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后一折,轻轻唤了声“师父”。
“依你看,这青鸟会不会有什么阴谋?或是想告诉我们什么事情?”
江潭稍加思索,“尚无定论。此影既为死气沾染,其意图便不再为我所知。”
“哦?那换我问问。”席墨言罢,不语入静,片刻后冲着凌枢笑道,“算了长老,咱们打道回府吧。这大鸟可骄傲了,理都不理我的。”
凌枢怔了怔,“此话当真?”
“当真。”席墨支颌浅笑,“或者咱们慢点走,顺道看看鬼界风景也蛮不错。”
凌枢却是听了席墨的话,随即放缓行进速度,任由金钟虚虚浮在半空,随波逐流的小舟一般在逐渐黯淡的光流中微微晃漾。
不消片晌,冲在前头不见踪影的青鸟居然飞了回来。虽只风筝一般在远处徘徊不定,游移之中却是频频回望,好似在催促他们赶快前行。
“长老明智,果然还是要将它捉来问个究竟。这么跟着往深水里头扎猛子可不好玩。”席墨冲凌枢使了眼色,戒子一摩,祭出千秋剑。再一转身揽了江潭入怀,飘萍似的荡开来,同青鸟兜起了圈子。
“师父,这玩意儿要怎么抓啊。”席墨暗中传声道,“看样子是冲着你来的,但你说话它不听。我想同它谈,又横遭漠视。”
江潭的脑子自钟停前就开始高速运转,此时恰理出了一条思路,即刻答道,“离魄。”
“我与它应存一脉之缘,或可借魄体询问原由。”语罢江潭已做出决断,“再等一刻,很快就能知晓结果了。”
他虽未行过离魄之术,但相关记载业已读过数遍,顷刻凝绪静气,默诵起了古奥幽邃的法诀。
灵魄甫一出窍,江潭便觉一抹极其细微而熟稔的炽流自那青影之中娓娓而来。
这感觉过于怪异。似在牵引,又似抗拒。两不相容间偏生出几分莫名亲昵。
但他直觉那影子真的是一捧死光,无法与生齐流,只能跟从或者摒弃。
觉察到这一点后,自始至终一言未发的灵魄随即没入躯壳。江潭眼睫微颤,凝滞良久方才回缓。
他睁了眼,将几要镶在面上的席墨抵开寸许,兀自思量道,“生者亦寻死,死者亦往生。然世间以死为光者,唯仙而已。”
“师父的意思是,那青鸟乃为仙人所指么?”席墨略感诧异,“它要引我们去见仙人?”
“不。”江潭淡眉微蹙,“这世上已经没有仙人了。”
第122章 念兹在兹
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盘桓在江潭脑中。他尚未细想,即被后头传来的呼喊截了思绪。
“老鬼,说好一起走,就你跑得快。”丰山气哼哼道,“老子搬了镇天炉来都没吭声,你倒是先喘上了。”
“事发突然。”凌枢沉稳道,“不过现在看来,这青鸟的目的似与我们一致。只不知能否先将它弄回去补漏,否则阿叙十日后将有生命之虞。”
“呦呵,还恰好一致了?怎么,都是往归墟走啊。”
“正是。”
“走吧走吧,别磨蹭了。我那一双炉子镇着,怎么都能再多延十日,毁不掉你的宝贝徒弟!”丰山瞪着死鱼眼,“封印还有二十日落成,再拖下去全得完蛋。”
三个影子次第落在他身后。
“喏,顺手拽了俩能使的。先去归墟看看鬼王墓吧。”
“凌枢长老!”丁致轩与乔沛一齐行礼,唯有鹿蜀喷了个响鼻。
凌枢点了头,挥袖将金钟催作角亭宽窄,“都上来罢。”
席墨载着江潭,迟众人一步落在钟上,笑吟吟道,“长老跑得也很快啊,我只出去溜了五圈您就追上来了。”
“小鬼你……”丰山见着江潭便是一愣,“你那么着急忙慌往妖界赶,莫非是专门请人去了?”
