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延城渐行渐远,而北昭亦无他的容身之处。
元贺沉吟半晌,放下手中杯盏道:“阿澈,慕容澈……她是格桑郡主慕容耶哥?”
他喃喃道:“竟然是她……竟然是她!”
格桑郡主乃是慕容部如今的武神,自幼被当作男子养大,曾率部攻打抚冥城,一举斩杀兀夺的心腹大患兀罕。而后恢复女儿身,深受兀夺大汗倚重,被称之为草原上的太阳。
而如今扰境北昭的,正是这位草原上的女英雄。
当年不过十五岁的沈梦寒,竟然能险胜于她。
缪知广道:“正是。”
元贺感叹道:“原来如此。”
若是利益,可以诱之于重利;若是感情,亦可以离间之;唯独这种源自于惺惺相惜势均力敌的肝胆相照,无以挑拨,无以间隔。
陈兵雁门的慕容耶哥,无利可诱。
南燕与慕容部的联盟,坚不可摧。
元贺摇摇头,自嘲道:“居延城只是因纪朝遗令才不肯做对北昭不利之事,如今山河令已除,我亦不再留缪小哥了。”
他本以为居延城乃纪朝旧部,延留缪知广,亦是存了收服之心,如今听了当年居延旧事,便已然知晓此事难成。
若是缪予风之流对北昭尚存有故园之意,那么在草原上成长起来的新一代居延人,已经彻彻底底的被沈梦寒收服。
年少时的惊鸿一瞥,抵得过未来迢递岁月中的千山万水。
他见过那人的病骨支离,亦可想见当年一剑既出的惊才绝艳。
缪知广起身笑道:“三皇子欲从我身上得知慕容部与居延城为何愿意相助公子,原因怕是令三皇子失望了。”
元贺低声道:“我与你们公子一样,只想早日结束这场注定两败俱伤的战争,却屡屡事与愿违。”
“我还愿再助三皇子一臂之力。”缪知广轻快道:“公子知,三皇子亦应知,居延人所行之事并非公子所托,皆是出于我本心。”
他太久没有恣意妄为过了。
洗净了重压在他身上的山河令。
他要做他想做的事。
南燕内忧外患之时,昭帝于当年五月率文武百官与扈从依仗东封泰山。
于封禅礼之时遇刺。
三子元贺反应最快,冒死冲上封坛,被刺客重伤。
北昭朝野震荡。
而后追查下去,刺客并非来自南燕,竟是来自草原。
草原之上的慕容部亦无意于解释此事,陈兵雁北的慕容耶哥更是以雷霆之势,趁乱破雁门。
南燕至此,终于有了一线喘息之机。
荆娘子初至荆湘道,起初用兵颇为谨慎,败多胜少。这一支娘子军,多是双十女子,出身青楼,容色亦盛,颇为北昭所讥诮。
至七月初,谁也未曾料到,竟是这一支娘子军深入施州城,配合征西将军大败北昭铁骑,获首级万余,俘三万,北昭剑南道世家陈氏连夜弃施州城,沿子午道奔锦城。
这是自前岁肃王克辰、思、播三州后,南燕取得的最大一次胜利。
这一胜后,安王亦乘胜带水军入巴州。
自此,北昭彻底失去了长江以南的所有重镇险地。
荆娘子亦乘胜招募当地女子从军。
荆湘道与原北昭剑南道久战,十室九空,从前男丁若亡,家中妇幼便无生计可施,荆娘子麾下娘子军,得沈梦寒居中调停,封银与抚恤较寻常军队更丰,一时间应募者竟有数万之巨,荆娘子从中精挑细选,并不完全拘于武艺高低,更是以收留非良家女子为先。将这一支娘子军始终控制于数千人之数。
