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心里同时都是一沉,没着没落的。各种可怕的念头像毛毛虫一样顺着四肢往心里钻,挡都挡不住。
徐明海不敢耽搁继续玩命蹬车,他大声安慰秋实:“可能是哪儿走了水。让干爹他们碰上了,正帮忙呢!”
他没敢回头看秋实,错过了对方逐渐变得煞白的一张脸,但却感觉到了抚在自己腰间的手明显颤动起来。
路上不时有人从住的屋子里跑出来张望,互相打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等离得近些了,他们率先感受到空气里滚烫焦糊的热气,然后就被烟熏得流出眼泪。眼前的熊熊烈火早就和隆福大厦分不出彼此,失控的火焰噼里啪啦地在半空中扭动叫嚣。这种场面,他们只有在战争片里见到过。数不清的消防车正在作业。不停有受伤的干警退下来,又有新的干警冲上前去扑救。人喊车鸣,触目惊心。
俩人这时候谁都说不出话来。他们第一次见识到了某种远远凌驾于人类之上的可怕力量。
徐明海反应过来,急忙拦住一个从身边跑过的消防员:“叔叔,这里困着人呢吗?”
“具体的还不清楚,”消防员气喘吁吁,抹了把脸,留下条黑色的汗渍,“目前只能先灭火……”
秋实听了撒丫子便往大厦西边跑。
“果子!!!”徐明海大喊一声,飞奔着追了上去。
消防员一看这架势就知道他们八成有亲友遇险,也跟着一路狂奔。
秋实跑到西侧,才发现那些小小的门脸儿房此刻早就烧没了样儿。乌漆嘛黑一个挨着一个吐着浓烟,再也看不出来谁家的货是广州的,谁家的货是外贸的。
秋实管不了许多,抱头就要往里冲,结果一下被人从后背死死抱住,指甲都嵌进了肉里。
“烟还没散呢,呛死你!”徐明海大喊。
“我妈和磊叔都在里面儿!让我进去!!!”
这声音像是从七窍里活活挤出来的,走了形,带着血淋淋的惶恐。
“果子,你冷静点儿!”徐明海努力保持着最后的理智,“这儿临街,烧起来他们不可能逃不出来!”
除非,他们被困在了一个更危险的地方。徐明海的脸色凝重得不似活人。他一面死死抱着不断挣扎的秋实,一面冲着跑过来的消防员颤声大喊:“后,后楼地下存货的库房可能有人!”
说完徐明海自己也绷不住了,眼泪应声滚了下来。
说到底,左不过是俩十几岁的半大孩子,人生中经历的所有事情加一块,也无法跟眼前的生死攸关相比拟。
消防员于是马上组织人开始救援,同时喊来人,嘱咐一定把情绪不稳的家属看住。
徐明海见有人来了能腾出手,立刻蹿上去说自己熟悉地形要跟着进去,结果被人猛地推了一把,差点坐地上。
“你看见没有?他们丫吃饱了撑的,修这么多没用的电话亭和护栏。消防车都到不了跟前儿,水也供不上。连隔热服和呼吸机都不够分的,你上?这不是给我们裹乱吗?!”黑脸汉子怒道。
徐明海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想成为武侠里的大侠。动辄飞檐走壁,救人于水火之中。
跌落回现实里的徐明海只能从别人手里抱住快要疯掉的秋实,眼睁睁看着面前的庞然大物一点点地被吞噬掉。
大厦内值班的工作人员不断获救,但陈磊和周莺莺却迟迟不见踪影。
火烧得越久,希望越渺茫。
秋实最后瘫软在徐明海怀里,只剩力气直着脖子喊妈。嘶哑的声音在吵杂的火灾现场几乎听不到,因此显得更加凄厉而绝望。
1993年8月13日晚,隆福大厦的这场火整整烧了8个多小时才被扑灭。后楼4层建筑面积8800平方米,被烧毁了3层;西侧营业厅几乎全毁。起火原因经过调查是由于日光灯镇流器过热引燃了导线,从而烧着了地板,酿成大祸。不幸中的万幸是,距离火场10米不到的稠密逼仄的居民区保住了。
当消防员们从一片焦土瓦砾里把失踪了整整一夜的俩人抬出来的时候,秋实和徐明海已近乎呆滞。他们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了,触发痛感的神经也像是死掉了。
他们下意识认为这不过是一场梦,梦里全是别人的七灾八难,跟他俩丝毫关系没有。等醒过来,日子依旧无聊且平淡,他们依旧是纸鸢胡同的俩熊孩子。只是他们隐秘地相爱了,怀揣着不被世人理解的负罪感,正在计划一场甜蜜的出逃。
“是在存服装的库房里找到了,”干警不忍看俩孩子的失了魂的眼神,“身上一点没烧着,就是……就是吸入了太多的烟。”
“发现的时候,男方整个人护在女方身上,抱得死死的。一看就是个顶天立地的爷们。”干警继续安慰他们,“俩人面容也都挺安详的,瞅着像是没留什么遗憾。孩子,别太难受。听叔叔一句,命这东西不好说。赶上了,也只能认。孩子,你们家里还有别的大人吗?”
