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你刚刚是在唱歌吗?”子尘问女孩。
“恩,一边唱歌一边在想事情。”
“什么事情?”
“很奇怪的问题了,如果我说出来你一定会笑我的。”女孩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那也要先说出来啊,或许我会知道答案呢。”子尘说。
“那我可说了。”
“恩。”
“你说虎豹吃兔子,是虎豹的错,还是兔子的错呢?”女孩歪着头说,白色的裙裾掠过森林里的杂草。
子尘愣了愣。
“你也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吧。”
子尘摇了摇头,“没有,只是想起来自己以前养过的一只兔子。”
他想起来自己很久之前也养过一只兔子,那是在微尘寺的时候,他还记得那只兔子有着白色的绒毛,而他把那只兔子抱在怀里跟在他那几个师兄的身后。
那天的天很蓝,下了一层薄薄的雪。
而那只兔子待在他的怀里,很乖,也很暖。
“后来呢?”女孩问。
“后来,兔子跑掉了。”子尘低着头说。
“啊,这样啊。”女孩像是有些抱歉地说。
“你们怎么会想这么奇怪的问题。”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德尔科有些不耐烦地说:“虎豹吃掉兔子当然是兔子的错。”
“强大的成王,弱小的为食。这个世界不是一直就是这样吗?”德尔科将挡在他前面的树枝折断扔在地上然后继续向前走。
“等等!你怎么带我们从森林里走了出来,我们是要去镇子里的。”西文突然说。
被雾气笼罩的森林尽头,枯石堆积杂草丛生。
他们已经走出了那片森林,而当他们回头的时候女孩只是站在森林的边缘看着他们。
“离开这里吧。”女孩说:“这个镇子里已经没有活着的人了。”
女孩白色的裙裾在森林的风中被吹去,像是白色的蒲公英。
02
安静的小镇中心的教堂里,薄暮的光线从破碎的天窗中透过,落在积灰的木地板上。
被打碎的圣天使雕像堆在教堂的神龛中,白色的雕像碎片柔美而干净,却已经破碎。
少女坐在老旧的长椅上,低着头安静地祈祷着。
玫瑰色的长发从黑色斗篷的帽兜中垂落,她垂着眼像是神前虔诚的圣女。
而她的手交叉在胸前,左手白皙柔软,右手却带着白色的手套。
“冥界的女王也会向神祈祷吗?”银发的男人从教堂半开的大门中走了进来,他身上穿着白色的军装,看着祈祷的少女。
“我只是想知道人类在向神祈祷的时候是什么心情。”赫尔缓缓睁开那双暗红色的眼眸,那双眼睛中像是充满着哀怜一样。
“感受到了吗?”维希佩尔问。
“没有啊,我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人类会想要向神祈祷。”少女说,“你难道不觉得荒谬吗?坐在这里对着一个雕像祈祷,神就会听到你的愿望,然后如你所愿。没有人知道要祷告多久,也没人知道神究竟什么时候会听见。”
“你觉得荒谬吗?”
“是啊,当然很荒谬了,人类自己创造出一个他们眼中的神明,然后跪在这个神明面前,祈求这个神明能给予他们恩赐。难道人类自己就不觉得荒谬吗?”
