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十道百洲尽在囊中。
孟怀曦凝神细细瞧过,只觉这画上的女子并不像传统历史中的鱼玄机,更接近从前她看过的《大唐豪放女》中的形象。
戚昀扫过侍者手中缓缓舒展的画卷,抬手按了按眉心,目光又重新落在她身上。
他眼底有细碎光影,像是隔着岁月的怀念。
和盈接着道:“据魏夫人说,这画是参照前雍长公主栖霞殿下指点所作。”
孟怀曦了悟。
想来魏夫人是真正把她的话听进去了。
若是崔娘子的消息没出错,现下魏夫人应当供职于御史台。
孟怀曦突然觉得,从前费心费力折腾改制,也不算全然没有效果,至少给了许多有能之人应有的机会。
再自恋一点的想,今朝新帝未曾大动筋骨改动历法,也说明她立下的法度切合实际,尚且值得一用。
孟怀曦打了个呵欠,眼睛恹恹的:“今晚上的拍品,只这一件还有点意思。”
戚昀若有所思。
和盈握着小锤敲了下,温柔地笑:“《鱼幼薇图》底价三百两,每次加价不得少于一百两。诸位,请吧。”
魏夫人的名号很管用,封笔之作的噱头也很有号召力。更别说,这其中还牵扯着一位毁誉参半的前朝公主。
无论是出于附庸风雅的收藏,还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喜欢,都不缺人叫价。
场上的气氛一下子被炒得火热。
四周叫拍的声音此起彼伏,一楼有零星几声,剩下的全数出自对面的一片雅间。
孟怀曦点了点眉心,勉强振作起精神。
这画虽好,却没必要大费周章拍下来。须知今时不同往日,当以节俭为上。
但是她身边的人显然不知节俭为何物。
戚昀敲响小钟,声音平平淡淡:“一千两。”
这价一出,场上叫拍的声音瞬间小了些。
“一、一千一百两!”
“一千二百两!”
还有世家公子不死心,涨红着脸接着跟:“一千三百两。”
戚昀:“五千两。”
场上彻底没了声音。
“这是哪家的败家子,便是魏夫人的封笔之作,也不值这个价钱。”
“我听说上京城里的姑娘家都喜欢魏夫人这个调调,说不定啊是千金换美人一笑。”
“红颜祸水啊。”
孟·红颜祸水·怀曦越听越慌,磕巴着问:“你、你这是做什么?”
戚昀抬眼看她:“三娘喜欢,我拍下来送给你,可好?”
孟怀曦绷着小脸,严肃道:“不可!无功不受禄。”
戚昀轻笑:“三娘说你我是君子之交,君子之间互赠礼物岂非理所当然?”
什么君子之交,只算是她的托词罢了。孟怀曦张了张口,这是叫他拿原话堵回来了?
没等她说话,戚昀又道:“再者,就当是三娘今日为我上药的酬金。”
“酬金?”孟怀曦眯眼重复。
戚昀颔首,一派云淡风轻:“正是。”
孟怀曦突然丧气,道:“便是宫里最好的御医,出一次诊都无需这么大手笔的。”
戚昀:“因为你值得。”
因为你值得。
孟怀曦眼睫颤了颤,小指下意识在案几上敲了两下。
戚昀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
他放在心尖上的小姑娘,有这世上最柔软的心肠,亦有这世间最最坚韧的壳。
所以,不能心急。
戚昀提着执壶,缓慢地为她满上一杯酒。淡声又道:“伯牙子期以高山流水相交,钟子期去后,俞伯牙摔琴绝弦以谢知己。”
“我与三娘也是君子之交,我身无长技,便用画酬谢知己,有何不可?”
孟怀曦:“……”
是没什么毛病,但是这人情太重她还不起啊!
朋友交往,讲究一个礼尚往来。
平白受了别人的礼,自然得还上一份。而且这回礼还不能太过草率,要仔细斟酌分寸,要显出心意且不失珍重。
孟怀曦:脑壳疼。
和盈握着小锤轻敲,也不免被这大手笔惊到。和盈的声音有点飘,显而易见的开心:“五千两一次!五千两两次!五千两三次!”
