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尘烟默然。
不会了,他在心底小声反驳道,他的人生中没有比沈梦寒更重要的人和事了,他已经见过这世间最好最特别的那一个人,旁的人他都不想再去经历了。
可是枕漱的表情看起来很伤心,贴心的谢尘烟便不再讲话,还给了那个哀伤的老人一个大大的拥抱。
枕漱微微笑了,轻声道:“我给你准备了房间,你看看你喜欢不喜欢?”
谢尘烟乖巧道:“枕漱爷爷给小谢准备的,小谢一定很喜欢!”
谢尘烟知道枕漱不愿意提及沈梦寒,但他想了一夜,还有很多事情想要问他。
便避开沈梦寒问道:“枕漱爷爷,我们门中可有一门银线布阵的功夫?”
枕漱沉吟了一刻道:“没有,这听起来似是飞瑶派的绝学天罗因。”
谢尘烟问道:“飞瑶派在哪里?”
枕漱看了他一眼道:“和我们一样,被武林盟围剿了。”
谢尘烟“啊”了一声,这武林盟行事,倒还真的似他母亲口中的魔教。
枕漱道:“小谢有遇到过他们?”
谢尘烟否认道:“没有,我只是听说过,有些好奇罢了。”
枕漱道:“我门与飞瑶派虽无交情,但好歹同病怜之,门主放心,他们不会对你不利。”
门主?!
谢尘烟:?!
枕漱慈爱道:“小谢也长大了,我们门中虽然所剩门人不多,但这些年小心经营下来也小有产业,是时候继任门主了。”
谢尘烟大惊失色道:“我不当!”
他还要回隐阁呢!
他的心思太好懂了,心事都写在那张娃娃脸上,枕漱脸渐渐沉了下来:“小谢莫不是还想回隐阁?”
谢尘烟软了声气道:“枕漱爷爷,我走的时候答应过梦寒哥哥要回去的。”
不仅要回去,还会带了奈河蛊回去,谢尘烟小声在心里补充道。
枕漱冷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就敢叫他哥哥?”
谢尘烟心道,我当然知道他是什么人,他是这个世界最好看的那个人。
嘴上却乖巧应道:“哦。”
又道:“可是不止梦寒哥哥,我还答应要替江南西道边民去金陵城送呈状。君子一诺,母亲讲过,做人万不可失了信义。”
枕漱道:“待你继任了门主,自然会有属下代你去金陵城送什么状子,你安心留在这里。”
枕漱与他寸步不离地过了几日,谢尘烟也乖巧地再未提要回隐阁,枕漱决定在除夕时候向江湖宣布谢尘烟继任照月门,谢尘烟没有应也没有反对。
他万事配合,枕漱也渐渐放下心来,这日午后有要事,枕漱匆匆出了门,谢尘烟在房中闲逛了几圈,又转到后院马厩中。
见到小花谢尘烟倒是真的惊了一惊,他拉着小花与众人道:“你们平日里有放小花出去么?它怎么胖成这个样子?”
几个门人面面相觑,小花凶得很,除了谢尘烟谁都不理,少主的马又有谁敢随意动了。
谢尘烟看了看肥得显得腿更短了的小花,想了想下了决心道:“我带小花出去跑两圈。”
门人刚想阻拦,谢尘烟已经解了缰绳,小花欢呼一声,载着谢尘烟便冲出了门。
小花虽然腿短,便却是匹实打实的千里名驹,小短腿飞快地啪嗒啪嗒,一出了门便谁都拦它不住。
谢尘烟牵着小花向东跑了一会儿,行至一条河边,确定暂时没有人追上来,便取了匕首来,在指尖轻划,催动内力,不多时,一条小蛊虫便从谢尘烟指尖爬了出来,小花打了个响鼻,自己退到了河里,谢尘烟“啧”了一声也将那追踪蛊甩到了河里。
小花尖叫一声,从河中啪嗒啪嗒地跑出来,向谢尘烟不满地打了个喷嚏,喷了谢尘烟一身水。
谢尘烟嫌弃地解了衣服,在河中浴过了身,换回他来时穿的衣服,便又骑着小花踢踢踏踏地绕回黔中道了。
“北昭延陵派、柳花谷,南燕栖凤宗、青云门都有传书来过问此事,七伬楼主也不日将抵金陵,要亲自面见公子商议此事。”周潜手里攥着传报,盯着沈梦寒道:“谢家后人将于除夕之时继任照月门主,敢问公子,十二月十五将过,谢尘烟还活着么?”
