缀在船屋的绯色灯笼随着水光轻轻摇荡,除了水声再无其他声响。杏躬身将帘子打起,南湘便探身而过,前引之前仍微笑道,“妹妹我虽没来过,可也瞧得出这是处风雅之地。姐姐莫以这身唬人功夫吓人了罢。”
“——妹妹嫌弃我伤了风雅?”低头跟着南湘穿过帘子,徐思远还不忘接话。
“我若说是,姐姐可会用这身俊功夫教训我?”
“难说。若这地方不好玩,那妹妹还是自保为上吧。”
杏站在外面,静静听着两人过帘而入彼此打趣,声响渐离,才朝不远处微微颔首。几处夜色里潜伏的影子在灯火下摇晃了几下,又安静下来。高处亦有人轻摇响铃,表示此处安宁。
此处安静,无喧嚣。秦淮一岸难得的清净。
恍若未闻的是南湘清淡的声音有一句没一句的不清晰。船身里隐隐约约有轻笑声,“我还真没来过这,姐姐若再不信我可是没法了。”
“就瞧你那熟门熟路的样儿,像没来过的?这艘船怕也是你的吧,啧啧,真真的财大气粗让人羡呐……可这空荡荡的寂寞地儿,究竟有什么玩的?”
“咳,汗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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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星月微沉,夜色更深。船于寂静中缓缓下行,行过歌曲深深的喧闹处。这只仿佛素手轻叠娟纸折成盛满香气的船,在夜色里其实并不起眼。
除却挑起的灯笼笼着熹微的灯火,通体一片昏暗。
且船舱中又遮掩着帘子,除了船内酒香漾到了水里,酿成了酒意之外,谁也瞧不见其中情景。
酒意顺着水汽上了脸,徐思远被这酒香蒸得微有些眩晕,连带看着这雕划精致得,仿佛七宝楼台镶嵌的船也带着摇晃的不真实感。这柱,这台面,这船板船身,这掩着帘子的窗,都仿佛透了水光灵气,盛满浓郁的香气和崇光泛彩的光鲜,又美,难得又美得如此雅致。
光是瞧着这船,就已然嗅到了酒香,已然微醺。
南湘亦是满意。她倚在一簇锦缎抱枕之中,懒洋洋的托腮看着船中持玉笛做舞的红衣人。
他持笛做舞,有风从笛孔流通而过笛身,微微带有迅即呼啸掠过的声音。在他柔软腰肢不停的旋转轻折中,甚至微有些许锋芒,仿佛他手中所持着的并非只是一柄玉笛一只洞箫,而是一尺宝剑,三寸匕首。
只见红衣人持剑突然下倾身子,至不可思议的弯曲角度时,左手向前投掷一般,玉笛平滑又犀利的顺着喉间直滑下,稳稳插在船板之中!
“美,舞得真美。”徐思远脱口称赞。
南湘笑了笑。又看了看眼前低头站立着的红衣人,并不做声。
一旁是杏悄悄的煎茶煮酒,除此之外船内就只有这人持着玉笛笙箫,行舞做歌。这身颜色灿烂甚至有些惨烈之色的红衣,在夜色中让人心中战栗又觉微凉。
徐思远犹觉未尽,她看了看身前小桌,悠悠然然的举起了手中竹筷,托于指尖。在她手指灵活掠动之下,南湘仿佛能看见与手指间开出一朵瞬间开放又瞬间被撷取的透明花朵。除了舞,还是舞,舞舞舞。
南湘真心称赞,端起手中杯子遥遥相敬,“姐姐这指上之舞,亦是精彩绝伦。”
“呵……”徐思远应了南湘临空敬来的酒,嘴里噙着酒香呢喃着,“雕虫小技罢了。这船,这酒,这舞,这情这景……天下,也不过此间一夜……妹妹真是会挑地方。”
天下?
呵,天下……
南湘已觉足够,对于这称赞也不反驳,只稍稍欠欠身。她抬眸时又望了这红衣人一眼。正巧他脉脉眼波送来,那凄婉绝艳的红衣仿佛栖息着欲飞未飞的杜鹃。南湘此时忍不住微有鸡皮疙瘩,只觉他难缠之极,只是她仍觉不解:
好好你个梅容,怎么你不在王府里呆着,反而跑到这个画舫里来了?