“那是,我可会未卜先知了呢。”席墨莞尔敛首,“还好宗主大人对蓬莱有情。我只一提,他二话不说就出了西极古森。那速度快的,我差点都追不上了。”
丰山嗤笑一声,“什么有的没的,我看是对你有情。”
“是么。”席墨恍然大悟,转头去看江潭,很是认真地征询,“徒儿愚钝,望师父明示。您愿走这一趟,究竟是对仙派有情,还是对我有情?”
江潭:?
“呿,傻小子,哪有你这么问的。”丰山乐了,“你家师父压根与蓬莱不熟,顶多和许胡子有那么一星半点的交际。就胡子那把磕碜样,我才不信是为他而来的。”
“哦。”席墨受教,“那师父是为掌门而来,还是为我而来?”
江潭:……
“为你为你。”丰山乐得翘脚,“我们蓬莱一枝花可不是浪得虚名,引得掌门宗主尽折腰。”
他闭门造器造得开心,生生与世隔绝了五年。前阵子刚揭了镇天炉出关,随即扯着许占晖同自己说派内要闻。人一把卖货的好口才,挑着几件惊心动魄的大事串讲了一嘴,听得丰山一愣一愣。愕异之余,还起了些钦然之意。方觉这短短五年当真是天翻地覆。
兀自回味半晌才道,“你说那小子,真的做掌门了?”
“是啊,掌门入山海图前亲口所托。小问虚也答应了。但之后仍自居代掌门位……恐同师祖一样,因是临危受命而不愿夺号吧。”
“嗐,这事儿能一样吗?”丰山撇嘴道,“我师尊那是真不行了,二师兄存号留个念想。许胡子这算强行引退,想甩锅不成,被那小机灵鬼发现了呵。”
又砸了咂嘴道,“可行,不愧是从我手里得了三件法器的人,没白瞎。”
眼下他这自觉没白瞎的人,冲他粲然一笑,“哪里哪里,我们丰山长老才担得起这名号,毕竟掌门差不多真快同你打折了腰嘛。”
而后又对江潭道,“这么说来,师父的腰好些了吗?之前上的药可还管用?”
江潭默然片刻,点了头,“嗯,已经不痛了。”
自打他落到风涯岛上,行动已然无碍。行走之间遂觉席墨并无妄言,那药膏是真有奇效。
虽然桂油的味道着实大了些。
一缕若有似无的月桂香味里,几人逐着青鸟在芒道上飞驰。中间歇了两次,第十日时总算到了归墟。
此谓东极,为无底之谷。妖族之魂往往沉于此处,或聚灵归族永眠,或化灵再得新生。
约五百年前,放勋与问虚联手,借龙女之眼在谷壁上生造出一个洞来作为鬼王墓穴。先以百条龙筋为壤,葬其肉身;又以九枚灵窍为钉,锁其魂灵。
席墨知道,那眼中之穴凝定前,徒离全身的骨头都已拆净,唯一副空荡荡的皮囊埋在龙筋里头,早给龙气腐蚀殆尽。
凌枢此行,正是要去墓中查看九枚灵钉的位置是否有变。
金钟停在归墟口时,温度已非人能抵。就算隔着一层绝妙的结界,众人的牙齿还是不自觉咬起了轻颤。
他们眼看着青鸟一个猛子扎了下去,一柱淡芒直压深处,疾速坠往传闻中并不存在的尽头。良久之后,那随了一路的青晕流尾散羽般抖作无数破碎星点,往深之物,再不可见。
“归墟真的无底啊。”乔沛小声道,“还想能顺着这条光道看到底呢。”
“可怕,小爷有生之年居然要见列祖列宗了。”鹿蜀按不住皮间颤栗,哆哆嗦嗦道,“几位有没谁不去呆在这儿打掩护的,算爷一个。”
“就算你一个。”席墨作势抽剑,“想落在哪儿?我送你过去。”
“别别别,你还不如直接恁死爷得了。”鹿蜀尾巴一卷,唰啦几下将乔沛的胳臂缠了个密不透风,“小爷就那么一问,不劳大爷您费心了啊!”