这一支军队并未被编入正规军,难以进入正面战场。
荆娘子亦因事制宜,并不欲将这一支娘子军打造成一支普通的军队。
人数少,如此一不至招旁人忌惮,二能顾及到军中每一位姐妹。
一支经过精心打造的精锐之师,远比一群乌合之众有用得多。
国事终于得以喘息,安王西去巴州,却月城中却失去了冉紫云的消息。
沈梦寒更是思量再三,命心字与祁茂将沈涯暂且带回金陵城中。
这大半年间,谢尘烟都再未回过江南。
书信自天南海北寄回隐阁,整理起来几可看做游记,谢尘烟几乎走遍了大江南北的奇峰险岭,哪怕他极力渲染沿途风光无限,讲些山间乡趣野乐,亦不能掩盖他字里行间的焦灼与越来越绷紧的那根弦。
沈梦寒知道,名义是同觉檀出门游历,事实上,谢尘烟是去寻找赤焰草了。
武林盟、北昭山河令、遍布南燕的黑衣羽林,寸寸搜寻过神州大地。
一无所获。
最后,缪知广娶了个活泼泼的中原女子哈哈哈哈
下一章小情侣要见面咯。
一年一次的……嗯……
第八十二章 久别重逢
八月,缪知广辗转从草原回到南燕,路过却月城,接应回了被沈琛追杀不止的心字、祁茂与阿戊等人。
沈梦寒与缪知广在抱寒榭细谈过北昭与草原的形势,缪知广私下刺杀昭帝,并未得沈梦寒准许,此时不由得惴惴不安。
沈梦寒沉默了半晌道:“以后不可如此莽撞行事。”
缪知广松了一口气,喜不自胜道:“不会了。”
沈梦寒道:“你若是回不来,良月怎么办?”
缪知广一怔,脸上方才有了后怕之色。
沈梦寒伸手拍拍他的背道:“多谢你。”
这一笑,竟然有了当年的那一分飞扬神采。
良月在抱寒榭外候着,沈梦寒没有久留缪知广。
沈梦寒送走了他,方才入了内室,见了带着沈涯的心字。
心字见他眉宇郁色,敏感道:“怎么了?”
在心字面前,沈梦寒不掩饰他的忧心,轻声道:“陛下病了。”
心字浑身巨震,能令沈梦寒流露出这样的神色来,燕帝怕是极为不妥。
她毕竟是医师,轻声问过燕帝症状用药,心中便已知大概。
默然半晌道:“要早做打算。”
沈梦寒颔首,这毕竟是天家之事,他亦不欲多言,转而问道:“冉姐姐怎么回事?”
心字蹙眉道:“这孩子自出生沈琛便没回来见过,本以为他是因沈瑀一事对姐姐有所记恨,谁料小涯几个月时沈琛遣人将冉姐姐接到江心洲,便再未有下文了。他派人来接孩子,没见到冉姐姐,我又哪里敢给,只得先带着他逃出来了。”
沈梦寒道:“无妨,冉姐姐应知道是你带走了孩子。”
他们二人虽如此道,心中却都颇觉蹊跷,莫说冉紫云并非是对夫君俯首帖耳的婉转女子,待沈琛也未到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程度。
即便是如此,也不至连回来接刚出生的儿子都没有时间。
心字艰难道:“阿寒,我有些怕……我担心冉姐姐……”
沈梦寒安慰道:“莫怕,冉姐姐在沈琛身边那么多年,不会没有防备。最大的可能是她撞破了沈琛什么事,沈琛又担心她与我有联络,软禁了她。”
他这样讲亦有道理,心字展眉道:“希望如此。”
沈梦寒出了内室便向程锋道:“赐死沈瑀之时,都有何人在场?”
