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种模样,倒让赵如意想起了自己曾经见过的琥珀里困住的小虫。
虽然栩栩如生,每根毛发都能清晰可见,可双目盯着瞧的时候,只觉得死气沉沉,美丽、精致地如同瓷器的外表,内里的灵魂却早已腐朽枯萎。
就像现在的陆小四,看着自己,却只剩下一副壳子,他的灵魂、他的思维都不知去往何方。
赵如意不由有些心慌,推了推他:“陆小四,你怎么了?别吓我好不好?”
半晌,陆问行才眨了眨眼睫,迷离、模糊的世界里赵如意的身影逐渐清晰。
他抬手,握住赵如意的手,冰冷黏腻的指细细摩挲她腕间的内表皮。
脆弱、白腻的皮肉下,脉搏一跳一顿,仿佛在切实地告诉陆问行,眼前的人是活生生的,他并没有发疯做出丝毫错事把她给推开。
庆幸、害怕...无数情绪反复交织在陆问行的脑海中,他仿佛是一尾陆地上的鱼终于“噗嗤”一声,跃入水中,呼吸也畅快起来。
“如意,我没事。”他手指慢慢下移,握住她的指尖。
因为先才发了冷汗,陆问行的手指上也浸满黏腻的水渍,触碰到赵如意的时候,仿佛是水潭里的水鬼探了出来,捉住一根救命稻草就往下拽。
赵如意一愣,摇摇头,甩开自己脑中这种离奇的想法。
窗外的霞光渐沉,暮色四合,陆小四立在她面前,却仿佛要和身后的黑暗融为一体,唯有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那认真的模样,好像只要他一打盹,她就会消失不见。
赵如意隐约知道他的这些变化是因为什么,她刚想说什么抚慰他,陆问行却又牵引着她的手点燃了一支蜡烛。
烛光把黑夜灼了个洞,烫破了陆问行和黑暗的共沉。
陆问行将蜡烛点燃后,让赵如意执着握紧,然后握着她的手腕,引着她将蜡油滴在他的手背上。
赵如意一时不察,让他得逞,蜡油贴入,迅速染红肌肤,凝结成一个小小的红色蜡油团。
赵如意反应过来,猛然甩开陆问行的手:“陆小四!你这是在做什么——你疯了吗?”
这么烫的东西落在手背上,得多疼啊,赵如意转身,准备在屋里寻找烫伤的膏药,却被陆小四从身后抱住。
明火被他执在手中,夏风拂过,光影落在地上影影绰绰,地上有两个影子,在一个光源下,重合成一个。
“...如意,对不起,我之前不该...不该怀疑你。”
他确是察觉到自己做错了,所以他才惶恐、害怕,他多么怕赵如意厌弃这么小心眼的他,可没办法,只要碰上关于赵如意的事,他都会变得不理智、变得像个傻子一样。
他还知道赵如意最后终究会原谅他,可她越是这么好,他越是觉得自卑,此时此刻,他知晓自己有些无理取闹,可他就是想用这种幼稚的办法,让她心疼他。
赵如意叹了口气,她夺过陆小四手里的蜡烛,吹灭,转身,在全然黑暗的环境下,轻轻啄了一口他的嘴角。
陆问行眨了眨眼,眼帘下垂,赵如意将蜡烛丢到地上,捧着他的脑袋,一次又一次轻啄。
直到她有些发了热,这才拉开同陆小四之间的距离:“现在好了点儿没有?”
陆问行食髓知味,十分无赖,唯看着她,一句话都不说。
赵如意岂不知道他的花花肠子?推开他,点燃室内灯火:“从前的事我说了会翻篇,这事便算过去了,以后你再提...”
她转身,故作恶狠狠道:“就跪搓衣板,听见没!”
赵如意生的明艳,亮出爪牙的时候,活像一只奶猫在耀武扬威的哈气。若不是时候不对,陆问行差点儿乐出声来。
可他到底是忍住了,只是不知为何,明明赵如意就在他身侧,甚至还在宽慰他,可他心中的戾气仍是很盛。
如海潮,此刻此刻虽然平静无波,可陆问行却能清楚的感觉到,下一场风暴在接下来的每时每刻都在酝酿着,只待再次铺天盖地的袭来。
而他此时此刻,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紧紧地握住赵如意的手,抱紧他,无论怎么也不松开。
因为汝南群内多数男丁无故“失踪”一事,陆问行准备立马返京把此事告知给皇上。
而张耀宗和一众暗探留下来维.稳,维持府邸内“陈好生”和“陆问行”和谐相处的画面,免得泄露什么风声出去。
因为那些在府衙外乞事的小孩儿都是人证,哪怕各个都闹腾讨人嫌,陆问行仍捏着鼻子将他们一并丢在后面的马车上。
可他们还没出汝南,就在路上迎来了不速之客。
紧跟陆问行后面的马车突然顿下,随即是几个小孩儿叽叽喳喳的欢声笑语:“崔先生!”
