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是要找理由,小皇帝越是觉得他鬼祟,一句话堵了他的嘴巴:“不要再废话,朕让你挖你就挖!有什么事朕担着!”
守陵大臣只得照办。
片刻后,陵墓西南侧的通道被挖开了,守陵大臣站在一旁,可怜巴巴地向小皇帝道:“陛下,臣实在是担心,要不您还是别进去了,有什么话,臣给您找人带进去吧?”
“行了,别抖了。”小皇帝看通道开了,对他的怀疑有所下降,语气稍稍缓和了一些,“朕看看就上来,费不了多久。”
守陵大臣低头躬身,不露声色地隐去了脸上的笑,侧过脸偷偷给一个手持火把的太监递了眼色。
然而下一刻,沈言川就一脚把他踹进了通道:“以为皇上看不到你挤眉弄眼吗?先下去试试水位吧!”
小皇帝目瞪口呆地看着大臣消失在黑漆漆的洞里,还伴着长长的一声“啊——”,心想自己刚才还真没看到他在干嘛,要是探完地宫确认对方没问题,一会儿上来还是安抚几句吧,这一跤摔的,怪可怜的。
沈言川没工夫同他解释,转身叫了两名侍卫拿了俩火把进去开道,随后叮嘱守在外头的其他侍卫:“一个时辰后若吾等还未上来,再进洞寻人,谁若硬闯,格杀勿论!”
他说完,揽着小皇帝进了通道。
通道里,守陵大臣摔了个狗吃屎,好容易爬起来,后头两个火把抵着后脑勺,烫得他隐约闻到一股糊味儿,总感觉那俩侍卫快要把他的帽子连同头发一起烧了。
“皇上呀,臣都已经下来了,别再让臣走头一个了吧?”他声音颤抖着,缓着步子不敢走快。
小皇帝看他果真是很害怕的模样,正犹豫着要不要答应,就听沈言川应道:“走第二个也可以,就是脖子上会多把刀,大人要不要试试呢?”
第27章 打烂他的嘴
一行人越走越深,正式由墓道进入了耳室范围。
耳室的空气沉闷湿润,松枝火把的火焰受了影响,燃得也不如先前旺了。
“等一下。”
小皇帝让侍卫点燃一盏壁灯,凑近了细看,墙面上深深浅浅的,从上至下,蜿蜒出丝丝缕缕的湿迹。
由此看来,地宫渗水是必然的,不过现在守陵大臣也在地宫中,急急批评,不如先探清楚情况,还是皇兄更重要。
于是小皇帝沉着脸道:“继续走,走快点。”
众人走过耳室,前方道路反而敞亮了些,因为墓道两旁壁龛各设了一盏一仞长的珊瑚长明灯,而长明灯照亮道路的同时,也照亮了角落一滩水渍。
小皇帝蹲在地上仔细看了水的来源,起身时随手抓住珊瑚枝借了一把力,结果方才站稳,他突然叫道:“这不是珊瑚!这是……是什么鬼东西,朕的手都被染红了!”
沈言川一直站在他身边,闻言伸出手指在珊瑚上摸了一下,又放到鼻前闻了闻:“是牛骨,染色用的颜料还很次。看起来,有人借着修缮墓室进地宫,背地里却行偷梁换柱之实。”
守陵大臣吓得赶紧辩白:“臣不知道啊!臣胆小,墓室中的东西臣都不敢碰,上了年纪眼睛也不好使,每次也只是确认一下地宫中东西是否都在……臣该死,但请陛下饶臣一命,臣一定将功补过,将贼人找出发落……”
“闭嘴吧!”小皇帝气得心烦,把掌心颜料往沈言川的黑衣服上蹭了两下,“接着带路!”
守陵大臣只好乖乖闭嘴,继续向前。
一行人跟着他走过一条冗长的墓道,火把的火光渐趋微弱,眼见着越走越黑,前方的脚步越来越慢,沈言川道:“停下。”
小皇帝在暗橙色的火光中睁着两只大眼,疑惑道:“发现什么了?”