程锋一愣道:“侍药的是周公公,殓尸验看的羽林卫副指挥使、近卫营统领康成则。”
皆是沈卓心腹之人,理应不会出差错。
沈梦寒沉吟半晌道:“你亲自安排人手到巴州,安王那边有任何异动,立即来报。”
这年沈梦寒的生辰,谢尘烟没有回来。
十月初六,缪知广与良月大婚。
隐阁中处处铺红挂金。
明瓦亦衬了红绸,剪红贴了满窗。
缪知广与良月都无高堂在此,非要按沈梦寒坐在主位,周潜恐他折了寿数,代他坐了,受了他们小夫妻三拜。
礼成之时,从外面急吼吼地冲进来一个蓬头垢面的泥人来。
红绸遍地,他拉着门口系成团花的红绡喘了一口气,从怀中摸出一串百合珠丢给良月,笑道:“百年好合。”
良月接了,缠在手腕上笑:“你再不回来,我要生你的气了。”
缪知广闻言翻了个白眼。
谢尘烟不理他,指着那串百合珠直对良月道:“这东西打人可疼了,他要是敢欺负你,你就打回去。”
良月道:“有你和公子在,他不敢欺负我。”
满堂欢笑。
自谢尘烟出现在门口,沈梦寒便含笑望着他。
他黑了不少,瘦了一些,身着束身短打,更显得腰细腿长,整个人精悍有力。
隔着满堂宾客向沈梦寒灿然一笑,只有牙齿还白生生的。皓齿明眸,修眉朗目。
待到谢尘烟急匆匆地将自己收拾干净,回到正堂上,婚宴已经开席,周潜与四娘一左一右坐在沈梦寒两侧。
他不敢去挤周潜,便伸手去拉四娘:“去去去。”
四娘不肯让:“我先坐下的。”
谢尘烟笑道:“你终于肯和我讲话啦?”
去年自却月城回来后,四娘一见他便绕路走,一句话都不肯同他讲。
谁料四娘闻言手一抖,手中的杯子便猝然落到地上,清脆的一声,碎了一地。
她默不作声,弯腰去捡。
沈梦寒安抚地拍了拍四娘道:“去拿簸箕,莫沾了手。”
转身拉着谢尘烟道:“我们去那边坐。”
少年的手心温热,还带着一路急驰的细汗。
谢尘烟奇怪地看了四娘一眼,便跟着沈梦寒走了。
缪知广带着良月过来敬酒,先敬了沈梦寒一杯茶。
沈梦寒笑着向阮纱道:“今日里难得喜事,阮姐姐能允我喝杯酒么?”
阮纱沉默了片刻,颔首道:“一口。”
缪知广持壶,浅浅地给沈梦寒倒了一口酒。
沈梦寒持杯,刚浅浅地沾了沾唇,便劈手被谢尘烟夺走,一口倒进自己嘴里,眼睛瞪着缪知广道:“一口,好了。”
缪知广气道:“谢尘烟!”
谢尘烟直接执坛道:“来!今夜你喝多少,我陪着!”
沈梦寒从未见谢尘烟喝过酒,一时也有些惊奇,手中转着刚刚的空酒杯,略仰着头看着他。
沈梦寒刚刚抿了那一口酒,脸上便有些酡红,眼睛微微垂着,略有些迷醉的样子。
谢尘烟心上一动,酒未入口,便先觉得有三分醉意。
沈梦寒三年未曾沾过酒,那一口酒甚至比喝得缪知广人事不醒的谢尘烟还微醺上三分。
谢尘烟扶他出了正堂,竟见外面下了一场薄薄的细雪。
谢尘烟连忙又取了件披风,将他整个人裹好,沈梦寒任他动作,一直含笑望着他,目光朦胧,倒真的似醉了一般。
谢尘烟伸手试了试他额上,竟然微微温热。
只浅浅的沾了那一口酒而已,寻常人哪里会醉成这样?谢尘烟心上觉得不妥,又将他推回正堂中,唤了阮纱过来看。
阮纱伸手探了探他的脉,轻声道:“无妨,尘寰会放大药性,易催生醉意,他血脉又凝滞,酒意会散得比寻常人慢。这一口,顶人家一坛了。”
又抬头看了一眼谢尘烟,有些严厉道:“别随他胡闹。”
谢尘烟脸一红,转过头轻叹了一口气。
沈梦寒神志不清,谢尘烟索性将他抱回寝殿,他微微垂下眼睛,似是在谢尘烟怀中睡着了一般。
谢尘烟替他宽了衣,将他放在榻上,他却睁开了眼睛,略带着迷茫地望着谢尘烟。
谢尘烟坐在他榻边,轻声问:“要沐浴么?”
