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宋灯便发现,她竟开始庆幸燕家二房参与了成王谋逆之事。要知道,自从燕虞盛名频频传回青州,她便开始担忧燕虞日后,毕竟他已经是镇国公世子了,封无可封,赐无可赐,绝非幸事。可如今有燕家二房谋逆在先,燕虞种种,皆可看作将功补过,天子少封少赐亦在情理之中,这般一来,竟是两全其美。
燕虞缺的,哪是那些钟鸣鼎食之位,真正于他有意义的,兴许自始自终都是能重振他父亲与镇国公府的威名。
宋灯丢了往日的礼仪,提起裙摆,丢下客人,匆匆地往宋炀书房跑去。
她想,如果整个青州只有一个人知道大军什么时候回朝,那么一定是宋炀。
宋炀听到那句问话时,面色微微扭曲。虽说早在宋灯格外关注燕虞消息时,他便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第43章 香囊送
大军镇守北川的旨意下来时, 宋灯琢磨了许久。今上给出的理由倒也简单,主要是让大军留在北川威吓鞑靼,让他们不敢贸然离开天岐山附近。待一年过去, 鞑靼人扎根久了,兴许自己也不敢, 不愿回到草原了。
这其实还真有几分道理。
可宋灯总忍不住偷偷在心里想, 天子这么做或许还有个原因, 便是想拖着大军。
将鞑靼赶到天岐山之远,这是多么大的功绩啊, 消息传来后几乎是举国同欢,光看那几日州府中下人们的表现,便知道外边是怎么样的情形。便是宋灯出行时随意走过的街道,都能听见路两旁有人在谈论燕虞与曹将军他们。
他们若是带着这种威势班师回朝,很难说刚刚经过成王谋逆之事的天子会不会感到威胁。
因此,拖上一年,待百姓们将这股津津乐道的劲头熬过去了, 再让将士回朝, 论功行赏,倒是更为稳妥。
这样一想,驻守北川一年背后应是没有什么坏事。可在宋炀告诉她, 军中诸将分军驻守北川一十六州, 而到青州来的是燕虞之后,宋灯还是没忍住,又向元孟请教了一番。
最后元孟回她此事无虞, 还告诉她一年后宋炀知州三年任期满,他会想方法将他们调回京中,到时他们可同守军一起进京, 行路也安全。
宋灯收到这封信,心才算放下了。期间关窍她不是分析不出,只是久离京城,到底不如元孟敏感,况且关心则乱,一时反倒不敢轻易相信自己的论断。
燕虞带着大军进城之日,青州城门附近可谓是人山人海,除了中间给燕虞行军留出的道路以外,俱是水泄不通。
若宋炀不是知州,他们这一行人未必能在城门边的酒楼订下这间视野颇为开阔的包厢。
也不知是不是这两年间经历的事情太多,青州民风较以往愈发彪悍许多,起码宋灯站在窗边往下一看,便发现几乎每个女子手中都拿着好几个香囊,正挤在人群中等待大军进城,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宋灯忍不住露出笑来。
这些姑娘自然不是像话本中说的一样,想着香囊一砸便能成就一段姻缘,不过是图个好彩头,也表示表示对将士们的仰慕与敬佩。当然,若真能砸出个合心意的夫婿,她们也不会将人往外推,自是不客气地笑纳下来。
宋灯的忍俊不禁看在宋炀眼里便是傻笑,他想着燕虞要在青州待上一年,心里实在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燕虞比他小一两岁,如今却是一举成名天下知,立下了不世功勋,便是下半辈子都当个闲人,也注定青史留名。可宋炀知道,这都是燕虞拿命挣出来的,他并不因此嫉妒,反而相当佩服他这份才能与狠劲。
宋炀对他唯一的不满,便来源于他可能会娶走他的妹妹。
当然,如果燕虞最后没有娶走宋灯,他对他的这份不满将会变得更为严重。
这就是他现在心情复杂的根源。
宋炀遥遥叹了口气。
宋灯动了动耳朵,立时转过来道:“哥哥,大好的日子呢,别叹气啊。”
宋炀更生气了,故意地,大声地,确保每个人都能听见地,重重叹了口气。
宋灯看了他一会儿,摇了摇头,似乎觉得他不可理喻,又转过头去看街上的景象,还将陈蓉和水岫都拉到窗边看热闹。
最后只剩下一个林涣,被宋炀拉到桌边陪他喝酒。
林涣权当自己是个傻子,看不懂兄妹间的眉眼官司,只闷头陪宋炀喝酒。底下尖叫声欢呼声传来时,他们两个将一壶酒都喝完了。
陈蓉拽着宋灯的手,破音道:“开城门了!”
