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一听,无可无不可地撇了撇嘴角。见贾母不再提起要查看账目等事,便笑着道:“晚上席间也没见老太太用些什么吃的,只怕一会儿要饿了。我一散席就命小厨房炖了雪蛤粥,这会儿子叫她们盛出来给老太太用一些岂不好?”
贾母闻言,也轻轻颔首,又道:“既这么着,你们俩也陪了这么久,咱们娘们儿家家一起用些才好。”
王夫人和王熙凤自然满口应下,又命翡翠和玻璃下去传了话。不多时,两个丫鬟便捧着漆盒,将小桌摆上,三碗热气腾腾的雪蛤粥并几样新鲜碧绿的小菜一应俱全。
贾母席间因甄家的事情,心情不好,一直不曾动筷子。甄家老太太也是与她年少相知的,岂有不知道她心思的。脸上不免有些讪讪的,只略吃了两口,就借口带着甄三奶奶和甄绯儿回了院子。剩下的几个姑娘都没有心思再玩笑,也不过说了两句话都散了。
这会儿子王夫人见贾母用粥的胃口倒还算不错,便含笑道:“老太太一向和甄家的老太太亲厚,怎么今日偏生着恼了。为着指甲盖大的小事儿彼此生分了,日后说起来岂不惹人发笑呢?”
“啪——”
贾母把手中的筷子重重一拍,皱着眉头呵斥道:“无知妇人,你懂什么!”
王夫人被她厉声一喝,当下呐呐不敢言语。王熙凤捧着小碗安静用粥,见王夫人满脸惴惴不安,心中大为好笑。瞧着王夫人这样子,似乎还不知道今日甄家触了什么逆鳞,犯了老太太的什么忌讳。当真是这几年高门大宅里安生的日子过得久了,吃斋念佛把她的脑子也变得不灵光了!
贾母冷笑道:“你当今日不过是七丫头蹭破了一块皮的小事儿,焉知今日是谁把七丫头带走的!”
王夫人嗫嚅道:“自,自然是大房的瑚哥儿和琏哥儿……”说到这里,王夫人也似是想到了什么,脸上吓得一片雪白,怔怔地张了张嘴,看着贾母道:“还,还有太子殿下……”
“哼,这会儿子想到太子殿下,倒还不算迟!”
不冷不热地嘲讽了王夫人一句,贾母心中再次慨叹,当初不知自己为何要替贾政相看王氏这一门亲事。无才无德,不过是仗着贾王两家多年世交的情分上,想着将来贾政虽然不能继承爵位和家业,若有舅兄帮扶,或许于仕途一道有望也未可知。
若是早知王氏是如此德行,便是王子腾有多大的能耐,她也不稀罕!
“可老太太这话说的,那甄四姑娘不也说了,不过是小孩子家家一时贪杯,喝醉了酒没有站稳吗?那皇太子殿下,哪里,哪里就能怪罪到咱们头上来?”
贾母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对这个凡事也拎不清的儿媳妇儿早没了什么期望。见她一脸期期艾艾的样子,冷声道:“她这么说,你也这么信了?当时是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只是七丫头一向乖巧,何时贪杯饮酒还喝醉了如此严重?再者以太子殿下护短的性子,甄家这回不死也要脱层皮!咱们与甄家不过是老国公爷在世时的一些交情,这些年也只是年下往来的略比寻常亲戚家勤快些。不过是二百万两银子的欠条,咬咬牙也就还上了,何苦为这等蝇头小利失了太子殿下的心呢!”
贾母这话说得再直白不过了。
当初贾家向甄家借调银两,甄家想要借着贾家公门侯府的世家派头在江南一代站稳脚跟,自然乐得慷慨解囊。可这说到底,贾家也不是白用了银子不还,欠条如今在甄家老太太手里捏着。贾家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只得应承了甄绯儿入京应选期间多加照拂,以贾家如今的几分体面为甄绯儿挣个好名声。
贾母冷眼瞧得分明,她原先同意将甄绯儿认作干孙女儿,认给王夫人做个干女儿,一是因为甄家在江南一带几乎只手遮天,整个江南都在甄家掌控之下。她有心要给贾政的仕途推一把,甄家也希望甄绯儿在京城里能和其他的名门贵女一样,有个不相上下的身份家世。说一千道一万,这原也不过是等价交换,彼此有心的产物。
只可惜甄绯儿的性子太过让人头疼,贾母自认这么多年来看过不少娇纵的名门贵女,却没一个比甄绯儿更不会审时度势的。因而这段日子早就疏远了甄家众人。若不是甄家老太太这时候进了京,贾母推不过旧年两人的手帕之交,又怎么会愿意把甄家的人拢在贾府暂住呢!
