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先生继续边唱边讲,说到梁家庄被毒坏了嗓子的大公子,因为其母嫌丢人,勒令他不得在外人面前开口说话。偶有一日大公子与同龄好友玩耍,不慎开口,暴露自己难听的嗓音,母亲为封口,将那好友全家逼得背井离乡。
武理趴在窗口往下张望:“我怕待会儿梁家人就要持枪拿棍地冲进来,让这位孔先生从此消失在说唱界了。”
邻座屏风后有客人笑道:“这位小友有所不知,莫说是讲一庄区区轶事,就是孔先生公然驳斥梁家的脸面,梁家人也拿他没办法啊。”
谢致虚与武理对视讶然,谢致虚忙问:“这是何故?”
“哦呵呵,因为孔卸任先生的真名便是梁汀,梁家庄大公子本人是也。”
第10章
梁家少庄主与湖里是一个被毒哑的后院斗争牺牲品。
而苏州最好的说唱艺人孔先生,念白节奏铿锵,戏腔如明珠玉盘错落有致。
谢致虚疑惑道:“孔先生……呃,梁大公子的嗓音听上去没什么问题啊。”
余光瞥见武理脸色突然阴沉,眉心纠结,谢致虚心中一怔。
邻座客人大概是误解了谢致虚的意思,答道:“嗨呀?难道非要喑哑难听,或者干脆变成哑巴,才叫嗓子有问题?你这简直是磨灭宫调演唱的一颗明珠啊!”
谢致虚忙道:“不敢不敢。”
越关山听着他们谈话,也来了兴趣,问:“既是梁家公子的场子,梁家人如何不来镇场?”
“小兄弟,太湖虽小梁家独大,平江府这一带就是梁家称王称霸,庄园建得跟行宫似的,你见过哪家的宫殿是随意进出的?除去节日集会,梁家人几乎从不在人前露脸,当年因为大公子屈尊做个抛头露面的艺人,据说梁家差点把春樽献砸了,嘿!”
谢致虚也竖起耳朵探听梁家的消息,侧目看见武理垂着头,脸埋在灯火晦暗里,神色不明。
“怎么了?”
武理竖起手掌不易察觉地一摆。
戏台上,孔先生的唱念接近尾声。
那位生在高门深宅,本应含着金汤匙众星拱月般长成矜傲贵公子,却在出生就被毁去嗓子,成为哑巴残废的梁大少爷,从此与家人反目,生就一身反骨。
别人不要他在人前现眼他偏要抛头露面,看不起他的鸭嗓他偏要以说唱宫调为生,为了隐藏豪门丑闻而赶走好友一家,他就偏将这一桩事编成戏文,在苏州城最醒目的高台上娓娓道出。
“好!”
“精彩!”
掌声哄然四起。
越关山和邻座客人拔高声调继续交流。
“……除了孔先生来春樽献唱词的夜场,别的时候你甭想见着梁家人……进梁门是要递拜帖的,递谁都一样……金刀银枪?什么金刀银枪?”
孔先生和乐师从太师椅上站起,掌声与喝彩恭送他们离场。
一道疾风从谢致虚耳边刮过,饭桌上插箸的木筒锵然一响。下一瞬,二楼凭栏嘎吱,越关山的靴底踏上,黑裘飞扬,指间一道电光疾射而出。
几乎就在电光从越关山指间隐没的刹那,一根筷子穿帘而过,齐根没入钉在门框上,将已被孔先生掀起的帘幕又钉了回去。
快得根本没人注意到。
越关山一脚踩着凭栏,手肘搭在膝上——
“梁大公子请留步。”
裘皮火红的毛尖在灯光中跃动,掀起的一角露出精干劲瘦的武人短袍装束。
“在下凉州越关山,欲讨教梁家金刀银枪,还请梁大公子代为引见——”
孔先生背身对着四面看客,窄袖下抬起一只手,要去拔下钉住帘幕的竹筷。身边乐师猛然回头,眼疾手快,横手一拦迅速将孔先生扯开。
无形中仿佛一头猛兽向帘幕冲撞而来,刺啦撕开竹筷布条,疾风刷然而过,帘幕悠悠飘落。
幕布上千疮百孔。
变故突兀横生,众人皆没反应过来。鸦雀无声之中,孔先生俯身,拾起破烂布条。
远隔两丈之外,声音尤在咫尺,依然是婉转细腻的唱腔。
“夜雨打瓦,凉州越家?”
孔先生向二楼看来。
雅间凭栏上,越关山收手回掌,说完最后一句——
“奉上拜帖在此。”
谢致虚听见他师兄武理倒吸一口凉气,于是明白越关山的来历恐怕不简单。
下一刻,酒楼里众人纷纷活了过来。戏台最近处的一圈看客拍桌而起,从桌下锵然抽出数把寒光闪闪的钢刀。
寒芒凛然交错,将楼中烛火斩得四下飞溅,谢致虚被闪瞎了眼,立刻抓住武理的手腕:“糟了!”
“何人敢对大公子放肆!!”
持刀看客气势汹汹向二楼冲来,所过之处一片乒乓混乱。
武理也反手握住谢致虚,叠声道:“糟了糟了糟了师弟咱们快走!”
