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一家酒肆门口时,席墨就被一树枝子抖了一身水。
他回过神来,这才发觉打从出了房门,自己便未曾起意御寒。如今脸上沾了凉水滴子,也觉不出丝毫冷意。
就运了气。脑袋上随即晃出一丝丝白烟儿招摇,看着却像是冻得惨了。
这喜庆沾得有点多了。席墨想着,面前就递来一碗赤豆糊。
“师弟,给。”宁连丞体贴道,“热热地喝一点,暖胃。”
席墨越发郁闷,“谢谢师兄,不过……”
这一看就是哄小孩的啊。
宁连丞点点头,“不开心的时候,吃点甜的就好了。”
席墨默然一刻,道,“师兄说得对。”
这便一口一口吃起来。
只吃了半碗,手边又塞来一只兔团子。
席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将兔头啃了,含在齿间慢慢嚼着,看宁连丞又将那铺上糕团各点一样,满满提了一方盒。
“师兄不来一个么。”席墨两腮一鼓一鼓,猝不及防被拍了拍脑袋。
“吃完再说话,当心咬了舌头。”宁连丞道,“我的都在这里头了,要是回得早,兴许能蹭上一杯茶喝。”
席墨就闭了嘴,左右开弓,不一会儿便将手里的吃食咽尽。抹抹嘴正要同宁连丞说道,又见人拎着一挂糖珠子来了。
“我以为是什么挂饰,老板说是琥珀饧攒的珠子,小孩子最喜欢了,挂在脖子上,跑闹一天都吃不丢的。”
席墨:???
“谢谢师兄。”他看着宁连丞希冀的目光,只得将那糖珠接过来,捧在手里晃了晃,揪下一颗咯吱咯吱地嚼碎了。
宁连丞将人盯了一刻,终于道,“师弟,我才发现,你真的很像小兔子啊。雪耳彤眼,毛绒绒一团,吃起东西来也秀气得很。”
他诚恳道,“我小时候就很想养兔子的。奈何到了蓬莱后,发觉灵兽虽多,却是没有一只小兔子。”
席墨就吃不下去了,“师兄,我要生气啦。”
“开玩笑的,别生气。”宁连丞笑了一声,明显没有在开玩笑的意思。
只唇边笑容正溢,却是避之不及,直直被支木樨搭钩牵着襟子拐了去。
宁连丞看着那顶怼到眼前的怒纹面,微微一怔,继而颔首道了声“多谢”。
可那方并没有放开他的意思。
按理说,这时候该以一只木樨手环相赠,对面那人却分明没有一点表示,只是仰着头,端静地立着,不出一声。
席墨觉出不对,正要出言相询,那人腕子一抬,终是动了。
凶面挑开,露出一个春晓之雾般的少年来。
因那苏芳高冠上的披纱轻拂间,便似有薄雾推春色而来。他站在那里,若一树幽庭瑠璃花,殊丽若浮沤幻影,剔透至极,触手即碎。
见宁连丞望着自己,这就勾起一抹淡幽幽的笑,“哥哥好啊。”
他眼底也似有幽影漫出,藤蔓般缠裹而来,“抓到你了,跟我回家吧。”
宁连丞一懵,先下意识看了看席墨。
就见人嚼咽着糖珠,一面慢悠悠道,“不好意思,你错认了,这是我哥哥。”
说着还主动攀上了自己臂膀,惺惺道,“哥哥,这糖好吃,我还要一串儿。”
席墨拉着宁连丞就走。
那少年并不多言,自摘了面具,亦步亦趋跟在他们后面。
宁连丞却停在那糖果铺子前,又买了两挂琥珀饧来,想了想,转手递给身后那少年一挂。
席墨扯他袖子,他却摇摇头,低声道,“走吧。”
待出了城门,席墨略一侧首,见那少年正拿着糖珠串子翻看,看得够了,就随手丢在道旁林子里。
他迎着前头席墨的目光,面不改色地捻了捻指尖糖末,仍直直跟了过来。
“师兄,又来了,我们跑么。”席墨眨眨眼。
宁连丞道,“不必。”
少年从容自若,与他们一起往城外走去,径直来到崔府前。
候在轿厅中的崔策就迎了出来,“哎呀,怎么赶巧了?三位,快里边请吧。”
“策伯,这位是?”宁连丞笑一笑,便见崔策乐呵呵道,“我们表少爷,说好了今天过来的。”
又道,“二爷正同姑娘在桂舫小酌,还请再随老仆行走片刻。”
“策伯,亲人相聚,我们就不过去了,劳您将这个递了吧。”宁连丞将手中方盒送出。
崔策答应一声,接了盒子,正想说些什么,那少年却先开了口。
“哥哥,你怕什么。”他瞬也不瞬凝着宁连丞,“怕我吃了你么?”