陆问行本坐着闭目养神,听到这个声音后,连忙掀开车帘。
知道他们身份,还让小孩儿故意去他们院邸乞食的“崔先生”想来身份怕是不简单。
陆问行原本打算去会会他,奈何汝南王之事太过急迫,他只能嘱咐张耀宗对此人多加留意,没想到这下倒好,此人这会儿竟然送上门来了。
低调的青布马车外立着一个青衫凉笠的青年,年纪约莫三十来岁,留着络腮胡,麻质的青衫在俯仰间漏出大片的天光,足见他生活拮据落魄,然而他却十分悠然自得,被小孩儿围在中间的时候,挨个揉揉他们的脑袋。
见陆问行下马车,他转身,取下凉笠,拱手行了个江湖礼节:“这位想必便是陆公公了,在下崔是,久仰公公的大名。”
只是第一眼,陆问行就发现此人十分不合他的眼缘。都穷酸落魄成这般模样,还整日龟缩在那莲花巷装神弄鬼,而不是想方设法做工赚钱改善生活。
听他话,陆问行略掀起唇角:“倒也不必惺惺作态,阁下此番特意赶来怕不是专门过来寒暄吧?咱家今儿赶时间。明人不说暗话,你来此番前来是何意?若说这几日的事儿没你半点儿推波助澜,咱家也是不信的。”
陆问行顿了顿,语气狠了起来:“要是咱家发现你有意搅浑江水,浑水摸鱼,小心咱家将你丢进昭狱!”身后的侍卫各个瞪着眼睛盯着崔是,只待陆问行一声令下,便一涌而上。
“哈哈!”崔是爽朗的笑了笑,半点儿不把陆问行的警告放在心上。他张开双臂,陆问行身边的侍从以为他设埋伏,忙的围堵在陆问行身前。
“陆公公,不必害怕,若我真想对陆公公做什么,也不会赤手空拳地到这儿来,更何况,汝南有异变这事儿还是我捅给公公的,于情于理,崔某都站在公公这边,这是,这次来,确实有要事来求公公。”
他态度诚恳,目光坦诚,即使面前站着一个阴阳怪气的太监,仍能保持良好的风度。
此地此景,陆问行的思维有些发散。
他在想,若是赵如意这辈子先遇上这样的人,怕是也很难不动心吧?
陆问行心里像是被蚂蚁咬了一口,呼吸的时候抽着疼,可他明面没显露半分,问:“你且说。”
崔是道:“崔某想跟着陆公公,入宫面圣,当然崔某一介草民,此等要求委实有些痴人说梦,可当年崔某沉于市井,乃是先帝大行前的布置,一旦汝南王心生异心,便协助皇上拥护大统!”
直到崔是上了马车,陆问行心中还觉得匪夷所思。他怎么也没想到,先帝临终前竟然把这些事儿都考虑好了。
见他忧心重重,眉心褶皱颇深,赵如意丢开话本,戳了戳陆小四的脸:“怎么了?刚刚上马车的人是谁?”
陆问行将前因后果说完之后,哽了哽,补充道:“也不知是我疑心太重还是怎地,我一瞧见他,就觉得浑身不利索。你说,他这人天天满袖清风的活着,当真不向往浮华金醉的生活么?”
那人是真清高还是假清高,赵如意不知,她只晓得,坐在这儿的陆问行自见到那人后,通身的醋味像是泡到了醋坛子里头。
可她忍着没说,面上倒十分认同道:“无碍,等他装不下去了,狐狸尾巴自会露出来。”
“是吧!”见赵如意应和他,陆问行舒展眉心,可还没端茶饮一口呢,就见赵如意嘴角翘的抿不下来,哪怕他装瞎都看的见。
他反应过来:“嘿!赵如意,你敷衍我呢!”
说着,霹雳痒痒手就挠了过来,赵如意被他闹得不行,只能拽着他往地上一滚。
四目相对,有些意料之中的事在这多情的夏日里也不必细说,便自然而然地发生着。
待马车在驿站停下时,崔是只见陆问行漱口完拿着锦帕擦嘴,刚想问京中皇上的事,却见他脖颈上到处都是细小的抓痕,一时之间,福至心灵,满肚子话尽数堵在喉头。
陆问行见他噎了一下,狭隘的心腔突然生出一丝愉悦。
哪怕此人再随遇而安、风光霁月,自己再卑陋不堪,那又如何呢?