秋实盯着干警一开一合的嘴巴,只听见一阵嗡嗡声,根本没办法去接收和理解。
他想起昨晚徐明海和自己的对话。
“干爹干妈能同意吗?”
“有的是时间,慢慢磨,总能行的。”
黄泉路上不等人,时间还有,可爹妈却没了。
翅膀稍硬的少年才一动念,想要暂时逃离长辈的看护,趁着青春年少和心上人一起奔向远方。但命运却一下子用力过猛,直接以一种最残忍的方式给了他彻底的自由。
第61章 大号儿拖油瓶
秋实跟学校请了假,不是他自己去办的。就像是联系墓地,联系殡仪馆,申请死亡赔偿金等等,全是靠大家帮忙。
陈磊两口子人缘好,胡同里的街坊但凡有点路子能搭把手儿的全都出了力。连宿敌钱大妈知道后都傻了半日,然后含着眼泪第一时间就把各种需要街道居委会盖章的证明弄好了。
平日里的那些鸡零狗碎,被死亡猛一拽开,就显得无足轻重了。人都不在了,还计较什么?
徐明海一连颓废了几日,便逼自己振作了起来。那天那个干警说得对,命这东西不好说。赶上了,也只能认。
不认又能怎么样?果子现在就只有他了。
但秋实就不认。他的不认不是哭闹,而是不哭不闹。他像是拿什么东西把自己罩了起来,安静极了,甚至去八宝山送陈磊和周莺莺那天都没什么反应。
在细密的小雨中,秋实全程看别人掉眼泪,看那些巨大的烟囱里不停喷出又散去白烟,怔怔地被街坊抱在怀里说这孩子命真苦啊。
徐明海就站在秋实身边,依旧是肩抵着肩的姿势。他想说什么,可又不知道有什么道理能拿来讲。
在他们的长大的过程中,“死”这个字是忌讳,人们总是避免提及,而是用“老了”,“走了”,“没了”取代。但意思却是一样的,那就是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就这样,俩人沉默地在一个阴晦的雨天送走了自己的亲人。
谁也没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争执会爆发在午饭的时候。
北京的规矩,去八宝山送完人,不能各自直接回家,得在外面吃顿饭。席间,陈家大哥大嫂张罗着,挨个儿敬了大家一圈儿,随后拐弯抹角点出今天的主题。
两口子一套漂亮的组合拳打下来,简而言之就传递出一个意思:生死有命,世事难料。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陈老太太少了个儿子养老送终。所以,陈磊的“遗产”和“赔偿金”得算陈家的。
大家听了后不禁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他们夫妻俩会挑这个时候提这事儿。但随即便反应过来了。因为绝大多数手续都是有门路的街坊帮着办的,还有派出所的片儿警们,所以才会这么顺利。他们既然想把钱稳稳当当拿到手,就绕不开这帮人。
至于秋实,无非是半路冒出来的大号儿拖油瓶,是便宜儿子外加两姓旁人。既然现在陈磊没了,那分家的事儿自然是赶早不赶晚。
徐明海听了立刻站起来,高声说:“大爷——”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他就被李艳东一把扯住腕子。
“给我坐下!大人都在,轮得着你个小屁孩说话?”
当着外人,徐明海不能跟亲妈犟嘴。他不得不坐下,然后抓紧了桌子底下秋实的手。而秋实只是抬头看了看徐明海,一脸茫然。
李艳东骂完儿子,转而看着陈鑫两口子:“您二位是怎么个意思?”
“大杂院东南角的房子,没的说,那是老陈家的祖业产,是住是租以后我们说了算。”陈鑫有备而来,继续道,“再者,事儿是在人家大厦出的才得的赔偿金。那服装店既然是我弟的买卖,钱自然也得归到我们家老太太那儿去。”
李艳东听了冷笑一声,张口就戳人肺管子:“赔偿金是按人头儿给的,你家老太太是死了吗?”
陈鑫顿时垮下脸来:“你家老太太才死了呢!”
“死好多年了,不劳您费心惦记。”李艳东仰起脸,“既然你们两口子张嘴了,那咱们就清水下杂面,把话说清楚。我告诉你,陈磊和莺子虽然走得急,没留下只言片语。但果子也不是任你们老陈家欺负的小猫小狗。想占孩子的便宜,有本事先过你姑奶奶这关!”
徐明海头一回觉得自己妈吵架吵得这么英姿飒爽,顿时觉得小时候那些骂统统没白挨,权当是给李艳东练手儿了。
唱红脸的陈鑫媳妇赶紧和稀泥:“哎呦喂,大妹妹,咱这不是商量呢吗?”
“商量是吧?”李艳东冲着片警小七抬了抬下巴,“七儿,给他们普普法。”
小七咳嗽一声,字正腔圆道:“《中华人民共和国继承法》第十条:遗产分配先是配偶,然后是子女,最后是父母。”
“这姓秋的算哪门子子女?”陈鑫呸了一声,“没记错的话,他亲爹还在东北蹲大狱呢!还有,他不是管我弟叫’叔儿’吗?”
