个弟弟,竟举着枪,想着杀他!
刚刚永琮这般大逆不道的做法,只换来几句轻飘飘的斥责,凭什么?!
愉嫔从小告诉他,他是堂堂五阿哥,除却太子和大阿哥,无人能与他相比。他的骨子里是骄傲的,自从师傅们夸他“聪慧不凡”“文武双全”,骄傲就更深了一层。
“皇阿玛,兄长对幼弟行礼,这于理不合。”永琪努力地翻下床塌,因为扯到伤口,他痛呼一声,还是坚持跪在了地上,红着眼眶磕头,“除了此事,其余的惩罚,儿子都认了!”
乾隆突然笑了,“好,好,好。”
“救命之恩,难道消不过什么规矩,什么礼制?”乾隆怒道,“荒唐!”
说完这句,乾隆转向太后,“皇额娘,朕记得,十二叔膝下的弘昆,十五年的时候刚去……十二叔年过六旬,无人奉养,着实是一大悲事。”
太后一惊,皇帝这是想把永琪出嗣给履亲王?!
她下意识地想要劝说,可转念一想,永琪做出了这样的事,诸位阿哥不可能与之交好了。
小七对他像对待仇人一般!
改了玉牒,对永琪来说也是好事,有固定的爵位俸禄和土地,还有旗下佐领的名额,余生算是安宁了。
永琪少说也是一个郡王……等下任皇帝加恩,册封亲王,更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太后动了动唇,过了许久,长长地叹了一声,“不错,你十二叔伶仃一人,无人相伴,香火不旺。”
伴随着永琪不可置信的目光,乾隆一锤定音,“等回京之后宣旨——朕之五子永琪,出继为履亲王允祹之嗣孙,饮食起居,一概与皇子等同。”
犹如一道晴天霹雳击在心头,永琪又是震惊又是绝望,大叫了一声“皇阿玛”,随即晕了过去。
第72章 叫冤
永琪昏迷了之后, 帐子里一片寂静。
乾隆让守在帐外的太医进来诊治,看了一眼瑟瑟发抖的永琪贴身侍从王旺儿:“让你的主子好好静养,这几日别下榻了。”
王旺儿颤抖着应了是。
嘉嫔面上带出了几分喜色, 永珹神色复杂,皇后牵着永琮, 轻轻叹了一口气。太后揉了揉太阳穴,疲惫地道:“都散了吧。”
出继永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的。
临行前,太后望了望昏迷的永琪, 回忆起他六岁的时候那副机灵可爱的模样,叹着气问桂嬷嬷:“他怎么就成这样儿了?”
一个永璜还不够,再来一个永琪。老太太不是铁石心肠之人, 亲孙子长歪了, 她比皇帝还心痛、疲累。
桂嬷嬷低低地道:“太后……”
乾隆的心比太后冷硬了许多。
他虽说把永琪过继给履亲王当嗣孙,心下还是有些犹疑的。
后来下定了决心,先不劳烦十二叔了。
这性子能掰回来最好,不能掰回来,那十二叔可就平白增添了拖累。十二叔年纪大了, 晚年是享福的,不是接烫手山芋的, 故而永琪仍旧起居南三所,就读上书房,平日份例皆和皇子阿哥相当,永琪也依旧唤他“皇阿玛”。
这个贝子衔, 同样保留着。
形式与众皇子等同,但实际的意义,可就完全不同了。若永琪依旧不知悔改, 别说郡王,就是贝勒,朕也不会加恩于他!
安排了诸事,乾隆叫上太子,召集了心腹大臣,去中央大帐里商议紧急事务。刺杀那么大的事就发生在眼皮子底下,何尝不是白莲教对朝廷的挑衅?
这次秋狝,他差些没了三个儿子!
今晨,青果的供词已经出来了。负责刑讯的都是个中好手,一个娇滴滴的弱女子坚持不了多久,就算青果有心机,有谋划,能抗得过种种刑罚?
下面人烧来了一壶滚烫的热水,作势欲毁了青果的面容,她即刻交代了香囊的前因后果。
辉特部首领信任她,行宫里谁是准噶尔的细作,也不吝啬告诉她。
很快,吴书来领着侍卫,拖走了八个宫女太监,包含两个管事太监,一个年长的嬷嬷。其中一位宫女是负责清扫太子寝宫的,什么时候放入香囊,也未曾可知,防不胜防啊。
前有白莲教,后有准噶尔,内忧外患聚集在一处,帐子里皇帝的气压极低,文臣们敛目不语,武将们请求出战。
“万岁爷,臣以为,事有轻重缓急……准噶尔首领不安分,但作乱不在一时,现下不是最好的讨伐时机。刺客混进了木兰围场,五贝子身负重伤,四、七两位阿哥也差些……”傅恒面沉如水,拱手请战,“臣以为,剿灭白莲教,势在必行!”
