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怀曦目光停留了好一阵。
正经的戚皇陛下:“再忍一忍, 乖。”
他面上看不出任何不同, 只是声线比寻常低一点,语气更软和一些。戚昀还在宽大袍袖遮掩下捏了捏她的手指,是一个十足的安抚姿态。
孟怀曦不着痕迹地把呵欠咽回去,还是她熟悉的那个陛下没错了。
好似日头都没有那么难捱。
难怪前人说有情饮水饱, 是有那么点道理的。
戚昀:“我叫人采了些菱角回来, 等结束,正好用午膳。”
现在这个严肃场合该是说这些的时候吗!
孟怀曦小声讨价:“我今日要吃辣口的菜, 还要一小碟小米辣。”
这个小米辣是她最近发现的,府丞说是齐州的新产品。本来不是这个名字,但听说因为她叫得多了,供货老板干脆又多立了个别名。
戚昀没说话,眉峰却是微微蹙起。
这就是没得商量了?
孟怀曦对他这个反应很熟悉。陛下很讲原则,饮食作息上她提十次要求,有九次他都是这个表情。
但这回说什么都不行,苦了一上午了都!这还吃不上一顿称心的,那也太苦了,人生都没个盼头。
孟怀曦小心拽着他的袖子,眨眨眼:“你的皇后今日就想吃辣,陛下准不准?”
戚昀:“……就这一次。”
他管束得多,其实也很容易妥协。
当然,他会管的大体上都是些不好的坏习惯,孟怀曦平常都很听话,偶尔也会想任性。
无伤大雅,但会很开心。
孟怀曦抿着唇控制自己过分上扬的唇角,这个样子,就有点像是话本上那种,把皇帝迷得神魂颠倒的祸水妖妃。
她这么想着,一不留神就把这想法小声念了出来。
声音不大,阶下持礼的朝臣没有察觉,孟怀曦自己也没有察觉。
但她身边的戚昀却是听到了。
陛下当即什么也没说,只是挑了挑眉。
戚昀当着百官的面牵着她的手一步步走下百尺长阶,忽地道:
“妖妃?”
他铁定是听到了!这个男人还会秋后算账的!
孟怀曦偷偷挠他掌心,当仁不让回以疑问:“暴君陛下?”
戚昀却是低笑:“嗯,听上去很配。”
“……”
孟怀曦不敢说话。
*
越城的日子像一团绵软的雪球,怎么过都是圆融快活的。只是,一不留神时间就溜走了。
封禅大典结束,再过三日就该启程回上京。
孟怀曦还有很多想做的事,由于时间关系只能万事从简,挑着重要的来。
第一桩也是最重要的一桩,开发越州广袤丰富的旅游资源。这事说来不容易,做起来也不容易。
她想从越城着手,先在城中靠着府丞试试看,若是有效果再上折子、拟章程。免得空耗人力物力,竹篮打水。
孟怀曦:“来,写字!”
和上京中人嫌狗憎的名声不同,戚昀在这里名声极佳。
越地风俗淳朴,没有贵族那些弯弯绕绕,简言之,谁能让他们吃饱饭他们就夸谁信谁。
再加上谢不周这个从前备受推举的神使,最近又被搞了下去。综合来看,戚皇陛下其实在这南地很有号召力。
旅游经济嘛,讲究一个名人效应。
她眼前可不就有个名人?这种唾手可得的资源绝不能浪费。
戚昀捉笔捋了捋狼毫,懒洋洋道:“写什么?”
孟怀曦沉思:“嗯……这是个问题。”
“朕可从不干亏本的买卖,题字倒也可以,只不过——”
戚昀用笔杆挑起她的下巴,是命令的口气,动作却很轻。
“要美人替朕研墨。”
孟怀曦一把拍下他的手,盯着这个蓝颜祸水瞧了好一会儿,唾弃道:“正经一点,还有好多事呢。”
现在是撒娇的时候吗!
孟怀曦烦躁地翻了翻记事簿,纸页哗哗响。早些干完这些,不就能好好度假了?她还想去越人推崇的汤池玩一玩。
她最近小脾气日渐多了,但他很是放纵,甚至乐在其中。
戚昀往后靠了靠,哦了一声,又绕回到最开始的问题。他支着额,好整以暇道:“你说,我写。”
“上有天堂,下有南越?”