这话听着咄咄逼人,他说来却是再随意不过。那眼神看着又极认真,并无揶揄之意。
宁连丞就道,“这位小兄弟,你可能认错人了。”
那少年自笑了一笑,“认错谁,也不能认错你啊。”
言罢却是对崔策道,“带路吧。”
席墨看着他们去了,“师兄,这人好可疑。我们要不要跟去看看?”
宁连丞道了声“好”,两人便一并往兰汀走。
转过一丛金叶天香,叠山湖影里就显出一尾古舫来。木樨凋落间,隐隐可见舱中炉火星点,并衣衫云拂。
崔策自去通报一声,便见里头崔皓踏笑而出,“阿叶,瞧你这副行头,玩得可还开心?”
“舅舅好。”少年淡淡一礼,再无表示。
崔皓就对着舱中道,“晴儿,这是你季叶弟弟,姑母家的心头肉。”
崔仰晴放下茶盏,面无表情走了过来。
“阿叶,你仰晴姐姐,刚从蓬莱回来。”崔皓想将人往里边让,“这一路奔波辛苦啦。你阿妈已同我递了信,难得你小小年纪,就能代表家中参会了。”
季叶却给挡了一道。他就地打住,并无憷意,只道,“表姐好。”
崔仰晴岿然不移,“姑母改醮了?”
季叶毫不在意,“我并非阿母所出。未改姓名,不过阿母心善,念我生母之故。”
崔仰晴又道,“何以命养子代宁家出席?”
崔皓觉着气氛不对,斟酌了一下,这就道,“来,我们坐回去说。”
然而只他坐了,其他两个纵进去了,仍僵持在桌边不动。
崔仰晴看着季叶,季叶看着桌上方盒。
崔皓就叹一口气。
许多年前,约莫是崔仰晴去蓬莱后不久,崔皑就彻底与家中断了联系,只道勿挂勿念。崔老夫人那时还在,放心不下,遣人去问,纷纷被拒之门外。
崔皓亲去宁家拜访。崔皑只道自己要同夫家并求长生之法,静待蓬莱道开,便去寻仙访道。
其时崔皓不知所以然,只能打道回府。
半年前,崔府收到一封信,方才知了原委。
原来崔皑唯一的血脉宁绍,未至十岁就折了。她爱子心切,愁肠百结,又不愿再生,就与宁三爷生了龃龉。
直至机缘巧合之下,收了一个可心的孩子来,这才算解脱。
崔皓道,“我是很高兴的。有阿叶在,她才终于走出来了。”
崔仰晴听罢,转身即走,“你同我来。”
她分外不客气,季叶亦是跟着去了。
崔皓倏然胆战心惊,“晴儿,你要做甚么?”
崔仰晴并不理会,带着人就来到那金叶天香丛后,“怎么回事。”
宁连丞与席墨并未刻意隐匿气息,这就给抓个正着。
“阿母说过哥哥死了,我却不信。这不是,给我找到了么。”季叶说着兀自笑了笑,眼波愈发幽邃。
他分明不怕崔仰晴,更直接无视了她身上渐起的杀气。
崔仰晴冷冷看着季叶,杀意毕浓,“你究竟是何人。”
“舅舅不是说得一清二楚么。”季叶垂在身侧的双拳紧握,牙关开始打颤,仍是缓缓将话说全了,“表姐不必苛责,我今至此地,都是宁家的选择。”
崔仰晴道,“事出反常必有妖。”
季叶吐了口血,整个人苍白到像是要消散了,“表姐是要对我拔刀相向了么。”
他说,“清虚仙派,果真名不虚传。”
“师姐,手下留情。”宁连丞犹豫道,“那封家书若能让我看上一看,自然可知真假与否。”
崔仰晴道,“你又是怎么回事。”
宁连丞顿了一顿,“无他。我已经不再是宁家人了。”
他很平静,看着如释重负,面上甚浮一抹浅笑。
崔仰晴静然一刻,道,“这便是你没有字的原因?”