若不是永琮携带了1号,且描得极准,超常发挥,自己的小外甥和儿子福隆安,都要葬身围场了。
一想到这个,傅恒就忍不住的后怕。
傅恒的话语得来了许多应和。
许久之后,乾隆像是下定了决心,“他们的教坛总部设在四川,地势崎岖,易守难攻。且教众潜伏在各处,难以察觉……朕要彻底拔除这个顽疾,掘地三尺,也要把白莲教灭了去!传消息回去,让军机处拟出章程来,等朕回京过目。春和,朕命你组建一支新式火器营,一百人即可……先挑好人选,给朕过目。”
傅恒领命的同时,心下一惊,望向太子。
新式火器营?那火器,是七阿哥持有的连发枪么?
他已是身兼数职,万岁爷却还要把新式火器营交由他组建,抛开了火器营的长官……除却重重外因,只有一个,刺客持有的鸟铳,是火器营泄露出去的。
官员勾结,通敌卖国……
太子微微颔首,傅恒深吸了一口气,严肃了面容。
乾隆大致吩咐下去后,商议便到此结束。皇帝很快离帐,太子紧随其后,等文臣散去,武将们聚集在一处,不知是谁感叹了一句,“七阿哥英勇不凡,令人钦佩啊。”
听闻了枪枪致命的事迹之后,连纵横沙场许久的老将也震惊许久,自愧不如。
从前,他们只知道七阿哥如何受宠,如何聪慧,没想到他小小年纪遇到生死危机,却能够这般冷静勇武!
他们隐隐听说过宴请蒙古王公之事,那个牵连到太子的香囊也是七阿哥处理的,打了青果格格一个措手不及,准噶尔的阴谋胎死腹中。
嘶……七阿哥长大之后,那还得了?!
众人用艳羡的目光看向傅恒,“春和啊春和,看样子,你真的要教出一位大将军王了!”
数不清的恭贺声响起。
此时有人眼睛一亮,蠢蠢欲动地道:“富察大人,组建火器营可是头等要事,那教七阿哥骑射的差事,岂不是难以为继了?”
傅恒“呃”了一声,俊朗的面孔轻皱,他还真没想到这点。
的确,组建新式火器营,他就抽不出空档来教永琮了,得找个师傅来代班。
傅恒摸了摸鼻子笑道:“这话不错,我回头便禀报万岁爷。”
“那还要春和替我多多美言几句啊!”众人七嘴八舌地争了起来。
“你个憨货,自己打仗都打不明白,还想教授七阿哥?莫要把阿哥给带坏了!”
“哼,你使惯了刀剑,管什么用?没听说吗,七阿哥喜爱火器,使得炉火纯青!教完骑射,老夫即可传授火器一道的经验,名师出高徒,不是说说而已!”
“就你还名师?笑死人了,狗熊还差不多!”
“呸!就算狗熊,也比你这耗子厉害!”
将领们争着争着,面红耳赤,都快打起来了。
傅恒:“…………”
*
裕贵太妃随行秋狝的第二日,因为水土不服生了一场病,引得太后分外担忧,召来太医诊治,和亲王弘昼于行宫侍疾,并未参加围猎。
这日,裕贵太妃的病情好转,瞧着即将痊愈,弘昼松了一口气,有心思去打探秋狝的事儿了。
他本质是一个爱热闹的人,最喜欢听谁谁谁争得了第一,谁谁谁被皇帝给夸奖了,好似身临其境一般,热血沸腾。
听闻乾隆将围猎的彩头赐给了七阿哥永琮,弘昼“嚯”了一声,惊奇道:“永琮那小子,力压众位哥哥夺得了头筹?”
不能吧?
这结果怎么那么玄幻呢?
程有才压低声音道:“围场出现了刺客,还带了鸟铳!五阿哥重伤得遇了四、七两位阿哥……七阿哥携带了新式的火器,开了四枪,全中要害……刺客来不及使用鸟铳,全死了。”
他和吴书来是同乡,幼年时幸运地分配进雍王府,一个伺候四阿哥弘历,一个伺候五阿哥弘昼,关系非同寻常。这次得了乾隆的授意,程有才有意探听的时候,吴书来全都告诉了他。
弘昼倒吸了一口凉气,听见“刺客”二字,神色先是惊惧,后变成了亢奋,在殿内转着圈圈,“我竟不知发生了那么多事。永琮,他才几岁?了不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