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云露华也的确这么做了,掐完后递了双筷子给他,“要不要坐下来一起吃点?”
高黎容微微红了脸,摸了摸刚才被人掐过的脸颊, 竟有几分忸怩, “这多不好,蹭小娘子的饭食。”
嘴上这么说, 高黎容却接过筷子坐了下来,忍不住又看了一眼人。
真好看, 原以为她盛装打扮时已经够好看了,但今日换了身圆领男袍,身上一顺的涧石蓝, 简单用青玉冠了发,竟比之前还要美几分。
前者是雍容华贵,艳冠群芳的牡丹, 后者是濯水不染,寒露新丛中的芙蓉。
都美,都好看,他都喜欢。
也不知陆渊是撞了什么运道,能娶到这样的女子,只恨他晚生了几年,没赶上趟。
但也不可惜,美人不论什么年纪都美,碧玉年华时纤纤弱柳,花信年华时清姿不俗。
云露华一壁问他来这儿有什么事,可是约了人,一壁又问他知不知道京城哪边的宅子好,他这厢只顾着看人,全然听不见说话了。
云露华见他盯着自己瞧,问话也没答,跟傻了一样,手在高黎容眼前晃了两下,“小高公子,你听到我问什么了?”
高黎容忙回过神,赧然道:“小娘子愈发好看了。”
这都哪儿跟哪儿,合着刚才她问的,他是一句也没听见,云露华笑了,“小高公子也愈发嘴甜了,刚问你呢,知不知道京城这片儿哪里的宅子比较好?”
高黎容嗳道:“小娘子要看宅子作甚,莫不是要搬出安乐侯府?”
云露华说是,“最好是什么都齐全的,定下来不用翻修就能住的。”
她虽然从来没接触过买卖宅院,但也知道京城是个寸土寸金的地方,空宅子不多,即便是有,那也都是积压在专做宅院买卖的那些商人手上,里面多是空坯,住进去前免不了要先修整。
高黎容以为她要独自搬出来了,兴奋搓了搓手,“有呀有!小娘子既然开了口,就定然有!”
他爷爷是做了两朝的户部尚书,眼看还没几年就要致仕归乡了,这辈子官虽不能再往上升,但户部是做什么的,那可是管着大晟赋税财政的地方,高家做了这么多年,家私之丰厚,真全抖搂出来,能叫大晟百姓们都倒吸一口凉气。
说句明白话,这大晟但凡兴旺点的地方,哪里没有他们高家的产业。
是以京城的宅子,除了专做这行的商人,再没有人比高家更清楚。
毕竟高家最爱置办宅子作为产业。
云露华见自己问对了人,也十分高兴,“有就行,也省得我再一趟趟跑了。”
几人用了些茶点饭食,纤云金凤先回府放东西,云露华跟着高黎容去逛宅子了。
京城最好的地界还要数靠着皇城脚下那一片的坊街,但越金贵的地方,就越显得狭挤,毕竟大家都爱凑在这一块,这样一来,宅子就越小。
云露华一连看了好几个,摇头都说不满意,“太小了,住不下。”
高黎容犯着嘀咕,小娘子一个人住,二进二出的宅子是足够了,怎么还显小。
后来他又忽然想明白了,听说小娘子还有一双儿女,怕不是要带孩子一道出来,那这样算,二进二出的宅子的确有些挤了。
毕竟小娘子原先出身显赫,金枝玉叶娇养着,万万不可委屈了,他得挑个最好的。
于是高黎容将云露华往一处朱门高墙的大宅子里引,那宅子应当还住着人,牌匾还未摘下,‘黄府’的金匾有些摇摇晃晃。
只是没小厮守门了,他们直接推了门进去,绕过影壁后才碰到一个老家仆,见着恭恭敬敬唤了一声‘高公子’,即便不是高黎容家的人,也丝毫不敢怠慢。
谁叫这宅子已经被高家给买了呢,他们能继续住在这里,还是全仰赖着高家的不逐之恩。
高黎容道:“不干什么,就带着这位小娘子随便看看,你先去忙你的吧。”
那老家仆呵腰道是,见着云露华时脸上皆是惊艳,但很快掩容退下了。
这样美的容貌,整个京城都没几个,应当是高公子的心上人吧。
这宅子委实不错,三进三出的大宅院,在这一片除了几个王公侯府,和御宅,算是上佳了,云露华面露满意之色。
“这个就不错,又大又宽敞,就是有些布局景设老气了些,不过不要紧,回头凿了重新弄,也不是费劲的大事。”
高黎容也笑道:“我也觉得这宅子好,那黄御史虽然脑袋不甚清楚,挑宅子的眼光倒是不错。”
云露华一怔,“黄御史?”她想起那天晚上,被曹必酉从高楼扔下去的那个黄家小姐,不由汗毛直立,压低声音问道:“就是,那个黄御史?”