宁连丞就点了头。
古九州历来有取字传统。
此习通为世家大族所有。一般而言,男子加冠而字,女子及笄而字。而族中子弟有求仙问道之意者,若是年纪未到,登龙舟前,都会先取好字,以便往后称呼。或因子嗣再不可见,早为之所,名字双全,以入宗谱。
席墨知道,宁连丞的字,是由掌门所取。
“哥哥在说什么。阿母想你至今,每日都念叨不停。” 季叶却道,“毕竟生是宁家人,死是宁家鬼。”
宁连丞闻言,只是垂眸,并不知该作何回应。
季叶便用寒洞洞的眼珠凝着他,“哥哥总不看我,是不喜欢我吗?”
他问得郑重,语气倒是极淡,似乎并不在意答案。
“抱歉。”宁连丞说,“我……才知道你是宁家人。”
季叶就直盯盯看他,半晌才道,“那哥哥何时回去呢?”
“……尚未有定。”宁连丞被他盯着,却是有些担忧道,“你在宁家过得如何?阿母待你还好吗?”
季叶默然良久,“自然好得很。”
宁连丞就不说话了。
又酌量片刻,他语气愈善,“你同我来吧。我可为你掌一掌根骨,若是合适,此间事了,我可将你引荐到仙派。”
“哥哥,我是要留下陪阿母的。”季叶道,“毕竟,总归要有人做这件事,不是吗?”
他一字字道,“你不做,自然就得由我做了。”
宁连丞缄默不止,常含眼底的笑意散了不少。
他定了定,仿佛下了决心,这就道,“你若愿来,我会同阿母说好。”
季叶顿然笑了。一时间,满树花枝流光溢彩,盛极而落后却碎了一地。
“哥哥,你可一定要说到做到啊。”他说,“我最恨不守信的人了。”
言罢转身离开。宁连丞后脚跟了上去,就听一声闷响,顿觉顶上木樨纷然飘落,模糊了视线。
崔仰晴漠然往树上丢了一柄飞刀,看上去极度不悦。
席墨就道,“师姐,我们要不要……”
崔仰晴只对着宁连丞的背影道,“宁家不认,我认。”
她说,“宁绍,你记住,我只认你一个表弟。”
席墨就垂下头去,不作声了。
却想,师兄会不会和阿娘一样,也是私自出走才被除名的?
然而求仙是光耀门楣的事,宁连丞那时不过垂髫之岁,理该合家欢送着上路,又为何要悄悄跑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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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叶:(盯)(盯)(盯)
崔仰晴:(磨刀)(磨刀)(磨刀)
宁连丞:(冷汗)(冷汗)(冷汗)
席墨:(吃糖)(吃糖)(吃糖)
第66章 惺惺惜惺惺
这一日晚膳用毕,崔皓便携众人一同驱车前往延陵城,为明早的义卖会作最后一点筹备。
他与崔策前脚走得利索,后头那车上却陷入胶着之势。
席墨被满车杀意挤得难受,遂叹了口气,转去逗弄窝在脚边的余其。小孩头上那地蕈动了动,一口咬在他指头上
——然后松开,摇晃几下,萎靡地缩成一团不动了。
“小蘑菇,你中毒啦。”席墨轻声说着,展开手指,露出一颗琥珀珠子来,“喏,下回可要记得,不能乱咬人啊。”
余其啊呜一嘴吞了珠子,嚼吧嚼吧,眼里就亮了星星。
对面宁连丞不禁莞尔,“小朋友果然能玩到一起去。”
这一笑,好歹算是破了僵局。
席墨便跟着笑了笑,“这地蕈生来奇毒无比,自然也会受我身息吸引。”顿了一顿,才着意道,“毕竟,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所生,趋利避害,是为常情。”
他没说是灵兽护主。方才连余其的头发丝都没碰到,就被那菌子一口注了毒素,直侵肝脏肺腑。能轻易拨转局势,不过是借小玉之力,以毒攻毒罢了。
崔仰晴却懂了他的意思,半晌只道,“吉凶毕生,纷争岂能轻易避之。”
话音落,已将杀气收了。
席墨终能喘匀一口气,暗道双璧这般要好,居然会因外人生了龃龉,也是不可思议。
宁连丞那日摸了季叶的根骨,发觉他灵窍极少,不足以入派,便问他愿不愿去主峰做外门弟子。
这千万人求都求不得的机会,季叶却只笑一声,置若罔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