没错,这是千百年后,人人皆知的俗语。
只是现在还没有苏杭,也没有耳熟能详的谚语。她先借来壳子用一用,大抵是不碍事……吧。
孟怀曦想了一会儿,就把这个问题抛诸脑后。她并指在案几上敲了敲,抄起一支细毫笔偶尔在簿子上添几个字。
“不只要皇帝题字,最好再召集文人墨客来一场清谈会,若是哪个能一赋天下闻名就更好了。”
这个时代的信息不算发达,能够叫天下传唱词曲诗赋就是最好的宣传手段。
戚昀笔走龙蛇,写全她的要求。先点点头表示肯定,又掸了下生宣,他提醒道:
“我们不可能在这里停留更长的时间。”
言下之意,计划是好的,周期却太长了些,短期内是看不出效果的。
孟怀曦不在意,摆摆手。
“大体思路都有了,等晚上拟个大致章程出来,就交给府丞他们去做。我瞧着府丞身边那个师爷不错,奉笔也是个得用的。”
衙门里的活也轻松,应当忙得过来。俸禄自然也要提高些,等事情提上正轨再授予其他更细致的官爵。
孟怀曦这样打算着,兴致勃勃想同他商量。
戚昀却不咸不淡道:“阿萤观察甚是仔细。”
孟怀曦莫名,老实说:“赶巧,他们的师长我认识。”
“哦,你也认识,正是苏越苏大人门下的。”
她没有察觉到男人情绪不佳,毫无求生欲继续道:“虽然只算旁支末系,却都是有本事的,将来也能成为朝廷栋梁。”
而且也可以算是她亲自提拔过的,自己选的人,当然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戚昀一哂,目光却凉凉的:“他的人你就用着这样放心?”
“什么他不他的……”
不是,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孟怀曦迟钝地反应过来,霎时哭笑不得。
“这可不像陛下该有的度量。”
孟怀曦眼瞅着他脸色越渐阴沉,赶忙正襟危坐,咳了声:“我是说正经的。”
戚昀手掌压着宣纸,挑了下眉:“我也说正经的。”
孟怀曦凑过去,下巴就搭在他手臂上,装模作样嗅了嗅。她特意拉长了调子,揶揄道:“我闻闻,噫,好酸呐。”
戚昀抿着唇,不反驳也不否认。
孟怀曦讨了个没趣,又直起腰,做得正正的。觑他一眼,索性摊开来讲:“我和那些人都没关系,山野流言哪是能当真的?”
她知道上京中很多说书人到现在还靠着她从前野闻轶事混饭吃,更别说还有柳亦舒柳大小姐这个八卦源头。
那些桥段三分真七分假,听上去确实唬人。以己度人,要是他和其他女子的事满京传唱,她铁定是要把御厨备下的醋坛子都打翻的。
但这个事着实又是历史遗留问题,她也确实没法子。
“你都明明知道的。”孟怀曦叹口气,撩起发尾去挠他手背,声里有笑意,“本公主单单就招惹了那叫尧沉的侍卫一个人,心神都叫他拘了去,哪里还有余力分给其他人?”
孟怀曦说的是他藏的那本话本里的小段子,明明是想打趣,语气却越渐认真起来
“我的心很小的,只装得下一个人。是不是啊,尧沉哥哥?”
她费心讨好一个人时,
“我知道。”
戚昀神色没有太大的变化,却伸手一揽,将她整个人抱到自己腿上坐着。
“但知道和不快活是两码事。”
这样的姿势让孟怀曦觉得很别扭,他比她高了不止一点,这个角度刚刚好可以把下巴搭在她肩颈间,温热的鼻息擦过颈边敏感的肌肤,酥酥麻麻的。
孟怀曦不自在地动了动,像是即将落入猎人陷阱的小兔子,本能的警惕起来。她想要跳下去,却被他手掌紧紧叩住细腰,挣脱不得。
她侧头,想要去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表情。头刚偏过去,正正好被戚昀修长的手指叩住,他挑起她的下巴。
戚昀侧过脸,下巴轻抬,无形间勾出棱角分明的下颌线。
下一刻,微凉的唇点在她愈渐艳丽的眼底小痣上。
孟怀曦心跳骤然变快,扑通扑通像是有人在敲锣打鼓。她闷哼一声,还记得指责一句:“你这就很不讲道理。”
戚昀:“嗯,不讲道理。”
微凉的吻顺着眼尾向下,渐渐就变了味道。像是无奈,又像是怜惜。孟怀曦眼尾发红,几乎乱了方寸。
“朕确有怫郁在心,劳烦阿萤渡我一渡。”
他嗓音微哑,不紧不慢将这一句话喂进她的唇齿间。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要大婚啦