然而来不及了,越关山就在他们雅间内,那帮家兵乔装的看客乒呤乓啷冲上来直扑雅间。
越关山还在状况外:“哎哎你们干什么——”
屏风砰一声巨响倒地,刀兵闯入,闪着寒芒的锋刃直逼越关山,后面的人则涌上来要劈开饭桌拿下谢致虚和武理。
谢致虚将饭桌一掀,一脚踹过去堵住几个家兵。
武理大叫:“等等!等等等等等等,我们和他不是一伙的啊诸位不要误伤无辜!!”
锋利的钢刀扎穿桌板,直怼武理挺拔的鼻梁骨,谢致虚反应迅速地挡开武理。
“真不是一伙的!!我们都不认识那家伙啊啊啊啊啊——”钢刀削铁如泥,扎桌板跟闹着玩儿似的,瞬间将桌板捅得千疮百孔,武理和谢致虚反而被桌板和窗台困在狭小的空间内,别扭地腾挪闪避。
越关山的声音道:“诸位诸位,有话好说,干什么上来就动手动脚——哎哎哎削我袄子跟你没完啊!”
武理怒吼:“姓越的你个混账东西!!——师弟,你且看看窗台有多高,咱们跳窗逃命吧!”
谢致虚躲刀尖的百忙之中回头扫一眼:“不行啊太高了,跳下去会摔成肉泥的!”
“大胆狂徒,敢对大公子以下犯上,速速给我拿下!”
桌板发出危险的碎裂声,裂缝蛛网般沿着被钢刀扎穿的缝隙四散,谢致虚一把扯过武理,背身将他护在身前,桌板登时四分五裂,满室烟尘、木屑迸溅。
无数道寒光穿过灰尘直劈而下,武理躲在谢致虚身后大叫:“老——四——救——命——啊!!”
佩剑出鞘。
清净天惊鸿现世,冰雪残芒般划过一道刺目极光。如冰晶断裂,又如冻湖解封,金石清脆的嘣然轻响。
谢致虚归剑入鞘,拱手赔礼:“多有冒犯,还请见谅,实在是我俩与那位越兄素不相识,并未存心冲撞梁公子,诸位不要殃及池鱼。”
场面一片寂静。
连围攻越关山的家兵都愕然地看过来,他们的同伴手中握着钢刀,刀柄以上——
全秃了。
趁着被清净天一剑砍出来的短暂僵持,谢致虚连忙拉着武理踩过碎裂一地的刀片溜走,一边溜一边诚恳道歉:
“抱歉抱歉,情况紧急一时没收住手,诸位多多包涵。”
二楼的食客早在府兵气势汹汹冲上来之时便奔走四散,谢致虚和武理在全楼上下寂静的注视中以手掩面迅速离去。
“你怎么回事,刚才那招也太招摇了吧。”武理咬牙小声道。
谢致虚:“那完全是危急情况下被动触发的,我也控制不了啊。”
绕过戏台的一瞬,谢致虚目光从孔先生身上掠过。孔先生手中仍拿着破洞无数的帘幕布旌,不看楼上出言不逊的越关山,却在看他,眉眼一晃而过,谢致虚还没看清孔先生的模样,已经被那清凌凌的目光浇了个透心凉。
春樽献里一声大喝在两人身后炸响——“哪里逃!”
谢致虚和武理俱是一抖,头也不回拔腿就跑。谢致虚要直奔福云居,却被武理扯着一头扎进街上拥挤的人群里。
闷头走出几里,身后不见追兵,大概是去围攻越关山了。两人这才松了口气,在街边一家糕团铺子里歇脚。
铺子晚上生意不错,不过大多是外带的,店里两张摆设用的长椅大约是给伙计们偷闲休息用,此时被武理和谢致虚霸占了,店长看过来好几眼。
“原来是凉州城越家人,我说怎么这么嚣张不守规矩,”武理对越关山连累他俩一事耿耿于怀,咬牙切齿道,“你看见他那招夜雨打瓦了吗?”
谢致虚回想片刻:“你是说他射下帘幕的那一招?”
“化无形内力于有形,疾射如夜雨打瓦,功可破甲。是越家老祖宗在凉州昭武城门楼内听雨打顶瓦之声悟出的独门绝技,从不外传,可以视作越家的招牌武技。”
武理冷哼一声:“他拿夜雨打瓦作拜帖请教梁家,不如说是下了一道战书。”
谢致虚说到底也是江湖世家出身,对比武斗勇还是很有兴趣,问道:“梁家人会接受吗?”
武理答道:“梁家虽然家大业大,也不过是一方豪绅罢了。西凉府是天高皇帝远,不在朝廷管辖范围,又有吐蕃人虎视眈眈,是个三不管地带。越家是真正的土皇帝。比武罢了,这点面子不至于不给。”
虽然看越关山那身派头就很华贵,谢致虚倒也没猜到他的背景有这么深,当下迟钝地“哦”了一声。
糕团铺老板又看过来几眼。
武理捅捅谢致虚装钱的袖袋:“饿死我了,去买点吃的。”
谢致虚立刻收手捂住袋子,警惕道:“啊?师兄,不了吧,刚在酒楼没吃饱吗?”