李艳东慢悠悠喝了口水:“叫什么也拦不住陈磊拿他当亲生儿子看!”
“操!反正我们老陈家的东西休想落外人手里!”陈鑫不服不忿,“就他妈的没这个道理!”
李艳东才不怵比嗓门大:“有没有道理你跟政府说去!十几岁孩子的东西你也惦记,还算是站着撒尿的老爷们?!”
“话可不能这么说!”陈鑫媳妇不干了,一拧身子加入战局,“我冷眼瞅了半天,是大妹妹你惦记着呢吧?秋实这孩子要是个丫头,我看你得连夜收她当童养媳!”
“你乐意也可以给我当童养媳啊!”李艳东插腰冷笑。
徐明海高声打岔:“我不乐意!”
似乎是由于双方的争吵声太大了,把秋实的罩子震开了一道缝。他默默听了半晌,大约总结出了一个“钱”字。
眼前急赤白脸吐沫横飞的俩人,他逢年过节时见过,是陈磊的大哥大嫂,不尴不尬的关系,从来没把自己当成侄子待过。
他继而歪头看了看身边的人。徐明海脸上肉愈发少了,眼底是浓重的青色,胸口正随着两厢的骂战而激烈起伏。事情发生后,徐明海几乎不吃不睡地陪着自己,其实,他也不过才16岁。
凝固的意识一丝一缕慢慢回来,借尸还魂一样,让秋实的逐渐清醒过来。似乎直到此刻他才反应过来,今天是去送了妈妈和磊叔最后一程。
他们既然走了,留下的担子就只能自己来扛。而且,他不光要抗自己的,还要抗徐明海的。俩人约定过,要一起去南方,去读书去挣钱,去吃去玩,守在一起好好过一辈子。磊叔和妈妈没做到的,他俩还有机会做到。
想到这里,秋实开口打断了三人对彼此祖宗八代的热烈问候。
“大爷大妈。”
由于秋实木讷消沉的时间太长,致使所有人见他突然张嘴说话都吓了一跳。徐明海赶紧问:“果子,怎么了?”
“没事儿,”秋实低声说,“我缓过点儿来了。”
徐明海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别怕,有我们。”
“嗯,不怕。”
秋实缓缓站起来,对陈鑫夫妇俩说:“大爷大妈,叔儿的房子既然是陈家的祖业产,凭您怎么处理,我都没意见。但这次意外的赔偿金是按照人头儿算的。叔儿的那份我不要,给奶奶养老;但我妈的那份儿我得留下。另外,”秋实顿了顿,“生意上的钱,据我所知都压在货上。除了一把火烧没了的,剩下的全在广州的供货商那里。只有重打鼓另开张,才能把货一件件变成钱,短期内是没指望了。”
当秋实不打磕巴儿地把话说出口,陈家夫妻就愣在了原地。
他们见秋实的次数不多,只拿这不爱说话的孩子当锯了嘴的葫芦。没想到他小小年纪居然嘴皮子挺溜,难道过去都是装的?
“如果您还觉得心里不舒服,”秋实提出第二个方案,“那就请律师打官司,到时候法院怎么判,自然是另一番道理。”
陈鑫当然明白自己今天办的事儿好说不好听,传出去不免让人捏鼻子。但面子是假的,钱是真的,值得他撕破了半辈子的老脸争出个子丑寅卯来。但真要说去法院他可谢之不敏,老百姓最怵上衙门,什么这法律那法律的,不认血缘远近只认黑白条文,自己未必能比现在多占便宜。
他下意识看了自己媳妇一眼,女方挑眉问:“就我们弟弟那辆车……”
徐明海听了立刻蹿儿了,猛一拍桌子,再也顾不得什么长幼规矩:“你们还要不要脸?一辆二手车也惦记?!”
第62章 他们的未来
秋实一把拽住徐明海的胳膊,跟对方说:“大妈,这车带着我们全家人死里逃生过,您当是给我留个念想吧。”
陈鑫就坡下驴:“念想归念想,你搁心里就完了。不是大爷非得跟你掰扯,反正你岁数小也考不了本儿,不如让我开走,送我们家老太太去医院什么的也方便。”
李艳东这时刚要开骂,小七早在一旁也坐不住了。他“噌”一下站起来:“您二位要是不嫌弃,我开警车带老太太上医院行吗?到时候再给您哇啦哇啦弄个警铃,长安街上一跑,跟“追捕”似的!那感觉,没治了!”
陈鑫脸色一变:“嘿!七儿,我也是打小看你长起来的!你他妈的可别拉偏架!”
“操,小时候你还少欺负我了?要不你以为我立志当警察是图什么?”
两拨人越吵越凶,眼瞅着小七穿着警服就要动手。
秋实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声说:“大爷,这车就当是我跟您买的。等赔偿金到了我一起给您。叔叔阿姨们忙前忙后都累好几天了,您让大家伙儿吃了饭早点回去休息,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