第61章 生辰
回京行程比来时赶得多, 几乎是日夜兼程。
孟怀曦不明白为什么这样慌忙,但适应性良好。偶尔马车坐烦了还会拉着戚昀一道跑马,这样也算游历过山山水水。
上京城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时分, 街巷却灯火通明, 宵禁恍然如无物。
孟怀曦坐在戚昀马前, 瞧见南城近郊数百盏天灯冉冉升空, 直欲照彻长夜。
每一盏灯上都写着一个“曦”字。
光影落在眼中,像是一片星海。又似乎映衬着那个字, 像极了一片可以捧在手掌心的曦光。
孟怀曦眼眶骤然红了一圈,泪珠在眼底打转,她半仰着头,勉强抑制住自己的失态。
戚昀却笑了,“带你去其他地方转转。”
他的声音低沉又温柔。
晚间的风也温柔。
孟怀曦合上眼, 闷闷地嗯了一声。她脑子里什么都没想,从前的一桩桩一件件却像是走马灯般一幕幕掠过。
在一些或晴朗或阴沉的日子, 年轻姑娘总倚在青年书案前,晃悠着小腿,老爱用些过分轻挑的话去撩拨他。
那时候小姑娘其实并不知道什么是欢喜,什么又叫**。
只是本能的想要去靠近。
青年总是面无表情, 怎么逗都不会变色, 只是眼底偶尔闪过的无奈,颇有些宠溺味道。
闲暇的午后,阳光爬满案几,西洋钟滴滴答答慢悠悠晃荡。
那些因为木工活或是课业之流鸡毛蒜皮小事的拌嘴, 其实是两个相似的灵魂在彼此试探。
平康坊歌舞喧闹, 明月坊各地的姑娘夫人们都回来了。
像是专程回来纪念什么人。
这些十多年前就名声大噪的巾帼们唱起了从前的曲,念叨着从前的词, 觥筹同环佩共鸣,便是要不醉不归的。
向来只供远观的苏坊主,难得同坊中众人同乐,拿着酒坛子四处邀酒。多年前封笔的魏夫人重新画了一幅画,那画上是百盏长明灯汇成的如晨曦一般的星河。
于是有人说,陛下这是在纪念前雍长公主殿下,连平康坊都有动静。
可算说明了一件事:那位威名赫赫的长公主殿下,还真是陛下的白月光呢。
也有人说,这是陛下给孟太尉的独女、未来皇后的小礼物,现在这个才是皇帝心上独一无二的朱砂痣。
孟怀曦静静听着,轻抿着的唇愈渐上扬,酒窝悄然间盛满月光。
白月光是她,朱砂痣也是她。
他的喜欢从来都只给了一个人。
眼泪却再也抑制不住,从眼底决堤而下,像一颗颗断了线的珠子。
孟怀曦眼睛红了一大片,鼻头也红红的。
有点像他曾经抱过的小白狐狸,小小软软一只,连哭声都是弱气的。
戚昀轻轻揩去她眼尾泪珠,叹了口气,像是无处安放的无奈。
用心准备的生辰礼,反倒将心上人弄哭了。
陛下其实很无奈。
巷尾敲过了梆子。
天边那一轮亘古的明月缓缓退场,残留两三颗星子还在向人间张望。
马蹄踏过天亮前的混沌清光,一路畅通无阻抵达长仪宫。
宫苑前的桃花谢了,道旁的桂花开得正好。
是初秋的信号。
这个特别的十六岁生辰,戚昀还送了一只彩虹色的小马驹,就在吃长寿面的时候。
嗯,有点像小马宝莉里的小公主。
孟怀曦给了他一个长寿面味道的吻,赖在他怀里感慨:虽然她的陛下很多时候像一个气人的直男,但也是一个懂浪漫的直男。
天光乍破,暖阳从地平线边缓缓铺展。
只见那曦光调皮的爬过窗棱,要一直晒到窗前相拥着的两人才肯罢休。
过完这个生辰,他们即将面临一个短暂的别离。按照上京嫁娶习俗,新嫁娘嫁人前半年都不当与夫婿碰面。
封后吉日不能耽误,事急从权,只将半年改做半月,聊表心意。
戚昀却是连这半月分居都不大乐意。
奈何柳老夫人坚持守礼,娘家小舅子柳世子虎视眈眈。听柳亦舒说,她兄长柳今朝就差没去动援礼部与宗府的管事人,再把他们这婚期往后拖一拖。
孟怀曦觉得总腻在一起不好,且总不能从宫中嫁入宫中。
这多不像话。
临行前。
孟怀曦宽慰他:“前人说小别胜新婚,总是有些道理的。”
戚昀下巴埋在她肩颈间蹭了蹭,抱着人就是不肯放手。
孟怀曦觉得痒,偏头躲了一下,还趁机笑他:“又不是不回来了。”
戚昀叹息:“想娶阿萤过门,当真不是一桩容易事。”
从前到现在,娘家人总是不变的拦路虎。
戚昀眉峰微蹙,神色有些看不明的晦暗,薄唇紧抿着。他眼底沉着阗然的黑,夹杂几分郁色或是其他什么,明明灭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