沈梦寒点点头。
谢尘烟唤人进来换了水,将他置到浴桶中,轻轻擦拭。
水汽一熏,他眼中的醉意似又深了一层,眉目含春,手支在浴桶边,笑吟吟地看着他。
目光比平日里大胆直白了不只三分。
谢尘烟却目不斜视,潦草地替他清洗。
苍白的肤色渐渐被浸出血色,谢尘烟觉得自己都要冒烟了。
他不禁咬牙暗恨缪知广,要不是他敬了沈梦寒一口酒,今夜哪里会这样进退两难?
胡思乱想中,手腕却突然被攥住了。
沈梦寒握住他的手,微微摩挲了一下,低头轻吻他手上新生的薄茧。
谢尘烟微微一缩。
他刚想张口,唇上却蓦地一凉,沈梦寒跪坐在浴桶中,仰首去触他的唇,轻触了一下便分开,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清冷的桃花眼弯弯的,谢尘烟从中读出了毫不掩饰的愉悦。
谢尘烟动作慢慢慢了下来,轻声道:“这么高兴?”
沈梦寒道:“嗯。”
谢尘烟眨眨眼睛道:“因为我回来么?”
沈梦寒道:“嗯。”
他低头想了一想,忽而幼稚道:“良月嫁人,也很高兴。”
水沿着发梢落下来,在他脸上留下一片晶莹的水渍,湿漉漉的。
谢尘烟有些奇怪,心直口快问:“良月嫁人,你高兴什么?”
一边伸手去擦他的脸颊。
沈梦寒任他擦拭,含笑看着他道:“没有嫁给你。”
谢尘烟奇道:“她怎么会嫁给……”
他话音蓦地一顿。
他突然想起,他刚来隐阁中的时候,日日里与良月形影不离,如果,如果当年沈梦寒就钟情于他,那么那个时候,这个人暗暗地呷了多少的醋?
他一时好笑又一时心酸,心中又酸楚又甜蜜,将沾湿了的布巾扔到一边,拉着他的手,拖长了声音道:“你担心我喜欢良月,还总叫我与良月一起玩。”
沈梦寒沉默了良久,水气挂到眼睫上,似一滴欲坠不坠的泪。
谢尘烟伸手拭了,方才欺身去吻他修长的眼眉。
沈梦寒自言自语道:“那样也很好。”
“很好?”谢尘烟追问道:“什么很好?我同良月在一起也很好么?”
他蹲坐在他面前,仔细打量他的神色。
沈梦寒半阖着眼,面色沉静温柔,轻声道:“嗯。”
谢尘烟的心被无形的巨手揪成一团,痛得简直无法呼吸,他死死地盯着沈梦寒的眼睛,冷冷道:“你喜欢我还想我同别人在一起?”
谢尘烟气得浑身颤抖,他伸手按在沈梦寒的胸口,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了一个掌印:“你心痛不痛?”
沈梦寒拉过了他按在他胸口的手,垂首去吻他腕间的血线。
细弱的脖颈弯成一个脆弱的弧度,脸上是抑制不住的伤痛。
水气氤氲,眼尾竟然有抹浅淡的红。
谢尘烟瞬间不忍,轻轻抚摸他的脖颈道:“你想也没有用,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你,再也看不进旁的人。”
“哪怕我把你忘记了,再见到你还是会喜欢你,一次比一次更喜欢。”
他探身去吻沈梦寒的发顶:“就算没有奈河蛊,我一个人也活不下去。”
“佛家讲缘法,你就是我的缘法。”谢尘烟自言自语道。
他伸手探了探水温,给沈梦寒冲了遍身子便匆匆将他从浴桶中拉出来。
沈梦寒任他施为,手指沿他的脸颊滑过,轻轻抚摸他明亮的眉眼、挺秀的鼻梁、轻捻他水色的嘴唇。
他指尖触过,在谢尘烟身上带起一阵震颤,他按捺住身上颤意,胡乱用丝被将沈梦寒裹了,心猿意马地擦拭着他的湿发。
他安静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又忍不住雀跃道:“你那个时候就喜欢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