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眸色微闪,脸上笑意僵了僵,待薛宝钗说罢,才笑道:“果然妹妹你是有大学问的,我素日里连大字也不认得几个,如何知道这些。若叫我分辨茶叶好坏,我只管挑自己爱吃的便是了,又如何去管这些呢!但凡是我觉得好的茶,便是一日叫我喝上十壶也省的。”
薛宝钗摇头叹道:“这确是吃的没有读书识字的苦了。陆羽的《茶经》里有言,‘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采不时,造不精,杂以卉莽,饮之成疾。’可见,茶也不可多吃了,因它带有寒气,女子久吃,与养生之道相悖。”
王熙凤脸上虽然犹有笑意,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几人坐了小半日,瞧着该用午膳时,薛姨妈和薛宝钗借口告辞回了梨香院,王熙凤虽也想走,却被王夫人强留住了。
王夫人与薛姨妈乃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妹,此番薛姨妈进京投奔,因王子腾才升了外省都检点去了任上,韩氏也不在京里。故而薛姨妈便来投奔了贾府,王夫人虽喜嫡亲妹子前来,却更想知道如今薛家还有几分家底。也因此,当贾母得知薛家来了后,让王熙凤安排了梨香院给薛姨妈一家住着时,王夫人也只沉默不语。
要说这薛家乃是紫薇舍人薛公之后,领内府帑银,是世代的皇商。只可惜薛父去的早,留下小王氏孤儿寡妇的艰难过活。他家虽有万贯家财,奈何几个子孙都不成器。
王夫人思来想去,又因见了宝钗形容相貌,更觉亲上作亲是最好不过的事情。因此,对薛姨妈一家便十分上心,时常叫人请薛姨妈母女过来说笑一番。
之前得知薛姨妈要举家上京时,王夫人也曾疑心过她是否有事瞒住自己。只因王夫人自知小妹脾性,金陵富贵温柔之乡,她又有百万之富,况金陵薛氏阖族都奉承他家,如何这当口儿竟肯来京城受罪。
后来待薛姨妈一家来了贾府,她旁敲侧击一番,薛姨妈便和盘托出。
原来是因薛蟠在金陵城里打死了人,惹了官非,只用钱财打发了,余下皆不管不问。薛姨妈又恐迟则生变,忙让人把先前就收拾好的东西都带上了,举家前来京城投奔哥哥姐姐。
“这几日宝玉在做什么?”
王熙凤笑道:“宝兄弟常日里读书写字,听说大有进益了。昨儿个史大妹妹来了,还笑他这段日子倒十分用功呢。”
王夫人闻言,眉头微微一皱。她素来不喜史湘云与贾宝玉行从过密,只因老太太一味娇惯,一个月里倒有十来天都把史湘云接来府里住着。贾宝玉又是住在贾母院子里,如今渐渐大了却还在姊妹之中厮混。史湘云更是成日里黏着贾宝玉,“爱哥哥”前,“爱哥哥”后的,听得她心烦气躁,一股无名之火烧得胸口发烫。
王熙凤故作不知,非要捡着史湘云和贾宝玉的稀罕事说与王夫人听,“倒说起昨儿个晌午后,史大妹妹穿了宝兄弟的衣裳,换了宝兄弟的皂靴,又把一头长发都攒成了小辫儿,头上勒着勒子,瞧着竟和宝兄弟一般无二了。喜得老太太也说,这俩人站在一处,倒似亲生的双胞兄弟一般。”
“这是什么人传出的话,只管拖出去打嘴!”王夫人越听越是来气,听老太太的口气倒似要把史湘云嫁给贾宝玉一般,她决不能让老太太如愿!
王熙凤不解地问:“原是老太太亲口说的,又当着众多人的面儿,大伙儿顺着老太太的意,都打趣了几句。好在宝兄弟和史大妹妹年纪又小,还论不得这些。”
王夫人别无他法,只得转而问道:“我瞧你宝妹妹就很好,她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我看她素日行事既稳重,又大方。何况你姨妈又是知根知底的人家,咱们俩家亲上作亲才是一桩美谈。”
若在从前,王熙凤见识了王夫人的冷漠之后绝不会助她拖薛家下水的主意。可今日见薛宝钗言语举止间对她没有半分尊重,张口便叫她“凤丫头”。王熙凤心中冷笑,她竟不知,在薛宝钗心里,原来她连个“凤姐姐”或者是“珠大嫂子”也不配她叫的了!既这么着,也莫怪她无情!
“太太这话说得是,只是老太太……怕是不同意呢!”
“那个老虔婆——!谁?!”
屋外忽然一阵响动,王夫人连忙止住话音,起身朝窗外看去!