沈梦寒摩挲着手中的杯盏,茶已经冷了,唐成上前替他换了一杯茶,沈梦寒送入口中,不温不热,刚刚好。
唐成后退几步,悄无声息,整个人的存在感极低,却又事事妥帖周到,比起将他放在心上却毛手毛脚的谢尘烟、不唤就不动的息旋还有自作主张的缪知广都要知情识趣得多了。
唐成是那日沈梦寒生辰之后陛下赐下来的,道是沈梦寒身边侍候的人不仔细,他剪了花,庾公公到得快,衣服上的水渍便成了由头。
多么的顺理成章。
沈梦寒额头一抽一抽的疼。
不能任性,不能行差踏错,可是这样子活着,又与悬丝傀儡有何异?
可是,更不能示弱,更不可令人知晓他内心的彷徨无措。
他轻放下那杯茶,淡声道:“此事我自有主张,先生请先回罢。”
周潜瞥了唐成一眼,冷道:“除夕将近,还望公子令我们过个安稳的年。”
沈梦寒一向谨小慎微,如今不过半年,便因为谢尘烟错了两次。
沈梦寒轻笑一声道:“放心罢。”
他手拢在袖中,暗暗绞紧了手指。
他知道周潜有多失望。
他初初回到南燕,便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不止是整个金陵城的人,还有北昭、肃王、安王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
谢尘烟从他手中被放走,照月门在他眼皮底下重出江湖,那他这个武林盟主便名存实亡了。
他连四年前便收入囊中的武林盟都控制不了,皇帝真的会放心将黑衣羽林交给他么?
他会怀疑他在北昭闯下的盛名,会置疑他的能力。
沈梦寒死死咬住牙。
这世路千万条,却没有一条属于他的路。
沈梦寒哑声道:“息旋。”
息旋应道:“公子。”
他进来的步子很慢,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带起回声,唐成拱手候在门外,听到房内如出一辙的声响,不禁诧异地挑挑眉。
一步又一步,行至沈梦寒身前已经变成了一模一样的两个人,齐齐跪倒在地。
沈梦寒将杯盏倒扣在几案上,再开口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镇定自若与从容不迫:“谢尘烟,格杀,甲字令。”
第十二章 紫云染时
两个息旋齐齐叩首。
沈梦寒又轻声道:“等等。”
息旋面无表情,转过头来。
沈梦寒看着几案上留下的一圈茶渍,抬头盯着息旋道:“将我那枚环佩带回来。”
谢尘烟深入苗疆,见到有异族打扮的人便沿路打听,却无人知晓奈河蛊是何物。
晨间小花在沅江畔饮水,江上的雾气未散,谢尘烟怔怔地盯着那被笼在水烟之中沅江,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当日白下镇雾环云绕的云台山河。
那时的沈梦寒仍是病着,不那么安稳地睡在清泠泠的一水烟岚中,令谢尘烟想起便心中酸楚不已。
当时船上明明还有息旋、有良月,可是谢尘烟回想起来,便仿佛是只有他与沈梦寒二人一般。
风是清冷的,云天高阔,水色清明。
而他已经有月余未见到沈梦寒了。
江上隐隐传来女子的的泛歌声。
谢尘烟眨一眨眼,那细舟如梭,便骤然近了,仿佛乍然从水雾中破出,水如黛、雾正白,而那女子黑衣银饰,宛如天成。
那女子大约也未料到这幽僻的江岸上有一人一马,脚下一个不稳,直直跌向水面。
谢尘烟打了一声呼哨,专心饮着水的小花呛了一口水,撒了欢一般游向江中,将那女子顶到背上,它待那女子不似待沈梦寒那么温柔,没游到岸边便将她向谢尘烟甩过来。
谢尘烟脚步一错,将那女子接到怀中,身上全湿了,气得跺一跺脚道:“小花!”
那苗女眨眨眼,一脸茫然:“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谢尘烟:“……”
谢尘烟急忙查了一下江南西道界民的呈状,还好用油纸包得仔细,没被沾湿,他又后怕地弹了小花两下。
谢尘烟与小花姑娘两个人年纪相仿,又都生长在边荒塞外,不识男女大防,谢尘烟带够了衣物,两人一起换了,谢尘烟便要与她道别。
小花问道:“你要去哪里?”
谢尘烟道:“我要去买奈河蛊。”
小花眨眨眼睛道:“你怎么不问问我?”
谢尘烟打量着穿着他的衣衫,头发上的银饰全摘了下来的女子,奇怪道:“你也不像是苗女啊。”
小花:“……”
小花将谢尘烟带回了自己寨子,她的寨子在深山之中,不通外境,只能以细舟行水路,小花上不得小舟,生无可恋地跟在后面划着水,那山形复杂,深水流经不少溶洞,小花冻得不停地打着喷嚏。
谢尘烟这才恍然大悟,他沿着官道走,等闲是到不得此处的。
小花看着母亲将母蛊种到他体内,调笑道:“你才多大,便与人定了终身?”