高黎容说是啊,“御史台姓黄的就他一个,眼下已经被罢了官,暂且圈在家中不许出去,等舞弊案查清了再做处置,不过他也出不去了,听说人从都官司抬出来的时候,浑身没一块好肉,牙全被敲碎了,只能躺在床上喝粥,他的妻儿就急着将这宅子抛出去,换钱来到处求关系走门路,生怕被株连。”
这寻常官员的宅子,一般商人不敢接,牵扯上官司戴罪的,那就更不敢买了,黄家卖来卖去,只能卖给高家,还是低了三倍不止的价钱。
早听说都官司的昭狱可怕,云露华不禁为在那里当差的阿弟更捏一把汗,“曹必酉简直就是个疯子,摔死人家女儿,还害得家破人亡,如今这黄家的妻眷还不知能不能活下来。”
高黎容却道:“都是因果报应,当年曹必酉的妻儿就是因为黄御史而死,他也被生生断了一刀,再无绵延子嗣的机会,你当他为什么要摔那黄家小姐,不过是手里早握了证据,借机引出来罢了。”
曹必酉和黄御史的恩怨云露华倒从来不曾听说过,忙追问道:“他俩还有旧仇?”
高黎容将手指竖在唇边,嘘了一声,示意别大声,“这事我还是听我爷爷说的,我只和你说,当年曹必酉还是个小吏时,不知怎的得罪了当年在礼部的黄御史,姓黄的又睚眦必报,陷害他和先帝嫔妃有私,结果曹必酉被咔嚓一刀,当场断了...”
他脸又红了,和小娘子说这个真害羞,“断了命根子,他的妻子当时还怀着身孕,听闻消息后,绝望自尽,一尸两命,结果后来曹必酉碰上了当时还是皇子的圣上,圣上救了他,登基后还扶持了他去都官司,不过我估计当时这事没证据,奈何不了黄御史,都以为这事过了这么多年,早过去了,谁曾想曹必酉就一直没忘这仇。”
于是才有了这一出。
云露华听得一愣一愣,没想到还有这些前尘往事在里面。
这厢金凤和纤云抱着一堆东西回府,刚放好就碰上了来找云露华的陆渊。
陆渊看不见人,就问她们,“你们主子今日去哪里了?”
二婢将出去采买和茶楼碰上高黎容的事情说了,“姑娘要看宅子,正巧小高公子手里有宅子,就带姑娘去逛宅子了。”
陆渊满脸黑线,“你们就这么将她一个人丢给了高黎容?”
金凤忙摆手道:“是姑娘叫我们先回来放....”
还没等她话说完,陆渊就跨槛出去了。
他到黄家时,正巧撞上云露华和高黎容在那里头挨着头窃窃私语,那亲热的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是一对呢!
陆渊紧攥拳头,上前先把人拉开。
第48章
陆渊的出现已经不能用不速之客来形容, 那简直就是‘阴魂不散’,云露华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在自己身上下了什么能跟踪的蛊咒,要不然怎么会每回都在这么恰巧的时候出现呢。
高黎容讪讪一笑, 手足无措起来, “陆..陆三爷啊...”
头回云露华还觉得心虚, 但再经一遭, 心里坦然踏实了许多, 掖了掖袖角,笑语嫣然道:“你来的真巧,我和小高公子正在说宅子呢。”
果然是一回生二回熟呢。
她不慌张, 是真没对小高起什么想法, 这么点大的孩子,搁在十年前还都是抹鼻涕擦眼泪的小子,打心眼里是将他当弟弟一样看待。
但这不代表高黎容就没存心思,其实也不是什么龌龊,正所谓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 人人都爱美的,他也不例外。
但要是美人有家室有夫君, 那回回被歪打正着逮住,尤其这夫君还是陆渊, 他真是心里发憷。
陆渊只是淡淡看他一眼,在这种毛头小子面前,他觉得没什么表露出生气的必要。
甩开袖子, 他站在二人中间道:“是么,小高公子真是个古道热肠的,这么为咱们的新宅费心思, 待乔迁后,定要来请小高公子过府用膳。”
高黎容睁大了眼睛,结结巴巴道:“什...什么?”