“皇上,请竖起耳朵细听。”沈言川说完便高举手臂,做了一个投掷的动作,不知是扔出去了什么,紧接着,众人便听见远处发出了响亮的“咕咚”一声。
那种声响,就像是小孩儿朝小溪里扔石子玩儿。
这声响过后,沈言川继续道:“虽然没有图纸,但按走的方向看,大人您应该是带我们往侧室走吧?不知道主室的情况是否比这里更糟糕呢?”
没必要再前进了,两个侍卫闻言,直接按原路返回,将守陵大臣拖出来按在了地上。
“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小皇帝气得浑身发抖,“你说你老迈昏聩,不查物品被偷换也就罢了,地宫的积水那么深,你还说什么涵道,朕问你,涵道呢?是没用,还是根本没修?”
“不是啊皇上,您听臣说,非是臣不处理这些水,而是风水师上回来验,说这墓穴存水,乃是一种特殊的风水穴,叫作‘油浸金’,日积月累,太子圣骨将会变为金黄色,是为大发子孙的陵穴啊!”
“去***的油浸金!”小皇帝一脚踹上了对方的肩,“皇兄生前并无一子半女,哪来的大发子孙!”
守陵大臣被他踹得一晃悠,嘴上却道:“皇上,个中内情,臣不敢说啊!”
小皇帝脸上变了颜色:“你说什么?”
“皇上,莫信谗言,他这是在推脱罪责,”沈言川一侧身,占据了小皇帝的大半视线,“您可知方才臣扔出的是何物?”
小皇帝胸口起伏,看着他的眼睛,勉强自己冷静道:“是何物?”
“是砌成墓道墙壁的砖石。”沈言川解释道,“墓道修建时便知晓日后将多次修缮,为此不可能不设照明,臣一路触摸,发觉墙上有不少可以摸出破碎砖石的凹洞,所以臣斗胆猜测,壁上先前应该镶嵌了许多夜明珠,只是……”
他后退到一旁,看向跪在地上守陵大臣,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有人将它们一颗一颗取出了。”
几句话,事情已被点得明了——珊瑚被换,不上近前或许不知;一壁的夜明珠消失,那不是监守自盗,就是尸位素餐!
小皇帝登时勃然大怒,指着已经一头冷汗要求饶的守陵大臣:“给朕打烂他的嘴!”
守陵大臣养尊处优许久,那长了褶子的面皮也算娇嫩,挨了两三个耳光,面孔上就凸起了两个浮雕式的手印。他哎嘿哎嘿地呼痛,间或求饶几声,然而没有人再理他了:小皇帝急着上去派人处理地宫水患,沈言川自然是一路护卫,而两个侍卫看打得差不多了,便跟在沈言川和皇上身后,将他往地宫外拖拽。
皇上打算处理?”沈言川跟着小皇帝,低声问道。
“先处理好皇兄棺椁……”小皇帝走得急,鼻孔呼哧呼哧地喷气,“他们……这些守陵的,修缮的,监督的,全部革职,送交刑部查办。”
沈言川听了,且走且说道:“皇上说的很好,不过这些是课上讲师说的标准答案,但并不是适合当下情况的答案。”
小皇帝心事重重,方才在地宫中看到的一切只让他觉得脑袋里什么东西崩塌了,轰隆隆的不清楚,这会儿听对方话里有话,他就心不在焉道:“别说了,按照你的意思办吧,该罚款的罚款,该流放的流放!”