谢尘烟道:“这与定了终身有何关系?”
小花一愣道:“我们这里,奈河蛊也叫做殉情蛊呢,都是情人来求蛊,才好同生共死,生生世世相伴。”
谢尘烟按捺住想当母蛊逼出体外的冲动,略觉得有些痒,在腕间随意抓了抓道:“我才没有情人呢,我是求来给我哥哥的。”
哪怕枕漱一直讲沈梦寒骗了他,他还是对他的梦寒哥哥深信不疑。
小花讶异地重复道:“哥哥?”
谢尘烟得意道:“嗯!”
小花道:“这倒是少有……那他愿意么?”
谢尘烟道:“他当然愿意。”
明明就是他先提议的!
小花问道:“那他不成亲么?”
他想到沈梦寒孱弱的身子,心道应该不会有姑娘愿意嫁给他,悻悻道:“他不会娶妻。”
他想到这件事心里便升起难言的低落。
谢尘烟按了一下心口,奇怪地拧起了眉。
小花道:“那你呢?”
谢尘烟不假思索答道:“他成不了亲我也不要成亲,我要一辈子陪着他。”
他与小花讲得根本不是同一回事,却殊途同归,聊得倒是投机,临行的时候小花又送了他一只蛊:“这叫或忘,你下给你哥哥,若是他有一天忘记你了,它便会咬他。”
“他不会忘记我的。”谢尘烟一边接过来一边大声道:“不过还是谢谢你啦!”
他回程的时候已经近岁末,回去的路快马加鞭,行得比来时还要急。
冬日里淫雨霏霏。小花身上脏得不成个样子,这日里它在河边饮水,不小心看到了河中倒影,倒真得脏成了小花,不禁开始闹了脾气,好说歹说,就是不肯再前行了。
这世上也就只有一个谢尘烟还会与马怄气了,他取了包裹,大声对小花道:“既然你不愿意了,那我们就就此别过!”
走出几步又退回来,小花期待地扬起马头。
谢尘烟清清嗓子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小花歪着头,马脸茫然。
谢尘烟已经气势汹汹地走远了。
小花犹豫了一晌,啪嗒啪嗒地跟在他后面数丈之远,一人一马谁也不肯搭理谁。
月色溶溶,寥落江湖,谢尘烟心里只一心一意地想着沈梦寒。
格杀谢尘烟命令迅速传遍了武林盟暗线。
天下虽两朝并立,但交界绵长,时常有一镇之中因一水贯穿便分属二朝之地。因而两朝之间犬牙交错极多。
草原上亦有雄主,与南燕世代交好,几方威压之下,各地皆以拥兵为重,江湖事亦在两朝国主考量之间。
而沈梦寒,便是如今在两朝博弈之后共同推举出的武林盟之共主。
武林盟的明线是两朝国主尽皆知晓的,而北昭暗线,在之前沈梦寒命悬一线时都并未出手。
这是因为他将要南返,会渐渐失去对北昭一带的控制能力,而留在北昭的暗线,是南燕经营多年的根基。
而那些根基,属于南燕,不属于他沈梦寒。
如今他动用南燕的暗线,格杀谢尘烟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更是为了向燕帝坦示他的后背与诚意。
没有人喜欢用一个藏着秘密的臣属。
更何况是燕帝这样的人,控制欲极强,不喜欢超出他意料之外的任何事。
他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公子隐存在,他便要去做一个什么样子的公子隐。
不辨晨昏、披星戴月向东行的谢尘烟,在江南西道中了伏。
他夤夜赶路,路上不由得打了瞌睡,一不留神便中了招,还好小花反应快,顶了他便跑,谢尘烟手臂上中了一镖,恼得拍拍他的马头道:“本来没留多少的血,都是被你颠出来的!”
小花不满地打了个响鼻。
谢尘烟低着头处理了伤口,又拉着小花原路返回,他无端觉得小花大大的马眼里写满了鄙夷——小花怕是嫌他傻。
他不是傻,他认出了古井无波的息旋,他一定有话要对他讲。
冉紫云风风火火地到了隐阁,未待人通报便闯进了沈梦寒的寝殿。
唐成道:“姑娘留步。”
冉紫云柳眉一竖道:“阉人?”
唐成淡声道:“姑娘自重。”
冉紫云云鬓高堆,冬日里还穿着锦纱宫装,叉着腰,凤眼微抬道:“你哪只眼睛看出本座是良家女子了?”
唐成一怔便知晓她是何人了,七伬楼主,冉紫云。
七伬楼中多是风尘中人,也难怪她不忌讳出入男子内室。
冉紫云不待他回话,腰间软剑一松,便向唐成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