想到这里,贾母看了一眼脸色青白交错的王夫人,恨不得把手中的拐杖戳到她的脑门子上。她已经表现得如此明显了,偏偏这个儿媳妇儿像是个眼瘸耳瞎的,凡事不管,诸话不听,一味地把个甄绯儿当成亲生女儿般帮扶。连着对甄三奶奶也是一心相交,二人同进同出,好不亲密。
“虽如此说……”王夫人捏着手里的帕子,颇为踌躇道:“虽是如此,可到底是小孩子们之间的口角之争,犯不着为此得罪了甄家呀。何况今年咱们家的铺子多有亏损,多少公中的银子都贴给了铺子里,账面上的银子着实不多。老太太的意思我都明白,只是这么一下子急忙忙地叫我拿出这许多银子来,我……”
王夫人并非是真蠢,只是故作不懂罢了。
她这几个月吃足了印子钱的甜头,甄三奶奶又是一味撺掇着她把所有的银子都拿出去放了。她之前虽也有叫冷子兴借着他古董铺子做这样的生意,可到底铺面小又没有多少熟识的人,不比甄三奶奶人面广,又有能耐。
她只拿了二百两银子给甄三奶奶,未及一个月的功夫,她就得了二十两的利钱。这等暴利,如何叫人不眼馋,她自然听着甄三奶奶的意思,慢慢儿地便把整个贾家公中的银子都掏空了给甄三奶奶出去放印子钱了。
这会儿子贾母张嘴就要把公中的钱拿出来还给甄家,王夫人一则舍不得,二则如今公没有,只留了一本空空如也的账本罢了。这会儿子叫她去和甄三奶奶催银子,她如何张得开口!
贾母却不知道她这些龃龉,只道她一贯心眼子不比针孔大多少,不耐烦地说:“急不急的,左右也是你当家主母该做的事情。我给你三日的时间,三天后,你亲自叫人点算好银子,你我一起去甄家面前把银子都结清给她们!不够的我来想办法,你把公中的账目先盘点清楚,其余的毋须你操心。”
王夫人惶惶不安地动了动嘴唇,见贾母已经阖上了眼睛,心知此事无法回转了,只得草|草行了礼转身离去。不行,她明天就要去找甄三奶奶,把放出去的印子钱都收回来。没有利钱也不相干,好歹把眼前的这一关先过去了再说!
王熙凤放下粥碗,凤眼微抬,凝视着王夫人离去的背影微微一笑。好姑妈,掉进油锅里的银子也要捞出来花,这次不烫脱了你一层皮,只怕也不能够吧。
☆、84.084
084
王夫人的如意算盘打得劈啪作响, 一大早就赶到了甄三奶奶的屋里,拉着甄三奶奶好一通密聊。公中的银子加上王夫人自己的体己,少说也要有百万之巨,她先前一味图利钱大,把所有的银子都给了甄三奶奶, 从未起疑。昨晚被贾母一番申饬, 脑袋方才清醒一些, 倘或甄家生了什么异心, 她这一百多万两的银子岂不是都打了水漂, 贾府焉能容她!