武理盯着谢致虚,一巴掌拍上他后脑勺,将他脑袋拨过来,凑到耳边低声说:“傻小子,咱们借别人的椅子坐了半天,你好歹也意思意思。”
哦哦哦,谢致虚登时明白过来,老老实实拎钱到柜台前,糕团铺老板换上热情态度来招呼。
油纸包里盛着好几个品种不同的糕团,谢致虚托在手里,和武理坐在临街长椅上一人一个分吃。
武理咬了一块枣红色孔隙蓬松的糕团:“唔——味道不错,这是什么糕?”
谢致虚给他介绍:“你手里的是红豆猪油糕,还有一种颜色暗沉的是红糖松仁糕,苏州老字号糕团很有名气,我小时候最喜欢吃,每次家里有叔伯出差苏州的,都会给我带一点回来。”
坐在灯火辉煌的长街里,夜色好像成了遥远的一道幕布,行人流水,五更市卖不曾绝,有关夜晚寂静的回忆早已被叠加的脚印深深压进百年历史的石板路里。
他们注目着车水马龙的繁华市集,吃完最后一块糕团。
谢致虚将油纸包一收,拍拍屁股从长椅上站起来:“回去休息吧,师兄,明天还得早起查案呢。”
武理也站起来,跟着往回走:“你已经有思路了吗?”
谢致虚道:“苏家人说倪棠常去太湖梁家庄,我想先去那里打听倪棠的消息。唉,只希望今晚的事不要让梁大公子和我们结下梁子。不瞒你说,刚刚我们从酒楼里出来,梁大公子看我那一眼,真是冷冰冰得凉进我心里去了。”
谢致虚想了想,形容道:“简直像一条毒蛇的目光!”
“哇,”武理道,“有这么夸张?我也不瞒你说,师兄长这么大,见过眼神像毒蛇一样的人迄今只有你二师兄一位呢。”
谢致虚:“……”
武理:“……”
武理反应过来:“所以,你以为是孔卸任的眼神冷冰冰……实际上是老二在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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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市集的清晨醒得很早,武理端着酒酿丸子懒懒倚在榻上,翘着兰花指搅拌汤匙。
“你也不必过于担心,说不定真是那位孔卸任先生在瞧你呢。”
其实两人都心知肚明,如果老二真是来苏州找某大户的麻烦,一定不会错过昨晚的夜场。而他俩竟然还在大庭广众之下闹了这么一出,这下敌暗我明,永远别想抓住老二了。
谢致虚满脸黑线坐在对面床榻,意志消沉到极点:“别说了……”
“好啦,”武理小口啜饮甘甜的酒糟,惬意眯起眼,“做都做了,后悔有什么用,走一步看一步吧——咦?对面在干什么?”
谢致虚闻言看向窗外,窗户正对街对面的春樽献。
大清早的,春樽献大门紧闭,门口围着不少食客,俱被伙计们拦在外面。
似乎起了争执,嘈杂的叫嚷声传进福云居。
谢致虚与武理也混入看热闹的人群中。
“做酒菜生意的还有往外赶客的道理?你们东家又要玩什么新花样?!”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客官,今日酒菜一律让利贱售,请大家稍候片刻。”
“出什么事了?”武理询问身边围观众人。
“嗨,说是酒楼大堂还在扫撒,没收拾干净不让进。你说这叫个什么事儿,都是开门做生意的……”
守门伙计在人群中瞧见武理和谢致虚,宛如见到天降救兵,嗷地扑过来。
武理最近已经给人扑出了心理阴影,敏捷地往谢致虚身后一躲:“有话好说!”
伙计扯住谢致虚衣袖就往酒楼里拉,嘴里嚷道:“两位客官!我们东家等您二位多时,请快进来吧!”
守门的将酒楼大门隙开一道小缝,里面黑黝黝什么也窥不见,伙计将二人往门内一搡。
武理:“哎!”
谢致虚:“???”
“凭什么他俩就可以进,你们还做不做生意了……”
大门砰地重新阖上,大堂内一片狼藉。
桌椅板凳碎裂一地,瓷碗陶盘四分五裂,打翻的酒菜污渍糊满地,十来个伙计带着水桶墩布,正大汗淋漓地扫撒。
戏台边上站着一个熟悉的黑裘背影,谢致虚一见那背影就嘴角抽搐,直觉不好。
一宝蓝锦衣的中年人在和黑裘背影说话。
“……打碎桌椅共计十六套,碗碟两百副,趁乱溜走未付账食客一十七桌,”宝蓝锦衣中年人手里打着算盘,“共计需赔付纹银十两。”
算盘哗啦亮给那黑裘看。
管账管成习惯的谢致虚下意识后脖竖起寒毛,咽了口唾沫。十两纹银,够他一年的生活费了……
黑裘也有点郁闷:“这么多?”
“嗨呀?!”宝蓝锦衣中年人道,“越公子,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我难道还胡乱报价坑你不成?要不是在下昨晚替你与梁公子调解,你越公子可是虎落平阳,轻易脱不了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