“成交!恭喜二楼翼字房这位客人拍得佳品。”
按照流程,拍下的拍品会由展台上专职展示的侍者亲自送来。
客人结完银钱即可带走拍品。
银货两讫。
若是有人想从中作梗或者拍下的客人想赖账,都会由明月坊刑堂的人亲自“问候”。
是以这么多年来,很少有人敢在蜉蝣阁内闹事。
侍者来得很快,手中那画以墨玉为轴,凭上等生宣为托,画卷之外更细细裹着千金难得一匹的云锦。
戚昀拿出一枚鹌鹑蛋大小的赤金色青铜元片,搁在侍者端着的托盘上。
孟怀曦扫了一眼,是亨通钱庄的青铜元号。
亨通钱庄是上京城最古老的银号,可以追溯到各派商户将将改行纸币的时候。
发展到现在已渐渐有了后世银行的雏形。
亨通钱庄共设铁、铜、银、金、青铜五等元号,作为存取、贷款收资的凭证,相当于后世的银行卡。
哪怕孟怀曦身为长公主的时候,个人户头都只配得上金元号这一等。
孟怀曦微微眼皮一跳,能拿得出青铜元号的人,远非普通富户可以比拟。
前来送画的人送态度更恭顺了几分,有侍者躬身奉上笔墨。
戚昀提笔在票据上签下名字。
笔画跳脱,尾锋上挑,依旧是和她有几分类似的字。
侍者仔细收好凭据,将画卷双手递予戚昀。
他却看也未看,直接送到孟怀曦手边。
“送给你。”
孟怀曦的目光从字上挪开,落在戚昀身上,从剑眉掠向星目。
像探究也像疑惑。
戚昀不曾避开她的目光,坦荡荡地回望。
孟怀曦:“……”谁先忍不住谁输是吗!
下一刻,孟怀曦假装若无其事地别开眼。
孟怀曦:好的,我认输。
戚昀却丝毫没感受到她所谓的认输,反而变本加厉地拉过她的手掌,将画卷轻轻放下。
墨玉做成的卷轴微微凉。
他凑的很近,呼吸洒在她的耳畔,温温热。
戚昀说:“三娘喜欢这画,便把它挂在卧房内吧。”
孟怀曦莫名:“为何?”
戚昀但笑不语。
这样你每一次抬眼看画时,都能想起我。
“本次拍卖到此为止。”和盈的声音像一个信号。
她盈盈一拜,歉然道:“未曾提早告知客人们,是我等之失。下一季拍卖,蜉蝣阁必奉上好礼相赔。”
展台上重新垂下厚厚的窗幔。
不对。
按理说应当还有一件拍品,这一场拍卖会才算完满结束。且最后一件向来是重中之重,不存在流拍,更不会有失窃的问题。
一定是明月坊出了问题。
雅间外吵嚷极了。
孟怀曦放下酒杯推开漆门,戚昀紧随其后。
她随手拦下一个侍者,拿出腰牌问:“坊内发生了什么事?”
侍者弯身行了个礼,恭敬道:“姑娘,坊主吩咐我们——”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被戚昀径直打断。
戚昀态度很强硬:“时候不早了。”
孟怀曦:“?”
“蜉蝣阁今日有些乱,”戚昀手掌虚虚搭在她肩膀上,又和声道:“我想要三娘早些回去歇息。”
她能在万千恶意中任意周旋,却没办法抵御这种直白的关心。
孟怀曦楞怔,眼底有几分茫然。
戚昀:“可好?”
戚昀的外表其实很有迷惑性,只要他想,就能是世家最温文知礼的君子。
罢了,以她现在这个柔弱的身体,留下来也是添乱。待苏狸回来,有的是时间问清楚。
孟怀曦垂下眼,松了口:“我现在就回去,可行?”
戚昀低笑,抬手很自然地在她头顶揉了揉:“乖。”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第15章 风雨
天彻底阴下来,银色的闪电劈开穹苍,天幕忽明忽暗。
风雨欲来。
戚昀目送孟怀曦的马车缓缓离开,天光一寸寸收拢,厚重的阴翳压向他的袍袖。
有暗卫抱拳道:“陛下,不如先行避退?”
戚昀眉峰间堆积着的寒霜,他负手下压,抬眼朝东面望去。
传言中几日前离京的苏狸就站在檐下。
戚昀算不上平煦的目光,一下子冷下来。
“朕若走了,苏坊主这局该怎么布?”
楼中藏着的刺客蜂拥而出。
他们手中的兵器一应皆是制式,跟上一次在城中酒肆截杀他的人是同一派。
苏狸握着短刃,轻松在重重包围中撕开一道豁口。
苏狸面色不改:“哪敢在陛下头上造次。”
暗卫高呼:“保护陛下!”