“都靠拢些,不要喧哗。”凌枢将金钟一缩再缩,勉强容得几人抵肩而立,“下去后结界仍由丰山主掌,更要得诸位全力支撑。归墟是万象之源,灵流紊乱,间有寒暴火雨,活物触之即灭。大家随机应变,看到结界有损及时修补,不要将生气外泄,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得啦老鬼,就知道吓唬小孩儿!”丰山小小一只快被挤没了,正摇着手抱怨,就给乔沛一把抱起放在了鹿蜀背上。
“哎呦呵你这丫头片子……”
“长老。”一旁席墨就压低声音道,“这么喧哗,当心给鬼吃了啊。”
丰山偏头一看,席墨也同自己一样攀在别人背上,不由冷嗤一声,“歪歪斜斜,没个正形。”
席墨一挂披风般裹着江潭,脑袋搁在人肩上轻笑,“长老别酸了。师父是关怀我没处站,特意准许我靠着呢。”
“小子别显了。两个大男人搂搂抱抱你侬我侬,一股子断袖味儿都呛到老子眼睛了。”丰山当即开嘲。
“长老果乃明眼人精,可不就是断袖么。”席墨笑意愈浓,伸了指头去刮江潭的脸蛋。
江潭正想着鬼王墓的事,给人戳了几下都没反应,看得丰山暗暗称奇。
好在他脸上按满席墨的指头印子前,凌枢便催动金钟沉入归墟。钟声一荡,驱散四遭蠢蠢欲动的鬼气,江潭思绪亦定,转手将席墨扯下来,“站好。”
席墨乖乖站好,不再造次,只指头抓着他腰带不放,仍同那时初拜师门的小孩子一样,状似怯生生的试探,实际满心满眼都是志在必得的算计。
凌枢辨识超群,只凭借当年问虚子一番嘱托,不必旁的提点便寻到了鬼王之墓。
墓口封石俱为龙骨所铸,其上灵纹如织如覆。只消一眼,江潭就认出那是江铎亲手所设的移山填海阵。
“我来。”他淡声上前,咬破指尖,以血为笔,绘出了阵中太阳的位置。经此一点,青鸟隐日纹幻作青鸟扶日纹,流光一荡而过,那封石悄无声息地落了下去,显出一方黝黯的深窟来。
此墓不依常理,无设墓道,若掌灯执亮,站在洞口即能览遍内中全貌。
席墨挤在江潭身边,指尖刚擦出一道灵火,肩头就给凌枢拍了一拍,“你来殿后。”
“啊?”席墨很失望似的落了掌去,侧身给凌枢让出一道,又将江潭腕子捉了,蹙眉道,“师父。”
江潭给他拽着扯在一边。丁致轩见状,一言不发地跟上了凌枢,再后的乔沛牵着鹿蜀,尽量目不斜视地经过,唯鹿蜀和它背上的丰山一脸讪笑,斜瞄着两人走了一路。
“啧啧啧还在这依依惜别呢。”临入洞前,丰山终没忍住,“赶快走吧赶紧的,让你殿后不是落后。”
席墨牵着江潭踏上洞口,无辜微笑道,“有什么办法,长老走得太慢,我只能先在一边乘凉了。”
话音刚落,那金钟陡然缩至拳头大小,直直朝着洞心那点萤火般翕动的幽光砸去。
丰山瞳孔一缩,即听凌枢痛苦道,“都别动。”
众人顷时伫在当地,静待吩咐。然凌枢喘息几声,尚未开口,四侧蓦而弥开一股极为浓郁的莲花香气。
不知何时,墓穴外已悬了一盏硕大的玄莲,风雨不蚀,遗世独立。
从中传来一道缥缈且沙哑的声音。
“百年且覆,终得会晤。吾魂之皿,别来如故。”
第123章 之死矢靡它
香风四溢间,江潭屏息回望,暗道那青鸟所指果然是鬼王。
徒离原身是为仙魂之烬,死光亦可由他而起。
江潭距离玄莲最近,刚掐破指尖,席墨已一手将人挡在身后,左臂蛇影暴起,鞭子一般抽向那朵莲花。
玄莲避过蛇袭,如经风拂荡,一晃而去,转眼踞上谷壁,紧闭的莲瓣猝尔盛绽,几重艳色怒张,一口将席墨吸入蕊腹。