原来小娘子看宅子,竟不是为了自己搬出来,而是在看新宅,但是这也不对啊,大晟讲究重孝,父母在,不分家,这安乐侯还好好的,怎么就要分家了。
高黎容有点欲哭无泪,只能拿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看云露华。
陆渊不着痕迹将他的目光遮了个干干净净,半点也不带泄给云露华的,转而握了握云露华的手,笑道:“你也真是的,这种事派个人去看不就得了,还要这样一趟趟自己亲自来跑,我知道你为了咱们的新宅凡事都要亲力亲为,但你这样辛苦,我看着实在心疼。”
要是哪个不知道的看见了,还以为是多体贴入微,云露华鄙夷斜他一眼,“你得了吧,之前不是你说要我自己来...”
陆渊打断了她的话,捏紧掌心她的手,笑容依旧,不知从哪儿抽出来一张帕子,抬手压了压她额头,贴近人道:“夫人都流汗了,真是辛苦。”
高黎容捂眼转头,太欺负人了,这样亲密。
云露华懵懂摸了摸自己额面,“流汗了吗?刚才没有啊。”
“容哥哥!”
远处扑进来一只‘花蝴蝶’,彩衣锦绣,花裙蹁跹,直奔高黎容。
“容哥哥,你果然在这里,这些日子你为什么总不见我啊!”
高黎容一见着花蝴蝶,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拔腿就要跑,但花蝴蝶比他还要快,好不容易抓住了人,怎么能叫他这样轻易跑了去,手脚并用将人团团缠住。
这下好了,本来还想在和小娘子说些什么,如今泥菩萨过江,自身都难保,高黎容好半天终于挣脱开,再看二人早就不在了。
马车上,云露华还趴在窗前望,“刚才那姑娘是谁啊。”
京城贵女讲究一个静雅,这样热情似火的,要么就是生来不必依照规矩来活,要么就是有爹娘宠着溺爱长大。
陆渊端着茶盏,吃了口茶,十成十的舒心,这人没叫错,“她呀,京兆尹的女儿,许青萝。”说着他还不忘加上一句,提点着云露华道:“也是高黎容未过门的妻子。”
高家和许家早就开始商榷两人的亲事,高黎容嘴上说不愿,但以他的能力,根本不能说不,就算是不情不愿,那也注定了他和许青萝下半生的羁绊。
更何况到底情不情愿,除了当事人,外人怎会知其中趣味。
居然是京兆尹的女儿,云露华道:“家世很配,人除了打扮上花里胡哨了些,模样还是很俊俏的,和小高算是般配。”
陆渊说何止,“高许两家是世家,他俩算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
闻言云露华露出艳羡之色,“真好。”
是真的觉得很好,这样打小一块长大的情分,还能继续执手相伴,她是真心为小高开心,只可惜了阿弟,云家没了,爹娘早逝,没人为他操心亲事,恐怕她要是不紧着催着,待小高的孩子会打酱油了,他都还是那样孑然一身。
陆渊左看右看,有点不相信,略顿了顿道:“你不生气?”
云露华笑弯了眼,撑臂睨人,“都说男人肚量大,但在你身上我是一点也没看出来,真就当我和小高有什么啊,要这样算,我还该气王眉秋和姚小宁呢,怎么,您老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
陆渊将她搂进怀里,“是我的错。”
但她却不听他说这话,“其实仔细想想,你也没错,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哪儿就有十全十美只顾着他人的人呢,你凡事都为自己谋算,于你来说,并没有什么错,但人有的时候还是得为别人想想,难道你想做好一辈子孤零零的打算了吗?”
陆渊恍惚了一下,他孤零零的么,恐怕在别人看来,他是安乐侯府的嫡子,是祁王的亲信,是年纪轻轻就掌骁骑营的将军,妻妾儿女双全,人生没有什么不圆满的了,最起码比起那些在底层挣扎讨生活的百姓,实在好太多太多。
但谁又知道,他年少丧母,选择了一条和自己家族注定相违背的路,隐而不发,两边周旋,他内心最深处,是谁也不能信,不敢信,是孤零零的在单打独斗。
他实在算不上是个好人,但要想功成名就,他就不能是个好人。
哪个到了高处的人,不都是孤零零一个,祁王曾经好多次告诉他,他真的觉得孤单,他好像是有好多副面孔,对着不同的人,要换上不同的面孔。
他又何尝不是这样,对外而言,他是不苟言笑的骁骑卫领,对祁王而言,他是忠义两全的亲信,对他爹而言,他是忤逆反骨的儿子,对妻妾而言,他是温柔缱绻的丈夫。
他要按着预先铺好的路,一步一步往上走,出不得半点差错。
但什么时候他是他自己呢,陆渊回想,大概只有在午夜辗转时,那一盏未灭的灯光吧。
孤零零并没有什么不好,他孤零零了这么久,一样也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