林涣瞟了她背影一眼,没想到她也这么激动,那些大军有什么好看的,他也差点就是里边的一员呢。
不过,若他真入了军,未必就能活着回来。
林涣又饮一杯酒。
宋灯哪还用陈蓉提醒,她本就一直注意着城门,此刻,守城人将城门上的栓锁取下,厚重的城门一点一点向两边拉开。城外骏马踩地,盔甲相击的声音也一同传入城中,长街上肃穆了片刻,而后爆发出更热烈的声响来迎接这群英雄。
第一个进城的,是燕虞。
宋灯的目光至此便跟黏在他身上了一样,一时竟想不起来去看别人。
他骑着一匹浑身乌黑的高头大马,身上的盔甲并不比旁人贵重多少,甚至还粘着些未能完全擦干净的血污,面无表情时竟带着几分散不去的杀意。
不知多少姑娘想过,大军进城后,第一只香囊便要往这燕大将军身上投去。可此时此刻,竟没一个人敢扔。她们不由自主地想起,传言里打得最凶的那一场战役,单由燕大将军亲手斩下的头颅,便有八百之多。
姑娘们虽想小小表示敬意,可还是惜命的。
过了好半响,才有一个胆大包天的姑娘,试探性地往后边其他骑着马的将军身上扔了个香囊,见那将军笑了,其他人才纷纷扔出手中准备已久的香囊。
当然,没有一个砸向燕虞,连燕虞身边的将士都跟着受了冷落——姑娘们怕自己准头不好,误砸到燕大将军身上可不妙。
宋灯盯着最前头受了冷落的燕虞,突然便有些看不下去了,被香囊砸或许不是什么特别好的体验,可在这样的日子里,旁人都有,就他没有,那怎么行?
她就这样想着,还什么话都没说呢,便有人伸出手拿出一堆香囊晃荡在她眼前。
宋灯转头一看,发现陈蓉正笑眯眯地看着她,道:“我早就准备好了。”
她就知道宋灯不会准备香囊,可她旁观者清,早已猜到,宋灯最后一定会忍不住,也想投一个。
宋灯想着,她这是讲义气,支持燕世子,不舍得他被旁人比下去,可再怎么想,脸上还是飞上了两片红霞。
她飞快从陈蓉手中拿了一个香囊,连花色都没来得及看,便瞄准燕虞,扔了过去。
香囊中放了香料,有着些微重量,扔起来倒好控制方向,也不容易砸伤人。
宋灯虽没扔过这类玩意儿,但是她用弓箭的准头一直不差,因此,扔起香囊来也颇有自信。
至于下边的燕虞,他一进城,看到两边乌压压的人群,便知道他想见的人不会在这里。
他其实并未刻意摆出威严模样,也未尝没想过与民同乐,只是杀的人多了,难免显得有些威严,哪怕只是平着一张脸,也没人敢拿燕将军取乐。
燕虞失落了片刻,心想,这样也好。
他听着后边的喧闹,发现还有一直心心念念活着回来娶个媳妇的李三拿到香囊后的狂笑,心中也跟着欢喜起来。
回家了。
燕虞还没来得及感慨片刻呢,便听到一阵破空之声直冲他来。
青州城里也会有刺客吗?
燕虞下意识想抽刀去挡,好在他先回头看了一眼,顺着风声看到了宋灯惊讶而微羞的脸庞。
燕虞庆幸自己被晒得够黑,否则旁边的将士便会看到他发红的脸颊,接下来一个月的说头都会是燕将军害羞了。
燕虞右手将抽了一半的刀捅了回去,左手抓住了差点砸到他太阳穴上的香囊。
他再朝宋灯看去时,发现她身边的姑娘抱着她几乎笑倒,她自己也是又笑又恼的模样。
酒楼上,陈蓉笑得快喘不过气,却还记得取笑宋灯:“你看到了吧,他刚刚是要抽刀了对吧?他这是以为你投的不是香囊,是暗器呀。”
宋灯还没来得及拿她怎样,便听身后喝酒的宋炀突然拍了拍桌子,喊道:“混账!”
宋灯回头,宋炀又是一副醉得不轻的模样,一时分不出他是不是故意的。
宋灯气呼呼地推开陈蓉,可实在是自己也觉得好笑,于是还没气多久,便也跟着笑开了。
宋灯朝燕虞投了第一只香囊,底下的姑娘们见燕虞没有生气,还接住了那只香囊,一时胆子大了些,便有第二只,第三只朝他投了过去。
很快,燕虞便被香囊砸满了,可从始至终,他愿意伸手去接的,也只有那么一只香囊而已。
宋灯看在眼里,不知不觉便笑了。
陈蓉看宋灯笑成那样,摇了摇头,又走到水岫身边,将剩下的香囊都递给她,道:“这些都给你,你也扔扔看。”
陈蓉平素就喜欢逗这对主仆变脸,现下宋灯已笑开了,自然便轮到水岫了。
水岫疑惑道:“陈姑娘,你不丢吗?”