徐思远虽然有些醉意,可眼神却越发的好,她看着南湘仿佛带着钩子的眼睛,忍不住大笑,“妹妹妹妹,你看见此人绝色,可是发了眩?你那清高自持怎么不继续端着呢?哈哈哈哈……可见人人好色,贵在色而不淫,方才不落了下成……”
南湘微红了脸,不知是酒气熏的还是如何,“咳,我便只是个穿着锦绣衣衫的衣冠禽兽罢了。谁能像姐姐这般,美色在怀而不动,别人好好一美人,非得拿绳子捆了才放心,硬是高风亮节让吾等高山仰止得很呐。”
美人?
“——噗”徐思远正咽下这杯葡萄美酒,活生生被这话憋得呛了出来。她拍着膝盖直哀叹,她又不是不晓得自己这贾忘机的倔犟脾气,看着温和好欺负,要真惹了她嘴里可是又刁钻又不让人的。她咋又不识趣的去招惹她了呢,咳——
依旧是着红衣而此时不知为何在此地的梅容将两人收入眼中,方才微讽的轻笑。
他软软的倚进南湘怀中,轻咬南湘耳垂,南湘躲闪,又被梅容拉扯住袖子直接搂入怀抱,整个人被他圈着,护得亲密,他总是这般喜欢居于上风,一切被他主导着,“……莫非您也是,美人在怀而不动的?”
南湘此时红透了脸,又估计徐思远不能挣开。她被梅容护着,搂着,被他圈进怀中,仿佛自己是很小很小的孩子什么的……
她对别人伶俐得起来,只是对着梅容这一套,就完全没法子了,徐思远又在面前,无法太过刻意,只能僵硬身子被他环护着,只觉尴尬。
一旁的杏只埋首安静煮酒,酒气徘徊于船舱之中,久散不去。
酒气使人感觉眩晕,这片温香软玉,温存酥软,这片风流和太平,让徐思远亦是不由将防备取下,只觉得浑身魂魄相授予,直欲上九天之高,再无牵绊烦心事。身子越发酥软,在铺满软垫的榻上越发的滑到深处,甚至懒得说话,懒得张眼,她甚至懒得,去觉察四周是和动静……
恰是此时,突然一只冷光掠过!
“嗡——”
酒香萦绕正是醉生梦死之刻,不知从何处破空而入一秆箭簇,挟带着迅即不可阻挡的锋利,破空而来!
它擦过徐思远眼前直朝对面南湘飞插而去。此时众人皆醉,谁堪阻挡这一箭的迅雷不可掩耳?
第86章 妙手挽狂澜,任将蠡测笑江湖
徐思远只觉耳边一凉,还来不及辨识出迅即掠过的微光从何而来,她已下意识出指相向前下挟。
她本自恃师门绝学停云手凌厉迅速之极,确实凌厉,只是还不够快!
不过眨眼之间,又好似远隔天涯,徐思远眼睛瞠大几欲爆出血丝,身子平行掠出,同时撕心裂肺的大喊,“小心!”
还不够快。
杏眼见突现险境,无暇思量,迅速将手中洗茶之物掷出,同时仆身过去,意图以身相护。
仍然无法阻拦。
箭簇来势惊人,徐思远手不能挟杏器物亦不能阻挡,南湘眼睁睁看着越来越近箭簇闪烁着逼人的光芒,朝自己喉咙直逼而来,她却无法闪躲!
她今日竟要要死在此处。一片空茫惊悚,她无力躲闪直面死亡之时,不知为何她耳边却还能听见一声失笑,
——“呵……”
笑声如此悠长,却饱含说不尽的轻视和讽意,而南湘眼睁睁看着来势汹汹,似乎不能谁也不能阻挡这杆锋利的往自己射来取了自己性命而去的箭簇,就这样,硬生生的停留在离自己喉咙咫尺之间!