☆、53.053
053
薛蟠在刑部大牢里整整待了五天, 薛姨妈才总算察觉到了不对劲,慌忙使人出去打听他的动向。得知他被五城兵马司押去了刑部大牢,薛姨妈被吓得人事不省,当场就晕过去了。好在薛宝钗还有几分稳重,慌乱中不忘写了信去给王子腾, 又是请大夫又是请王夫人帮忙, 倒把个梨香院料理得齐齐整整。
王夫人见薛宝钗如此能干, 对她的喜爱又多一层。
只是想到她那胞兄乃是鼎鼎有名的混世魔王, 若是要救他, 只怕还会惹祸上身。而且她也让王熙凤找人去打听了, 当日薛蟠乃是得罪了贵人,才劳动到五城兵马司的裘良亲自押解他进刑部的。
至于薛蟠到底得罪是哪位贵人, 裘良未曾透露,太白楼里的掌柜伙计也都是聪明人,也是三缄其口。贾府的下人们滴溜溜地乱转悠, 在平头百姓的转述里总算摸到了几丝苗头。说是得罪的皇室宗亲, 又说是某位王爷亲自下的命令,种种说法不一而足。
王夫人叫了王熙凤过来商讨一番, 又叫来薛宝钗,柔声问道:“你母亲可好些了?”
薛宝钗眼圈儿红红的, 一张脸十分苍白。可她仍旧穿戴整齐, 连头发都梳得一丝不苟, 看着与平日并无二样。听到王夫人问起, 只轻轻地点了点头, “多谢姨妈挂念着,姨妈送来的人参鹿茸也都用着,这两日瞧着已经好了许多了。”
王夫人点头叹道:“这就好,若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开口,不要与我生分了。”
薛宝钗抿唇低头,轻声道:“只是心病还需心药医,哥哥一日不曾归家,只怕妈的病也难好。”
王夫人向王熙凤使了个眼色,王熙凤忙上前拉住薛宝钗的胳膊,按着她在炕上坐下,柔声劝道:“你也不必这样难过,薛大兄弟又不是那等作奸犯科之辈,纵然冲撞了贵人,了不得受几日皮肉之苦,与身家性命究竟无碍。”
薛宝钗拧着手帕的力道突然加大,她微微垂头不语,心里却是怒意陡升。
说是皮肉之苦,谁知道那些刑部里行刑的人会不会下死手!何况哥哥又最是个嘴上没有成算的,只怕一个不妨说了什么话,又要带累众人都受累!这话却不敢说,只得死死咬住嘴唇不吭声。
正说着,贾母房中有人来请王夫人过去。
王夫人惊讶道:“老太太这会儿子叫我去做什么?”
王熙凤也紧跟着起身,浅浅笑道:“想来定是有什么好事儿了,太太快些去吧。”
二人一前一后地出了屋子,偌大的堂屋里唯剩下一个薛宝钗孤伶伶地坐着。莺儿不放心,在门口探头进来,见自家姑娘垂着头坐在炕沿,也不说话,屋里也没人服侍,连忙跑进屋来。
“姑娘,方才怎么见二太太和大奶奶都走了?大爷的事儿可有主意了不曾?”
薛宝钗揉了揉额角,冷笑道:“不过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罢了。”说完,扶着莺儿的手正要出门。不妨在门口碰见贾宝玉,薛宝钗停住脚步,唇角微微扬起,笑问:“宝兄弟,怎么不在老太太屋里逗闷子,跑这里来做什么?”
贾宝玉见薛宝钗扶着莺儿的手,笑容温柔大方,脸上虽不施粉黛,却不掩姿色,忍不住心神摇曳。听到薛宝钗开口,才回神笑道:“原是大伯父和大伯母来看老太太了,老太太叫他们跟前说话。我本不耐烦这些,就先走了。宝姐姐这是要去哪里?”
薛宝钗道:“母亲病了,我不敢在外久留,这就先回去照顾她了。”
贾宝玉闻言,连忙小跑几步追上薛宝钗,侧首道:“我也听说是姨妈病了,我同姐姐一块儿过去,也看看姨妈。薛大哥哥如今还不知怎样呢,姨妈心里必不好受!我去给姨妈解解闷,好叫她心里松乏会儿子!”
薛宝钗轻笑一声,眸光明媚地落在身侧的少年身上,“宝兄弟有心了。”
两人绕过影壁,从东南角上拐进长廊,经过两间耳房,便进了薛姨妈的屋子。薛宝钗低声唤道:“妈,我回来了。”
薛姨妈正在闭目养神,听到薛宝钗的声音,忙不迭地睁开眼,一把擒住她的胳膊,连声发问:“你姨妈怎么说?蟠哥儿可有救没有!你舅舅那里回信不曾?如今是什么打算?”
薛宝钗被她死死地擒住,胳膊生疼,却还是柔声安抚道:“姨妈说已经让凤丫头找人去走动了,哥哥只是冲撞了贵人,并不曾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料想不用几日的功夫也就出来了,妈妈且养好身子,莫要太过担心了。”
薛姨妈啐道:“呸!我还不知道你姨妈?她若果然有办法救蟠哥儿,这会儿子早已经把得意都写在脸上了。她拿这些话来搪塞你,你竟还信以为真?!我苦命的蟠哥儿,若他有个好歹,你我也都不必活了!”