赫尔看着神龛中破碎的圣天使雕像,玫瑰色的眼睫颤抖着。
“正是因为荒谬,所以相信。”维希佩尔也看向神龛中圣天使的碎片,“毕竟比起刨根问底,这世上更多只是想要不明不白活下去的人。”
男人蓝色的眼像是阿斯加德的天空,淡漠而冰冷。
“怎么也想不出来为什么,就干脆不用问了,只要去相信就好了。”维希佩尔说:“什么都不用想,只要跪下向这破碎的雕像祈祷就好了。不知道祈祷多少次才有用,不知道神什么时候才能听见,那或许下一次就能被神听见了。”
“所以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一遍遍祈祷吗?”赫尔问。
“一个病重的人是更愿意相信医生对他说他已经无药可救,只能等死了,还是更愿意相信牧师对他说只要祈祷就好了,神会听见的。”
“所以,神只不过是在贩卖希望吗?”赫尔笑了笑,少女的笑带着点嘲弄却并不令人讨厌。
“希望本来就很昂贵。”维希佩尔说:“将要溺死的人能抓住一根稻草也是好的。”
“可到最后他会和稻草一起沉入湖水。”
“可至少他曾经抓住过稻草,至少比什么都做不了要好的多。”
“那么看来,我们比神可是要良心了很多啊。”赫尔说:“我们来到这里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认为自己要死了,而我们告诉他们只要他们愿意成为戒奴,他们就能活下去。”
薄暮的光线在教堂中缓缓推移着,教堂外有人轻声哼着歌谣,夜晚要来了,小镇开始醒来。
“比起虚无而没有尽头的祈祷,这种价码分明的交易不是更良心吗?付出什么,得到什么,一切都写的清清楚楚。”玫瑰色长发的少女缓缓看向维希佩尔,那张精致的脸被月光照亮,半边脸逐渐变成白色的骸骨。
等她转回头隐在黑暗中,便又成了容貌精致的少女。
“神给了他们一根稻草,我们却将他们救上了岸。”少女低头看着长桌,长桌上灰色的尘埃弄脏了她的袖口,可她好像并不在意。
她不讨厌尘埃。
“可你许给他们的是生命,他们真正得到的却是如同行尸走肉般的生存。”维希佩尔在半明半暗地光线中看向赫尔,“你欺骗了他们。”
“神不也是在欺骗着世人吗?我们已经比神要好很多了,就像所有的商人都是黑心的,而你只能选一个稍微没那么黑心罢了。”少女说:“神和我们都是商人,只不过贩卖的东西不太一样。”
“可他们将再也无法享有人类的生命,他们会成为不人不鬼的怪物。”维希佩尔说。
“那又如何呢?万物都是活着的行尸走肉。”少女用干净的手指在桌子上的尘埃中划着,“我只是让他们换了一种方式活下去。”
“这样的生命不如死去。”维希佩尔看着在尘埃上画着画的少女。
“是吗?这样活着不好吗?可我本来也没觉得他们原来的活法有什么好的,你看,他们拼尽了全力可还是活的这么痛苦,他们明明已经很努力了可还是什么也做不到。”
“而且,人类其实没有那么讨厌死亡的。”少女歪着头,轻微的月光照在她的右脸上,白色的骸骨缓缓浮现出一点,“我刚来到这里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小男孩,我对他说,再有半个月这个世界就会灭亡。”
“他低着头想了想,然后跟我说:是吗?那真好啊。”赫尔歪着头像是再回想着那个男孩:“你看,他们其实并不真的讨厌死亡的。如果我告诉那个男孩我说谎了,他可能反倒会很失望吧。”
少女继续说着:“人类就是这样,一边恐惧着死亡,一边却又渴望着死亡。”
第60章 祈祷者
03
“你们快点离开这里吧。”女孩的裙角在笼罩着灰色雾气的森林中翻飞着, “这里已经没有活着的人了。”
“半个月前这里来了很多瘟疫医生,那些瘟疫医生说, 只要愿意接受他们的洗礼,就可以痊愈。”女孩说:“但根本不是的, 那些人虽然看上去是好了,但他们根本……”
子尘和西文他们对视了一眼,明白女孩说的是戒奴, 但这个女孩可能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戒奴。
她不过是个偏远镇子上女孩,喜欢在每个傍晚的时候在森林里拎着篮子游荡。
“跟我们走,再待在这里你也会死的。”子尘看着女孩说。
“不,我没有办法离开这里的。”女孩柔柔地笑着说:“我也早就不是活着的人了。”
她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 诡异的焚焰纹章缓缓在他的掌背上浮现。
“我以为那个仪式不过是像在神面前的祈祷一样,我的弟弟病重了, 他病的连教堂都无法前去, 于是我替他参加了洗礼,祈求神能恕免他。”女孩说:“可到最后他还是死了,那个时候我才明白, 那些瘟疫医生根本没有在治疗疾病,他们不过是将病人变成了——怪物。”
女孩在说出怪物这两个字的时候声音带着战栗,像是在恐惧着什么一样。
“所有痊愈的人都开始惧怕阳光,他们甚至在逐渐丧失自己的意识, 而我,也开始变得和他们一样。”
“离开这里,他们已经醒过来了。”女孩说。
森林深处突然传来了树叶破碎的声音, 像是很多人一起踩在树叶上一样。
子尘他们看到有很多人从森林深处走了出来,男人们拿着斧子砍着树木,然后呆然地将砍倒树木在森林中拖行着。
他们像是醒来的农夫开始了一天劳作一样。
夜晚开始了,而这座城镇也醒来了……
04
破败死寂的教堂,少女念完了最后一句祷告词,结束了她的祈祷,却仍旧看着那座破碎的雕像。
“你带了多少人过来。”少女问。
“进入这个镇子里的只有我一个人,其他人在城镇外的森林里。”维希佩尔回答。
“只有你一个人来见我吗?”