她仿佛咽一口口水都能触及剑锋,被刺穿喉咙。
却有如此两只纤细仿佛透明的手指,轻巧的夹住箭杆,仿佛秀美的手间开出一指散着逼人寒光的枯叶。
“不过一点雕虫小技,真是找死。”梅容轻笑,无限风流讥讽。
一击不成,还有后续接来,接连两箭齐发,想必来人不多,只以箭簇相射击。
梅容身子如游龙轻灵,挟着南湘自如躲闪。
徐思远此时见南湘有人保护暂且无恙,起身欲掠河至岸边。
船在中心,离岸太远,她却毫不在意的起身掠起,几丈后轻落湖面,燕子点水,足尖再轻跃起,身子似大雁迅疾向岸边掠空而过!
杏同时仰头长声呼啸,明暗各处隐藏的侍卫尽出。
此时暗处敌人见徐思远来势汹汹,各处隐藏的侍卫尽数出击来援,决定避起锋利,将自己隐藏在暗处,暂缓咄咄逼人取人性命的冷箭。
梅容将南湘附身低腰潜行,带她至船舱无窗的安全处,方才有闲暇抚摸南湘面颊,极其温柔附耳轻声安慰,“没事了,乖。”
她是真以为自己要死了。
她可能真的要死在这……
南湘尽力咽下嗓间的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尖叫,她又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梅容低下头,看着南湘在自己怀里瘫软的样子,越发环紧了她,无限温柔的贴近她的额头,轻声安慰,“没事了,让您受惊了……”
杏见箭镞被阻,亦阻止自己扑到南湘身前的姿态,她虽见梅容近处守候,却也无法放松,谁知他是否亦是敌人同党之一。
徐思远此时掠走,不知是见一击不成迅速脱逃,还是真是毙敌前方,谁能知。
在不知第二次袭击何时会出现的险境之下,杏无暇请罪,仰头一声清啸,那些船工打扮的明出护卫尽数掠身而出,警戒在船舱之前。
身边侍卫是王府死士,杏并不怀疑其忠诚。她们拱卫船身,而她则迅速前至南湘身边,以身阻挡未知的危险。
梅容却瞧也不瞧她一眼,满目中只有南湘惨白脸色,和故作的镇静。他心疼异常。
徐思远在岸边迅速检视,身法流畅,掠林木楼阁而过。
见屋瓦间似乎有浓厚阴影潜藏危险,身子向前直落在楼阁之上,正见一人侧身藏于砖瓦之后,此时见徐思远寻觅而来,刺客并不急于脱逃,而是张弓持箭,保持直射她双目的姿势,一动不动!
徐思远知道此弓厉害,此时已将她锁定,遂停留远处,浑身如豹绷紧的身躯随时可突然发力躲闪。
她观察四周,明白刺客似乎只有面前此人,又见贾忘机的护卫颇多,只要将刺客注意力引向自己,侍卫尽数而出,竟能将刺客击毙,最好能生擒!
背后主使定不能逃脱!
徐思远警惕且安静等待逐渐逼近的侍卫将刺客捉拿,她并不慌忙,直至侍卫赶到,以三剑送出,直取刺客身子上下要害,同时刺客亦是三剑齐发,徐思远在刺客松开弓弦时迅速向旁跌去!
她刚落屋瓦之上,便听见极其清脆的一声,三箭如此凌厉,尽数击在她刚才站立的地方,击碎屋瓦一片
好生凌厉的攻击,可还是架不住侍卫涌上,刺客见攻击不成,且已无法逃脱,阴测一笑,咬破口中毒丸,不过瞬间便倒身毙命。
徐思远不及阻拦,有侍卫迅速出手掐住刺客脖子,却仍阻拦不住毒液迅速吞噬其生命。
一场威胁虽就此化解,可不知第二波攻击何时到来,刺客到底有无助力,其主使究竟何人,一切都随着刺客毙命而无法得知。
徐思远气急,一拳击向地面,砖瓦碎裂,手背鲜血横溢而不自知。
而船中守备严密,却依旧紧张压抑。
杏心中无限紧张气急,明明已安排了精锐护卫,可这群饭桶竟然眼睁睁看着王女陷入险境而不能相助,到底是怎么回事!纰漏如此之大,差点酿造不可挽回的错误。蒙女娲慈悲眷顾……
徐思远见侍卫处理残局,她心中担心贾忘机便又提气,勉强以轻功掠湖而过,她用力太过,这次便不若先前那般轻盈,费力过岸之后闯入船舱时,竟是半膝跪倒在地,差点跌落。
她咬紧了牙关,勉强按捺住胸口欲喷薄的腥甜,定是被刚才冷箭的锋利杀意伤到了肺脉,徐思远抬头迅速问道,“忘机可还安好?”