变动陡生。江潭只觉眼前一花,席墨就不见了。
而愈发酽冽的莲香中,身后渐有窸窣伏倒之声。
江潭猜出香气有问题,凝而自观,始觉灵台无比清明,竟未曾受半点影响。
他微微一怔,旋即飞身而上,凌空驻在莲苞尖前。此一次虽是初初御风,却如锤炼百次般得心应手。
江潭知晓雪魄之气乃是鬼王的天生克星,十道气流毫不迟疑地冲破十指,以灵为引,以血为线,裹粽子一般将那玄莲缠在当中。
整朵莲花开始发颤,却仍嵬然不动。
江潭手腕一沉,十条血线登时爆出尖刺,深深扎进花瓣。他闪步上前,一脚踢上花尖,借力后撤间,手臂蓦然一错,运起千钧之术欲将玄莲就此扯碎。
下一瞬,外围莲瓣纷纷凋落,生生卸去血线上压来的千钧力道。
江潭并不气馁。他知此术极其耗血,需得速战速决,当即再起十线,故技重施地绞住了莲花。
花心传来一声模糊的笑:“晏兮?终于肯来与吾一战了么。”
江潭并不答话,血刺再起,又给那莲瓣剥去一层。
笑声戛然而止。
“可惜,如今换吾拒绝了。”
归墟之下,万鬼齐哭。
灵流将乱。霜风先起,冰雹随行。
江潭一顿,双掌结阵,一气打向墓口,将那龙骨封石拍了起来,暂将一众人封在墓中。
这么一错身的时间,那玄莲又落了一层。
这回轮到江潭发怔了:怎么尚未发力就自行脱落了?
他不知这莲花究竟有几层,但确实存着想将席墨剥出来的心。眼看着这花如此称心遂意,当即觉出不妥。遂起结界,凝然观望。
“眨眼千年,诸空皆空,万象不复。吾辈恩怨虽起生死之际会,终不过一脉同源之因缘。”那声音悠悠道,“晏兮,此事吾错,汝亦错。”
江潭蹙了眉,“何错之有。”
“汝为生,无畏于死。吾为死,无知于生。然仙之道,总不无知无畏,崇生敬死而视生死为常。”那声音渐渐微弱,“吾已觅得一法,分得末缕死魂养为生躯。此躯将并三界为一。往后死生一体,终不再分。”
江潭一怔,“死生怎可为一。”
“毁灵封,熔诸魂,得更始。”
江潭指尖血凝,“徒离,你疯了。”
“此躯之灵,天生馈赠。黛莲落尽,吾得新生。”那声音似攒笑意,逐然淡去,“吾将为吾,亦不为吾;如汝之今,如汝之曾。”
江潭明白,席墨是徒离末魂养出的唯一继任者。待到莲花凋索,他会成为新的鬼王,遵循徒离遗志,毁掉封印,释放鬼气,涂炭三界生灵。
江潭眼看着莲瓣层层坠入归墟,一时想不出打断传承的法子。
他握紧掌心,恍然间却忆起江铎与崔睦封印鬼王的方法。
但与昔时不同,鬼王新生的肉体还很孱弱,只要将魂控住,不必拆骨拔肉便可重新将之封印。
灵钉更是现成,席墨体内的九枚灵窍堪得重用。况此一来,如往日旧事一般,那应为鬼门如今空落的缺口也有了最好的供奉。
鬼王的心。
可是,江潭想,那是席墨。
他脑子里空空如也,只记得席墨笑着冲自己道,师父。
师父。
师父。
“师父,杀了我。”
玄莲瓣瓣凋散,席墨悬在莲心,手足俱不能动,只苍白的嘴唇一张一合道,“师父,杀了我吧。”
他指上的乌戒准确弹在江潭手中。
“快,杀了我。”席墨双目粲动,时而清明,时而混沌,“像我当初杀你那样,杀了我。”
“师父。”
“师父,杀了我。”
江潭怔怔望着那戒子。透过那点虚空,看到一把剑穿过自己胸膛,烧掉了心脏的模样。
他脑子仍空着,将戒子死死握了一回,却兀然镇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