沈言川就此沉默,一揽他的腰,将他带出了地宫。
墓穴中的气息实在憋闷,小皇帝上来之后,只见外头天已擦黑,地洞周围又来了些人,前排执火把的几个表情谨慎而紧张,很有一种严阵以待的感觉。
这场面小皇帝见过许多回,也没在意,只顾大口呼吸,同时接受了沈言川替他掸去身上沾染的尘土。
待他身上干净了,守陵大臣也被侍卫带出,甩垃圾似的扔到了地上。
沈言川看着这堆脑满肠肥的大垃圾,拔出佩剑,剑尖朝下递到小皇帝面前:“好了,陛下,您该处理了。”
他的声音很轻,然而清晰无比,清晰到了小皇帝无论如何也不会听岔的程度。
“——杀了他。”
第28章 较量
杀。意味着死。
而死这个字,对小皇帝来说是很可怕的。在他春光灿烂的人生中,唯一的阴霾便是由死亡构成的。所以他怕死,怕自己死,也怕看别人死。
所以,即便是有那么一个可恶的人,谎话连篇,那样惹他生气,他也只是恨,只是想要对方受到惩罚,打十几棍子屁股,赶去街上要饭,送到采石场做苦工……哪怕是脸上刺字,打成了瘸子,他觉得都没问题,只是死刑并不在他的考量范围,他从没想过要让人死。
沈言川看着小皇帝仿佛是犹豫着没动,便又轻声道:“皇上不是说按照我的意思办吗?还是说皇上没杀过人,所以不敢杀?”
小皇帝咽了口唾沫,盯着那银色的剑柄看了会儿,又看了眼被打成猪头后惊恐地看向剑的守陵大臣,咕哝着道:“他虽然可恶,总也没杀人,罪不至死吧?”
“凭他公然欺君,他就该杀。”沈言川把剑柄塞到小皇帝的手里,“还记得《龙韬》里那句话吗?‘赏一人而万人说者’的前一句。”
这句话,小皇帝那天没有答出,被沈言川笑话没常识,所以印象深刻——“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
“背得很好。”沈言川在他耳边温柔地给出了赞许,“杀了他,这世上很多人就不敢再欺骗您了。”
“这……”小皇帝手心霎时渗出了一层冷汗,快要握不住剑,发声也变得困难,“朕……不能交给刑部执行吗?”
“不行。”沈言川不容商量地否决道,“这不止是让您立威的机会,也是您赎罪的机会。”
小皇帝不明白:“……赎罪?”
沈言川把手覆上小皇帝冰凉的手背,帮他握紧了剑柄,抬起来用剑尖指着守陵大臣:“他为什么要骗您?他为什么能骗您?”
松枝上的火焰映得剑刃泛着红光,好像已经染了血一般,小皇帝望着剑,一滴汗顺着额角滑下:“……”
“是您不问朝政,随心所欲,放任自流,这才让他们有机可乘。”沈言川握着他的手往前走,“太子殿下的棺椁还在漆黑冰冷的雨水里,不知道浸泡了多久,或许棺椁已经进水,圣体已经腐败,这一切都是由您造成的。”
又进一步。
“太子殿下生前为了太鸿尽心尽力,好不容易才理出了海清河晏的局面,如今因为您,短短两年时间,又长了这许多禄蠹。”
又进一步。
“皇上,这个人侮辱太子,藐视君王,您不该给太子殿下一个交待吗?不该给自己一个交待吗?”
一步又一步,剑尖离守陵大臣越来越近,最后直指鼻尖。
小皇帝仍在犹豫,而守陵大臣却是不再迟疑,求生欲让他使出浑身力气滚到了围在地洞边的人群中,他飞快地往后退,同时高声道:“地宫出事,追究起责任来人人有份,他是不会放过我们的,大家不如杀了他们,反正不过寥寥数人,他们根本没有胜算!”
小皇帝闻言震惊,抬头再一看,发觉那些围在地洞之外的人全数佩刀,并且一个个都面容模糊,看不清表情,而那几个金刀侍卫和沈言川则立刻将他护到中央,一副随时准备拼命的模样。
小皇帝站在沈言川身后,目光越过对方的肩膀,在模糊的夜色中追寻着守陵大臣的声音:“你疯了吗?杀了朕,你也难逃罪责!”