甄三奶奶一早起来, 还未梳妆,见王夫人火烧火燎地跑进来一通长篇大论, 心中正不耐烦,只是脸上仍是一贯带着笑意,只笑着说:“婶子难道还不放心我?这一大早的巴巴儿地过来我屋里单只为这事儿不成?也太没意思了些。”
她语气疏懒, 纤指微挑, 抹了些香膏在手里,仔细地匀了面, 一面执起炭笔画眉,一面勾唇笑道:“不是我说, 这么多的印子钱, 寻常人家也没那胆子收的。我好不容易才寻了这么一户可靠的门路把这么多银子都散出去了, 婶子一句话的功夫就要叫我把银子都收回来, 这可怎么是好?婶子是知道的, 也不单是婶子有大把的银子在外头,就是我,手里也放了不少银子呢。比起婶子的,只多不少。”
片刻功夫,她已描眉画翠,又沾取了些胭脂在唇瓣和脸颊上微微一点,不过转眼又是素日里精明娇艳的甄三奶奶了。
王夫人觑她相貌,也不由得在心里赞了一声。又听她这样说,心中既踏实又有几分不安。只得坐在一旁的凳子上,轻叹道:“这天子脚下遍地黄金,只等人去捡罢了。只是老太太如今要查我的账目,她又是那么精明能干的人,我哪里敢胡乱瞒过她去?少不得只当利钱银子不曾赚的,把本钱先赎了回来就是了。”
甄三奶奶心里嗤笑,那些银子早跟着舟船一路南下进了甄家了,这会儿子来和她要银子,当真痴人说梦!
可即便这么着,甄三奶奶也还是笑着安抚道:“婶子既这么说,我哪里好再多嘴呢。少不得我出面做个坏人,拼着我那几百两银子的利钱也都不要了,先把婶子的银子赎回来才是正经。”
王夫人喜得眉开眼笑,又见甄三奶奶似有几分不悦之色,忙拉住她的手,笑着说:“难为你了,这么个精明能干的人,偏生又不是我家的。倘或你是我家的,不拘是个女儿或是媳妇儿,这家给你来当,便是十个,百个也都尽在你掌握之中了。”
甄三奶奶听她一味奉承,言辞之间满是乡野粗鄙气息,心中不耐,借口有事便送王夫人先出了门。自己往甄家老太太这里来请安,恰好甄绯儿也起了个大早,为着昨晚的事情正惴惴不安。此时见了嫡亲的嫂子,不禁双眸微微一亮,连忙上前又是请安,又是作揖。
甄三奶奶笑道:“往日里也并未见你如此勤快,这会儿子巴巴儿的来奉承我,可见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了。你倒说说看,可是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说项?”
甄绯儿委屈道:“昨晚老太太回来虽不曾厉声责备,只是瞧着我的眼神十分冷漠。嫂子你是知道的,咱们家里,老太太,太太,老爷一向最是疼我,何尝见过老太太这样的神情。我原想着,怕是为着我和七姑娘的事情着恼了,可我也是无心的,况且她那哥哥委实不是什么善茬,嫂子你瞧——”
说着,便伸出自己的右手给甄三奶奶看。只见柔嫩白皙的一只手上血痕道道,伤痕累累,更有手背上好大一片淤青,瞧着十分可怖。
甄三奶奶只看了一眼,就捧住甄绯儿的手惊呼道:“这是怎么弄的!”复又想到昨晚甄绯儿说起自己和贾七姑娘都跌了一跤,受了伤,那时灯火不明,她们也未细察。现下一瞧,哪里想得到伤势如此严重。
甄绯儿乃是甄三爷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子,甄三奶奶对这个娇蛮任性的小姑也多有疼惜照拂。兼之家中上下都盼着把甄绯儿这个容貌过人的送进京城待选,说不得便能出个王妃。现下见小姑子的手毁得这样,甄三奶奶又急又气,一面捧着甄绯儿的手细细询问,一面厉声遣了自己的两个丫鬟去屋中取上好的伤药来。
两人所站之处离甄家老太太的屋子不过丈许,甄家老太太身边的嬷嬷掀了帘子扬声道:“老太太请奶奶和姑娘进来说话,风口里站着,仔细吹着风回去头疼。”
甄三奶奶与甄绯儿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低头整理了一番身上的衣裳裙摆,这才步伐一致地进了屋。只见甄家老太太正坐在圆桌后面,桌上满满的放了七八样点心,见甄三奶奶和甄绯儿来了,甄家老太太连个眼睛都没抬,淡淡地道:“都坐下吧。”
“老太太今儿个胃口倒好,这一碟是咱们家厨娘做的吧,好生精致。到底不似京中的糕点,一味只图好吃,模样却不怎么精细。”
甄绯儿有心讨好,见了桌上的点心是在甄家常吃的,便打开了话匣子说个不停。甄三奶奶眼角余光一直注视着甄家老太太,见老太太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连忙伸脚在桌下轻轻地踢了甄绯儿一记。
果然,甄家老太太只动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抬起头来时,一双眼睛里满是冷漠。
“你给我跪下。”
“老,老太太……?”甄绯儿何曾见过甄家老太太如此疾言厉色的样子,只闻得这一声呵斥腿脚也软了,眼眶里瞬间就噙了泪,颤颤巍巍地走到屋子正中缓缓跪下时,仍是一脸的茫然无措。
“你可知错!”