南湘亦迅速回答,“还好,——啊,姐姐你受伤了?”
南湘见徐思远身姿狼狈,衣衫浴血,不由拔高声音问道。
徐思远站起身来故做若无其事道,“无妨。妹妹无事便好。”
她抬头看着梅容盘踞在那,一身红衣,无限爱意的环抱着贾忘机。
那般的体贴爱意,那般轻巧若无其事,浑身上下却散发出张狂轻视的锋利气息,仿佛世间一切落在他眼里都是闹剧,他是无限讥讽的冷嘲者。
她又看着他指尖所挟持的箭簇,那般危险的袭来,此时就停留在他手间。
谁说不清她心里如何作想。
南湘被惊吓得浑身发冷,还来不及怀疑起自己护卫是否周全的问题。身上一阵阵的冷意袭来。她费力的咽了咽嗓子,努力站直身体,正想说些什么,梅容已先行开口。
“只要您在我怀里,谁也伤不了你。”梅容看着手指间所挟的箭杆,轻笑间,手指间使力,将其一拧成两段。
箭簇散着寒光,叮咚一声,应声落在地板上。
南湘看着这柄要取自己性命的凶器,抿紧了唇。
缓了缓,厉声道,“全船速速归岸!”
第87章 浮天沧海远,崩空乱石今几存
船行迅速,直破月色而来。
秦淮胭脂化为血色,顺着寒江水波涌起,仿佛由水底刺出无数银色的,尖锐的,饱含煞气的剑锋,血色雾气从四周急切又缓慢的包裹而来,而南湘所乘之船却破开一切恍惚烟雾红粉,如出鞘之利剑,急行而过。
船中寂静,南湘已然摆脱梅容怀抱,独立站立。她双目咄咄,害怕惶恐惊奇已被饱含怒意的冷意取代。
有人要杀她。如此明目张胆。
几个躲在暗处不能见光的死士剑客,一个藏在角落与蝇鼠为伴的低贱图谋,就妄想取她性命?
愤怒之余,也有无奈。她知晓苟且求生的不易。可任她如此委曲求全隐藏锋芒,仍逃不出劫难来临。
迅疾长风掠起南湘散出发髻的头发,遮住她阴郁的眼睛。
杏则屈膝跪于船板之上,自行请罪。
“杏你先且起来,此时不是你请罪的时候。”南湘平静望向愈来愈近的对岸,香影光氛影绰绰,似乎潜藏着不知名的折堕的危险。
危险潜藏,可那又怎样。
岸边停靠的小小埠头已已被自己侍卫控制住。身边亦有暗卫随身。
只是这群饭桶侍卫,简直让她无法容忍。她们拦不住梅容,拦不住浅苔,亦拦不住这支取人性命的箭簇。所有逼近的人抑或是危险,都只能手足无措的傻站着。既然如此,还要她们来何用?南湘不禁冷笑。
徐思远看着面前女子嘴畔突现的冷凝笑容,嘴唇微动,欲说什么,最后还是抿紧了唇,不发一言。
她自知此时无自己置喙之地,更何况,出乎意料的情况突然发展成这样,她虽清楚她本是无辜,此事于她干净清白,可别人不定怎么猜想。
她无法自辩,只能默然。
南湘却转头,回望过去,她依旧平静的眼眸此时却潜藏着让徐思远心中微有忌惮的冷光,“让徐姊台受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