“是。”“这么久了,你还是这样吗?明明有着追随你的千军万马,却始终像是一个单枪匹马的孤兵一样独自厮杀着。”少女看向维希佩尔,“怎么?是因为你只能相信你自己吗?”
“总有些事情还是自己亲自来做比较好。”维希佩尔也看向少女。
“殿下,虽然你和我们的目的不一样,但其实你与我们是一种人的。永远独自游走在这个世界黑暗和死寂的边缘中,谁也不肯信任,谁也不肯接近。永远用着最冷漠和猜忌的目光看着这个世界。”少女缓缓从长椅上站起身,走到那座破碎的雕像前,白皙的手指从雕像破碎的断面上掠过。
“第一次看到你的眼神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和我们是一种人。”赫尔转过身看着维希佩尔:“所以我实在不明白,你明明也应该不喜欢这个世界的,为什么又想着要拯救它呢?”
“我来这里不是和你讨论这些的,我只是想知道耶梦加得在哪里?”维希佩尔说。
“可能要让你失望了,就连我也不知道耶梦加得在哪。我说过,我们这种人,永远用着最冷漠和猜忌的目光看着这个世界,当然也会用着同样的目光看着彼此。”赫尔说。
少女的右手上戴着白色的手套,她捻起一点雕塑破碎后落下的白灰,然后缓缓将那些白灰吹入从教堂破碎斜窗中落下的月光里。
白灰浮游在月光中。
“他当初从父亲的残骸中得到了凤凰血就自沉于无尽深海,谁都没告诉,如今他回来了,自然也还是谁都不会告诉。”
“其实我很奇怪,想要死者之国的大门打开就要以百万魂魄为祭,殿下想要从哪弄这百万魂魄呢?”赫尔伸出没有戴着白色手套的左手,在月光中翻覆着像是要接住那些落下的白灰。
“那你们呢?你们打算怎么做。”维希佩尔看着在月光中想要挽留那些灰尘的少女。
“我们是不择手段的坏人啊,自然怎么做都可以。”赫尔十分坦诚又带着点天真地说,像是不谙世事的少女一样,无论说什么都让人不忍责怪。
“可殿下不一样,殿下是站在正义那一方的人啊,殿下是要拯救这个衰败又荒唐的世界的人。难道在拯救这个世界之前,殿下要先开始杀戮吗?”
“在我成为亚瑟帝国执政官之前,上一任的执政官曾经告诉我,最好的政客是商人。”维希佩尔说。
“果然啊,这世间谁不是商人,付出什么,得到什么。连人命这种东西也能算的一清二楚。”赫尔看着落在自己指尖的白灰,然后缓缓抬头看着维希佩尔,“那殿下把你自己的这条命算进去了吗?”
披着黑色长袍的少女突然向维希佩尔冲去!
而她手上赫然是一斩巨大的骸骨镰刀,少女玫瑰色的长发从帽兜中露出,像是月色下盛开的蔷薇。
巨大的镰刀砍入维希佩尔身旁的教堂支撑柱上,男人堪堪躲过。
等男人拿起他身旁的银枪时,失去支撑的教堂一角已经坍塌!
而赫尔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用她那双暗红色的眼睛看着维希佩尔,手上握着那斩巨大的骸骨镰刀。
“你已经杀过我很多回了,又何苦再次尝试。”男人看着那个漂亮却执拗的少女说。
“我的父亲要回来了。”
少女说,她的语气像是一个正在等父亲回家的女儿。
“那又如何?”