“看皇上衣着打扮,恐怕是自己悄悄出宫吧!谁知道你们来这儿了?谁又能查到是我们杀的?”
小皇帝怒极反笑:“你是真当朕傻,连一个口信不留就走吗?”
“那又如何!杀了你们送进太子棺材里,长钉一钉,谁会打开看呢?”守陵大臣笑了一声,“唐棣,你就去陪你那短命的哥哥吧!”
听到对方肆意的侮辱,小皇帝一双拳头攥得死紧,心里怕极了,又恨极了,只觉得浑身的血冲到了头顶,两眼发黑——沈言川说得对,这个人是不该留的!
见他无言,守陵大臣颇有点乘胜追击的意思,对着众人高声道:“不用怕!死一个皇帝也没什么,反正树倒猢狲散,总会再有其他人称帝!另投明主,吾等又是忠臣良将!新王最看重的就是拥护,届时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人人都有!”
他这番话煽动力极强,黑暗之中,零零碎碎有了拔刀之声。
你们想好了,现在住手,祸不及父母妻儿,若主动配合,自己也可安然无恙。”沈言川朝着远处喊完,声音低下来,“皇上留神,站在我身后,千万不要乱跑。”
“嗯……”小皇帝声音颤抖,目光从远处挪到沈言川的后脑勺上。
这个平时一直戏弄他的人,此刻站在他身前,要跟他一同赴死了。是的,一同赴死,对面光是两眼能看清的就有几十人,这边才八个,自己还不会武功,要怎么逃出生天?
小皇帝僵立在黑暗中,气息一颤,泪水倏然划过面颊。
他想,或许今天是不该出宫的,即便出宫也该多带些人手,可是那样的话,他永远也不知道皇兄躺在一片潮湿肮脏的水坑中。
他又想,沈言川其实是个很好的男子,二十多岁,风华正茂,长生得俊俏聪明,武功也好,不闹人的时候简直无可挑剔,如果今天没有陪自己来这儿勘查,日后大约会过上很好的人生,即便出宫做回普通人,一辈子安稳总也能保证。
说到底,都是自己的错。这辈子他没当好皇帝,也没当好弟弟和儿子,他谁都对不起。
算了,最后一刻,还是不要连累别人了,沈言川,连同那六个年轻侍卫,若单是自保,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小皇帝刚想开口,忽然看到沈言川抬手,一枚亮红色的飞弹直冲云霄,发出“啪”的一声炸响,四散几星火花后,又消失在夜空中,只剩淡淡的灰白色烟气,很快便被风吹散了。
见他发出求援信号,对面的立场也开始摇摆,本来刀已拔出,现在却僵持着不知是否该动手了,小皇帝也抬起袖子抹干净脸,一颗悬着的心降下了许多。
然而,正当他内心重新有了盼望,对面却立刻泼了盆冷水:“哼,虚张声势,要是真有驰援,何必那么晚才发信?”
第29章 男人的嘴
沈言川的声音镇定自若:“真这么有自信,不如站在原地稍等片刻?看是你先逃走呢,还是我先被你杀了?”
小皇帝站在他身后,紧张得胃酸肚子痛——这沈言川一贯能骗人,谁知道现在他是在诈对方,还是真的在等援手?
那头也不出声了,估计也是在考量这话中的真伪。
“在援助到来之前,我再给你们一个建议,”沈言川继续道,“皇上发话,从现在开始,谁能把罪魁祸首生擒到皇上面前,赏银千两,今夜就能到手,名额有限,动手从速。”
“罪魁祸首”一听,声音里都带了出虚汗的不安:“放屁,死到临头还挑拨离间!你们快动手啊,犹豫干什么,他们就是在唱空城计!”
沈言川也道:“想清楚了,是拿到手的现钱好使,还是空口白话的荣华富贵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