陈蓉往旁边看了一眼,摇了摇头,道:“本就是拿来给你们玩的。”
水岫便也不拒绝这份好意,虽不知道这东西有什么好玩的,但还是一板一眼地往下面丢了几个,面上连个笑都不露。
也不知道是水岫的准头格外差,还是她就没想砸到人,一个个全都掉到了将士们脚边。
兴许是从未见过准头这么差的,水岫看见一个将士抬起了头,他的眼珠子极黑,静静看去,竟像深潭一样。
水岫一怔,竟像是被吸住了一样,好半晌,人都没影子了,她才发现,除了那双眼睛,她连他长什么样都没记住。
第44章 同心疤
大军进青州以来, 知州的脾气便没好过。宋炀底下的州同州判都以为他这是为了安置大军而上火,可稍微知道点内幕的都明白,这事要赖那位有好宅子不住偏要住到州府来的燕将军。
可燕虞虽住在州府里, 行事却规规矩矩,除却对宋小姐比旁人多一分好外, 什么多余的事也不做, 让成日盯着他的宋炀也无话可说。
让宋炀深觉碍眼的燕虞又准时出现在了演武场旁, 自他住进府中,担任宋灯武教头的老师傅已经很久没派上用场了。
燕虞今日与宋灯练了一上午的箭, 粗粗来看,宋灯的准头竟不比燕虞差多少。可宋灯知道,这是箭靶立的不够远的缘故,若从如今十丈左右的距离变作二十丈,燕虞的箭十有八九还能正中红心,她便未必能达到这个准头了。
射完最后一支箭后,宋灯还跑到了两人的靶前去看, 果然, 她射的那些箭在靶上立得便浅一些,多用些力气还能拔/出来。燕虞的箭都快扎进箭靶了,她试了试, 非但没拔/出来, 还让箭杆上未磨平的毛刺划了手。
燕虞原本还微微带笑地看着,一听到她轻嘶一声,便立时上前, 头一次不顾分寸地抓了她手腕来看掌心伤况。
宋灯怔住了,一时有些难为情起来。若不是那毛刺刺进手心时疼得突然,她是一声都不会发的, 毕竟也不是多严重的伤。燕虞这么小题大做,登时让她害羞起来,觉得自己表现得太过娇弱。
宋灯道:“我没事的。”
她轻轻挣了挣,却没有挣开燕虞的手。
方才纵使着急,匆匆牵过她时仍显温柔的手此刻却是难以挣脱的桎梏。这是一双将军的手,温柔只是他俯首称臣的甘愿,暴力与独/裁才是这份力量背后的本质。
宋灯当然可以再用力些,虽然同燕虞的力量相比仍是杯水车薪,可至少能让燕虞明白她想要他松手的坚决心思。
可她没有这么做,因为……她的心思也没有那么坚决。
她不想让他感觉被拒绝了。
于是最后只是轻声道:“被人看见就不好了。”
燕虞已经看清她掌心埋了根浅浅木刺,闻言虽放了手,眉头却还皱着:“走,我去帮你换药。”
若论本心,他是不愿松手的,可也不舍得旁人拿逾矩的眼光打量她。
有水岫可以帮她换药呢。
宋灯一时说不出口这句话。
燕虞的目光太过灼灼,让她无法忽视,神思不属间,便点了头。
宋灯跟在燕虞的身侧,低头看自己的裙摆与燕虞的下摆偶然相碰,交缠一瞬又分开,分开后,又忍不住交缠,一时有些恍惚。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只诧异于镇国公世子和自己记忆中的人不同,理清缘由后兴许还有些怜悯他早亡。可除此以外,确实没有生出太多别的情感。
后来虽陆陆续续又了解了他一些,但对他的印象仍停留在可怜人之上。
非要追究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她来说变得有些特别,那么应当是他离京前的那个花灯节。
她怀揣一腔情意,虽知多半“死到临头”,仍想同人要个清楚拒绝,只可惜,等了小半晚也没等到。难堪多过失望。
燕虞出现的时机太好,以至于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认真沉下心来去了解元孟以外的男人。
那一天晚上,他们一个是即将奔赴战场,生死未卜的可怜少年,一个是处心积虑接近心上人,结果发现对方早将她一番装腔作势通通看透,这么多年也不曾对她有一丝情意的落魄女子。两个失意人凑在一块,难免交浅言深,且在父母缘上,他们又是那样同病相怜。
由怜生惜。
宋灯借给他一个愿望。却没想到,那个愿望不只触动了燕虞的心,也牵动了她自己。
她开始想方设法地改变他早亡的结局,甚至不惜请元孟帮忙。
如果说那时候,她还能将燕虞看作特别的,被她所看重的朋友。那么在燕虞伤重未愈,躺在庄子里那间床榻上,将她看作是梦中人那一刻,她便生出了朦胧情愫。
至此,日日年年。
事到如今,她是动了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