“凡是挡在他路上的人都该死。”
她的语气很轻,可却带着点固执。
少女再次挥舞巨大的镰刀,那斩镰刀比她还要高出许多,而她像是不顾一切般挥动着镰刀。
枯寂残破的教堂中,少女与男人厮杀着。
镰刀的划痕从教堂巨大的壁画右侧一直蔓延到圣子虔诚的祈祷画上。
03
“他们……是怎么回事。”子尘看着那些在夜晚醒来的人有些惊愕地说。
那些人像是普通的城镇居民一样砍着树木,劳作着。可他们的目光却呆滞而可怕,像是在半空中有人提着巨大的提线。
而他们不过是提线下连着的木偶。
“他们已经死了,戒奴刚开始还会有自己的意识,可逐渐他们就会变成丧失者,完全失去理智和意识,和死了没什么分别。”德尔科看着那些呆滞地劳作着的男人们说。
“离开这里,他们虽然现在还很平静,但他们随时可能会……”女孩声音颤抖着说。
“我的孩子,你是想带这些人离开吗?”几十名身着黑袍、戴着银质鸟嘴面具的瘟疫医生拿着长长的木棍从森林深处走出,像是畜牧着牛羊一样畜牧着那些劳作着的男人。
他们的声音嘶哑如古鸦。
面具上有着红色纹路的瘟疫医生缓缓举起他手中长长的木棍,像是在月光下祭祀的巫师。
“我的孩子们,去撕咬你们的敌人吧。”
那些劳作着的男人突然缓缓抬起他们的头颅,像是被上空中的线齐齐拽起一样。
男人们拿着手中的斧子,像是缓慢移动的潮水般涌来。
“带她先走。”西文把女孩推到子尘身边,自己抽出了长剑,盯着那些如潮水般涌来的丧失者。
“她也会变成丧失者的,她也会变成和那帮人没什么区别的行尸走肉。”德尔科看着西文说。
“可她现在只是一个女孩。”西文咬着牙说:“子尘,快点带她离开。”
月夜之下,瘟疫医生脸上银质的鸟嘴面具被照耀的冰冷而死寂。
他们像是主导着这场厮杀的祭司,冷漠而残酷。
面具上绘着红色纹路的瘟疫医生猛然落下他手中的长棍!
所有的丧失者突然化身成了凶猛的野兽,他们在森林中迅速地疾行着!
他们要去将这些闯入者撕咬成碎片!
子尘握住少女的手腕在过膝的杂草中奔逃着。
女孩的手腕伶仃而细,像是能触摸到血肉之下的骨头一样。
他们身后是那些丧失者如同兽类般嘶吼。
然而女孩却突然从子尘的手中挣脱。
女孩的胸口不停喘息着,像是惊慌的幼鸟,“我……也会变成那个样子的,我不能离开这里。”
她向后跑去,白色的裙角掠过及膝的杂草。
子尘想要拉住她,却突然被被飞过的沉重斧子割伤了右臂。
鲜血从右臂流出,染红了少年身上的圣殿骑士披风,他捂着自己受伤的右臂想要冲到少女身边,却被那些如同凶兽般的丧失者围住。
子尘抽出锋利的匕首,在那些凶猛的丧失者之间厮杀着。
鲜血从少年的脸上伤口处落在杂草上。
他想要将匕首刺入一名丧失者的身体,却被猛然击倒在地!
沉重的斧背落在少年的身后!
子尘觉得自己骨骼都要在这样的重击下破碎。
女孩惊惶地后退着,却猛然被那名脸上绘着红色纹路的瘟疫医生握着脖颈举了起来。
她的脖颈纤细如同鸽鸟。
“不乖的孩子是不会被喜欢的。”瘟疫医生的鸟嘴面具在冰冷的月光下渗着诡异的光泽。
他缓缓收紧着戴着黑色皮革手套的手。
少女的白裙垂落。
在无数丧失者的围困中,子尘透过那些缝隙看着挣扎着的少女。
鲜血从少年的伤口处流出染红杂乱而生的野草,那些丧失者像是撕咬着猎物的兽类,凶残而无意识。
子尘扯住他身前的野草,像是溺死的人握住稻草一样……
他仿佛又看到了很多年前他养着的那只兔子。
那只兔子那么乖,白白的,躲在他的怀里,像是心口都被暖起来了一样。
但他没有看好他的兔子。
他在树林中惊慌地寻找着他的兔子。
可当他扒开那些杂乱而生的野草,看到的却是扑向他的兔子的野虎!
老虎吃掉兔子,是老虎的错,还是兔子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