戚昀矮身躲过刺来的一剑,旋身踢向黑衣人的胸膛,反手以肘击向右侧袭来的刺客,径直从他手上夺过刀刃。
有温热的血溅上戚昀的眼角。
尸骸上的血被雨水冲刷开来,沿着檐角廊间倾泻而下,逐渐蔓延成一片血海。
熟悉的腥臭萦绕在鼻尖,戚昀眼尾慢慢染上赤红,挥刀的手不再刻意收敛。
像一头从未餍足的凶兽,终于不在克制忍耐。
锋刃的长剑卷了刃。
“蜉蝣阁的守备不可能如此松懈,谢不周的帖子更不可能凭空而来。”
戚昀眼中压抑着狂风骤雨:“你拿她作诱饵?”
怎么可能。
明月坊里的蠹虫藏得深,她只是将计就计罢了。
至于怀曦——
“陛下觉得三娘是什么呢?”苏狸重新审视过戚昀的表情,恍然间明白:“要攀附草木才能生存的菟丝子,还是温室里需要被细细呵护的娇花?”
她说着说着先把自己逗笑了,挥刃收下一人首级。
这都不是她认识的怀曦。
七年前逼宫长仪的真相为何,个中诡谲计谋为何。
没有人比怀曦更有资格知晓,更没有人有权利以爱护的名义剥夺她的资格。
“三娘是我认定的继任者,整个明月坊都是她的后盾。”苏狸用小指挑了挑刀鞘上的长穗,是玩味的语气:“这京中诸人的真面目,我叫她提前看看,有什么不对?”
她了解怀曦。
除非亲眼所见,任旁人说一千道一万都没用。
“京中逆党筹谋的计划,阿萤死而复生的消息。”
戚昀冷淡道:“你早就知道了。”
他是叙述的口吻。
苏狸面无表情:“英明神武的陛下也会相信死而复生这等无稽之谈?”
戚昀竟是笑了:“凭你也能阻我?”
寒芒一点。
他持刀扫向扑来的刺客,充血的眼底是不容置喙的矜傲。
苏狸抽刀向后掷去。
寒刃一分不差地钉上那偷袭之人的额心,刀鞘上的络子被稳稳护住,未曾沾染半分鲜血。
“九州都在陛下足下,区区一个苏狸哪来的本事阻挠您的大计。”
苏狸转头,眼底只剩下冷意:“但是戚尧沉,从你打算放弃她的那一刻起,就没有资格来质问我。”
戚昀半垂着眼,鲜血从紧握的指节间淌下。
没有放弃。
从来没有打算放弃。
只是……
只是从没有想过,会来不及。
“我和你们不一样,我这条命是她给的。”
“你们会因为各种目的背弃她,”苏狸轻呵了声,用刀尖挑开雨帘:“我不会。”
苏狸的声音渐渐淡去,最后彻底消弭在雨声中。
戚昀站在廊下,慢慢攒紧了手掌。
兵戈交伐的声音缓缓消退。
郑焦从二楼廊间翻身跃下,正好落在戚昀身前,道:“二楼渊字间的人撤得很快,俘虏尽数自绝,没能留下证据。”
渊字间是拍卖开始前谢不周徘徊的地方。
戚昀下巴微抬,凝视着与谢不周擦身而过的长廊,扬眉轻呵。
雨越下越大。
穿堂而过的风渐渐有砭骨的寒。
污血溅上茶白色软烟罗,满地残骸中黑衣玄裳的男人持刀而立,他眉目间带着戾气,神色薄凉。
“余下的人,就地格杀。”
戚昀的声音无波无澜,是纯粹的冰冷。
郑焦一凛:“是,陛下!”
大理寺下属的人手来得不算慢。
只是泰半的刺客已由戚昀亲手绞杀,剩下的人不成气候,显得他们这一伙人毫无用武之地。
浴血卷刃的刀哐当落地,有暗卫撑起伞。
戚昀手指压在袖口边,冷着脸朝楼外走。
目光却轻轻落在掌心牢牢护住的两个药瓶上,紧蹙的眉峰渐渐舒展,到最后近乎有了平和的意味。
像一支从万里冰封中悄然生发的柳,坚韧又柔软。
*
这一天晚上,孟怀曦躺在拔步床上辗转反侧,盯着垂下的纱幔,久久难以入眠。
晚间下了很大的雨,电闪雷鸣不得清净。
到三更时分反而雨停雾散。
月光从罅隙间倾泻流淌,正正照上那副笔法精湛的鱼幼薇图。
那图像一把钥匙,轻易敲开脑海中尘封的回忆。
一闭上眼故人们便一股脑的浮现在眼前,搅扰得她灵台混沌,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