薛宝钗听得心头火起,眼中不觉涌起一抹忿然。正想开口质问薛姨妈,难不成家里唯独一个薛蟠最重要不过,哪怕他成日里打架斗殴,不学无术,也把他看得和性命一样重要不成?那她呢!她样样拔尖儿,从小到大聪慧机敏,便是当年父亲在时也把她看作儿子一般教养!若非父亲去得早,何时轮得到薛蟠这样德行的人执掌家业!
贾宝玉忽而道:“姨妈,你别着急,太太既说这话,定已有了把握。”
他突然进屋来,薛姨妈这会儿也不敢撒泼,连忙整了整衣襟,又抹了眼泪,擦了双手,才拉住贾宝玉的手哭道:“我的儿,你是不知道我心里的苦啊!你薛大哥哥虽是个混账的东西,可那也是我生我养到这么大的,若他果然有个三长两短,可要我怎么活啊!”
幼年丧父,青年丧夫,薛姨妈本就不甚坚强的心愈发脆弱。这当口,偏又出了薛蟠这样的事儿,薛姨妈但凡想到将来果然“中年丧子”四字上,就恨不得一命死了干净。
贾宝玉连忙安慰道:“姨妈将来有的是福享呢,岂不知‘否极泰来’四字最是应验。薛大哥哥是个有福气的人,定然不会出事。姨妈只管放宽心,外头的事都由咱们家打点,您只安心养好身子,其余诸事一概不需费神。”
薛姨妈连忙擦了眼泪,正视着贾宝玉的双眼,定定地说:“我的儿,你千万要念着你和你薛大哥哥素日的情分,好歹请你太太尽力相帮,来日我必大礼相酬!”
贾宝玉连连摆手,“姨妈原是家里人,如何说这样的话,倒显得我们两家生分了。我这就去求老爷和太太去,姨妈放心就是了!”
说完,已经起身就走。薛姨妈连忙叫薛宝钗赶去送一送贾宝玉。
她这时已是病急乱投医,哪里管得了贾宝玉平日里不过是个只会吟风赏月,伤春悲秋的纨绔子弟,只一心盼着贾宝玉果然能说到做到,请了贾政和王夫人二人倾力相帮!
薛宝钗追出去的时候,已经看不见贾宝玉的身影了,在屋外又站了许久,才慢慢回身进屋。对上薛姨妈那双亮的骇人的眼睛,薛宝钗拉紧了身上的披风,径自回了自己的屋里。
贾宝玉到贾母房中时,可巧贾政才下了值回府,两人一前一后进屋给贾母请安问好。贾母见他父子俩来了,更是高兴,忙命他们坐下。这才笑着指向桌上盘子里装的瓜果笑道:“老大给带来的瓜果,都是进上的新鲜东西,你们也尝一尝。”
贾政谦虚地摆了摆手,贾宝玉倒是吃了一颗脆枣,甜津津,脆生生的。想着自己屋里服侍的晴雯素来爱吃果子,便趁着众人说笑的空当儿,忙伸手取了四五个放进袖袋里。
贾母见贾宝玉吃了一两个就停下了,笑着问他:“方才去哪里了?我让琥珀去叫你,偏生找不到你人影。外头这样冷,你若要出府,也该知道要穿上披风再出去呀。”
贾宝玉起身笑着回答说:“回老太太的话,并不曾出府去,只是路上碰见了宝姐姐,听说姨妈病重,故而去看一看她。”
贾母闻言,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想到薛家进京时,她已经特意安排她们一家都住在了东南角上的梨香院里,按理来说,若非刻意绕路过去,贾宝玉也不该和薛宝钗碰见。既说是无意碰见的,可见是薛家母女刻意勾|引了!
贾母看向王夫人,冷笑道:“薛家到底也是亲戚,老二家的,你也该好生交代清楚。府里上下何处可去,何处不可去。若一时冲撞了薛大姑娘,只怕两家脸上彼此也不好看吧。”
王夫人垂眸道:“老太太说的是,媳妇儿知道了。”
贾母说罢,又向贾宝玉道:“我知道你是个有孝心的孩子,只是薛姨妈既重病在身,你不说避忌些,偏还往上凑。知道的,说你孝心可嘉;若是不知道的,指不定要笑话咱们家不懂礼数了。她家又是有姑娘待字闺中的,你这样莽撞,仔细冲撞了薛大姑娘还不自知呢。”
“你若是想找姐姐妹妹说笑,去找三丫头四丫头都使得。再不然,我明儿个打发了宋嬷嬷去接了你史大妹妹来,可好?”
贾宝玉虽不服气,可见贾政脸上闪过一丝厉色,连忙吞下了那些反驳的话,乖乖的低头应是。
王夫人听到这话,嘴角挑起一抹讽刺的笑容。
呵,说什么冲撞不冲撞的话,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不过是看不上薛家,偏想把史家的那个野丫头和自己的宝玉配成一对儿罢了!老太太果然好算计!想来那日在窗角下把自己的话都听了走的史湘云,定是没少在老太太耳边编派吧!
王夫人心里有气,贾母看重史湘云,她偏生要抬举薛宝钗!
正在这时,冷不防一直吃瓜围观的贾赦丢开手里的瓜皮,慢条斯理地开口问:“怎么?家里来亲戚了?还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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