赵如意就喜欢他这样呢,甚至还...
回想到先才在马车上的擦枪走火,陆问行面上有些热,却不慌不忙的拉高衣领,笑的像只偷了腥的猫:“车上猫儿挠的,让你见笑了。”
崔是岂会不知,自猜测他们刚刚在马车上做了什么荒唐事,再站在陆问行面前,只觉得曾经读过的之乎者也要跳出棺材打他膝盖腿了,于是他慌乱转身,却正好对上了从马车上下来的“那只猫”。
赵如意被他瞅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可陆问行心情却十分不错。连带着晚膳都暗搓搓地给崔是送了些蜜炒百合过来,来昭示自己同赵如意的恩爱甜蜜。
饿了半天的崔是,只觉得这个死太监当真是够了。阴阳怪气便罢了,心眼还比忒小。不是孔雀,胜似孔雀,对着每一个可能接近赵如意的人开屏,生怕自己的心上人被人染指。
乞儿们也不知崔先生面色突然变差,甚至到夜深人静的时候,还掏出了一把唢呐咿咿呀呀吹了半宿。
等陆问行暗沉着脸色过来问他这鬼曲子吹得是啥的时候,他十分谦虚地用袖口擦了擦唢呐,说:“此乃小二黑结婚,崔某知公公和夫人感情甚笃,故献上一曲以代表崔某的心意。”
他似真不知道大半夜吹唢呐扰人清梦,还十分无辜道:“公公若是喜欢,崔某还能再吹半宿。”
说罢,他眨眨眼,十分真心实意地看着陆问行。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看了下,感觉时间线太赶,所以大修了一下。
另外,崔是是穿越人士
第48章 厌恶(小修)
吹你奶奶的腿!
陆问行差点儿没绷住, 破口大骂起来。
今儿白日里又赶路又闹了会儿,晚上他正想同赵如意一道补眠,这厮就拿着柄唢呐吹得昏天暗地、日月无光, 让人恨不得把他丢下马车。
好在崔是也只是皮了一会儿,见陆问行真的气急, 连把唢呐往兜里一揣,乐呵呵笑了两声,爬上了马车。
车上的乞儿睡得迷迷瞪瞪,见崔先生回来了, 忙扯了扯他的袖子:“先生,是那位贵人找你麻烦了吗?”
崔是学富五车,哪行哪业什么都会一点儿, 在汝南自然出名。只可惜他这人恃才傲物, 对于达官贵人的追捧,向来嗤之以鼻。是以,他这个性子曾在莲花巷惹得不少人来找他麻烦。
崔是摸了下身边小倭瓜的脑袋:“没,那位贵人是好人,你瞧我刚才出去故意逗他, 他还不是留我歇在这儿。”
听到崔先生这话,乞儿似是想到了什么, 有些惊恐地缩了缩:“可是先生,他们都说那位贵人是...是太监,我们村里的人都说太监...吃小孩儿!先生,他会不会把我们养肥了吃掉?”
乞儿泪晶晶地盯着崔是, 崔是沉默了好一会儿,手搁在他头顶半晌没动,好久才说:“别听你们村里的人乱说。”
崔是顿了顿, 严肃道:“太监和咱们平常男人没啥大区别,甚至有些太监比咋们心性更甚。”
瞧见乞儿不解的目光,崔是继续道:“你想想若是平常男人遇到足以颠覆人生的事会如何?一蹶不振、怨天尤人。可那位赵公公,知而后勇、发愤图强能跃居高位,是不是比许多村里爱嚼舌根却懒散度日的男人要强许多?”
小倭瓜点点头,好像有些懂了,可好像仍有些懵懂。崔是却紧抿着唇角,大掌顿在小倭瓜那颗圆溜溜的脑袋上。
陆问行在马车这头唯觉得崔是这厮裹脚难缠,若不是看在他是先帝轻点的份儿上,恨不得把他丢到一边好落个清净。
返京的路程缩了一半,等陆问行刚进凌波殿,陆吉祥便把昨夜传来的消息递了过来:
汝南境界无故消失的壮丁近乎过万,而暗探翻遍了汝南各地却都没找到汝南王的踪迹。
他谋逆的事儿几乎是定在板子上,只待陆问行把前因后果告知给皇上,汝南王怕是难逃死罪。所以,他怎么说也得有所动作,不应该消匿不见人影。
陆吉祥轻声道:“听探子来报,汝南王在离开封地之前,在到处寻找一个叫‘银花’的女人。”
陆问行进屋,刚坐在八仙椅上,陆吉祥便奉了盏茶过来。
饮了口,整个人才从夏日的闷热里活过来:“我们的人可有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