甄三奶奶站在甄家老太太身侧,也拧眉苦想小姑子到底犯了什么错儿,惹得老太太这样生气。
“孙女儿不知,老太太……”
“你可知贾家七姑娘一出生就被嘉和帝定为孙媳妇儿的不二人选?和她争风吃醋,便是阻了贾家青云直上的阶梯,你当贾家个个都是傻子不成!何况,瞧着昨日皇太子殿下不辞辛劳,特地送贾七姑娘回府,单是这份用心,便已经是难能可贵了,你却似眼盲心瞎的,一门心思攀附权贵,白白地替我甄家招了太子殿下的忌恨!”
“老太太,我!”
不等甄绯儿说完,甄家老太太已经劈口打断了她的话,冷笑道:“你所犯过错有三。一是错在你未能揣度众人心思,得罪贾家阖府而不自知!二是错在你自不量力,妄想以你一人之身与贾七姑娘争个高下,平白落下口舌把柄与人!三是错在你气量狭小,挟私报复贾七姑娘却被他人看破,你这手上的伤,说到底也都是你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似你这般自负美貌,无才无德,还眼高手低,气量狭小不知进退的性子,便是有直上青云的阶梯送到你跟前,只怕你也爬不上去!我先时还以为你是个可造之才,谁想如今再看你,也不过空有一张尚可的美丽皮囊罢了。”
“老三媳妇儿,你一会儿出去便叫李妈妈和刘妈妈套了马车,赁了舟船,把四姑娘送回江南,把五姑娘接了来。咱们午后就去和我那老姐妹此行,我昨日也看过了,东边儿的宅子已经修缮得差不多了,傍晚便搬了过去,也省得在这里平白招人厌弃!”
甄三奶奶早已被甄家老太太这一连串的吩咐也弄懵了,看了一眼跪在地上哭得花容失色的小姑子,又想到今年才堪堪十二岁的五姑娘,犹豫道:“老太太,五姑娘年纪还小,何况四姑娘也不是犯了什么大错儿,老太太何必如此动气。她小孩子家家,您好生教导一番,她再没有不听的。这会儿子打发她回去江南,只怕闲言碎语更多。传了出去,叫四姑娘如何谈亲嫁人呢?”
“她如何谈亲,如何嫁人,自有她老子娘操心,用不着你这个做嫂子的来费功夫!”甄家老太太冷哼一声,看着面色微白的甄三奶奶道:“正是因为五姑娘年纪还小,我才要接她到跟前来教养。你看看她,她老子娘一味地护着宠着,倒把她惯出个无法无天目中无人的娇纵性子来,这里是什么地界儿,天子脚下也容得她如此放肆?莫说送她去皇家挣个恩宠,只怕不要带累我们一家我也要念一声‘阿弥陀佛’了!”
说罢,不容他人置喙,强硬地叫了李婆子和刘婆子来,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自己径自往贾母那边去辞行了。
甄绯儿早已经哭得晕倒在地,甄三奶奶虽于心不忍,可甄家老太太积威日久,她也是因着甄家老太太一力扶持方在甄家挣得一席之地。此时见小姑子哭得这样,心疼也有,可也怨她不懂事,得罪了人,转念又想到五姑娘也是她嫡亲的小姑子,不论将来谁有大造化,于她都极为有利的。
这么一想,甄三奶奶立时便放宽了心,命服侍甄绯儿的春梅等丫鬟进来先搀扶着甄绯儿回屋梳洗打扮一番。自己往二门外料理家务俗事,又安排了车马舟船,只等午饭后就送甄绯儿回江南。
谁想,甄绯儿到底也没走得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