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无乐与姬别情面面相觑,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这个话题能把人惹哭。高力士只抬了抬眼,便无趣地移开了目光,不过是个想做女子的少年罢了,当年武皇在位时世上多得是不重生男重生女的人,更何况,断袖之风如今虽算不上盛行,但京中呆久了,总能见识到不少品貌一流的小倌,男生女相那是基础。
不过高力士也不得不承认,面前这少年的容貌风姿放在京中也是极品。
然而不同于唐无乐与姬别情的手足无措,更不同于高力士发散的思维,沈砚的沉默却是因为他终于想起来面前的这位少年到底是什么人了——阿拉木曲比,施浪诏王子,男生女相,这些或许都还不够令人记忆犹新,可若是提起他的另一个名字、另一个身份,那对沈砚来说可就称得上是如雷贯耳了——红衣教,牡丹!
沈砚一时也不免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劝慰面前的少年,男子的身躯女性的心,阿拉木曲比内心深处一直折磨着他的事情放在现代绝对算不上什么大事——去做变性手术呗。想做男人还是女人那是他自己的权力,可在这个没有变性手术的时代,这却是一件混乱了他的认知,是他备受煎熬的事情。
因为没有人能告诉他为什么他生为一个男子却拥有一张比女人还娇艳的容颜,为什么他偏偏向往拥有女子的柔美,为什么他明明拥有一个女子应有的全部的美好品格却偏偏被所有人鄙夷与厌弃……他所受的教育与他内心深处的诉求存在太多的冲突,而这种冲突使他活着的每时每刻都备受煎熬,因为他不知道他的存在、他的思想、他的渴望到底是不是正确的。
但他又是一个极为坚强的人,他不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可他知道自己不想死。所以他挣扎着、煎熬着活着,直到他遇到阿萨辛,那个为他指引了方向、认可了他、给了他解脱的人。从此他成为了他最忠实的信徒……
沈砚可怜他,但他并不同情他。牡丹可没少助纣为虐,可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自愿加入红衣教,他所做的一切破坏的是旁人的家庭与生活,他绝不会同情这种自食苦果的人。他一向认为阿萨辛与牡丹之间的感情是扭曲的、畸形的也是极为危险的。
“我想离开,我的家已经没了,我不想再这样浑浑噩噩地活下去,我想去寻找我生命的意义,我想知道……我的存在,到底,是不是一个错误……”少年的声音越来越低,可传到沈砚耳中却仿佛暮鼓晨钟一般,令他的心猛然一颤。
他不是牡丹!沈砚突然清楚的认识到。
沈砚凝视着那个倔强地咬着下唇、明知他们能够轻易的杀死他却一再不要命地请求他们帮助的少年,沈砚突然轻叹出声:“是我着相了。”他还不是那个双手染满无辜少女鲜血的牡丹。他既然能够为叶英、为李隆基、为许许多多人“逆天改命”,他又为何要纠结与牡丹的“过往”呢?
他觉得自己一视同仁,到头来却还是戴了有色眼镜。沈砚突然认清了自己的“虚伪”,却也同时下定了决心,既然他还是阿拉木曲比,那牡丹就可以不必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了。阿拉木曲比所求的不过是一句认可、一个救赎,阿萨辛能给的他也能给!
“存在即合理。”沈砚用拂尘敲了敲跪在地上的少年的发顶:“众生百相,生为何相,天定;活为何相,人定。”
“那我想做女子也是合理的?”也不知是沈砚的语气太让人信服还是什么缘故,阿拉木曲比竟是脱口而出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话一出口他的面色便瞬间惨白,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众人鄙夷厌弃的目光……
“自然。”轻飘飘地两个字却是在阿拉木曲比的心湖中掀起了轩然大波,他蓦然抬头望向沈砚,却只见头带帷帽的道长略微垂首,仿佛在与他对视着,他只听到他说——“世有阴阳,天之常理,时有倒错,亦是寻常。然孤阴不生,孤阳不长,阴阳相济方为正道。”
“您是说……”阿拉木曲比望向沈砚的眼中闪耀着摄人的神采:“阴阳本一体,这世上本应无分男女?”
沈砚不由哑然,这论调,怎么那么像邪教?“不。”沈砚矢口否认道,他可不像阿萨辛管杀不管埋,就算是要鼓励他,他也必须先把他的三观给他正过来!
正当阿拉木曲比为他的回答感到颓丧之时,却听沈砚平静地说道:“贫道的意思是——做你想做的,不要在乎旁人的目光。”
“这……”阿拉木曲比不由有些迟疑,他真的能够不在乎旁人的目光吗?要知道积毁销骨、众口铄金,便是他这般掩饰部落之中风言风语都令他备受煎熬,若是他真的作女子装扮、行女子姿态,到时世人又该如何议论他呢?
“行非常之事,必受非议,正如武皇,以女子之身成帝王之功,世人非议者众,但……这会影响她的伟大吗?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世人贪图口舌之利,却无法改变她是古往今来,千秋女帝。”
阿拉木曲比猛然一震,不得不说沈砚所举的这个例子确实极具说服力,便是李隆基已登基多年可则天女帝的威名依然令世人难以忘怀。是了,一位女子都能够顶着世人的非议创下如此功业他不过是以自己的方式去过自己的生活,若是连这点风雨都经受不住他又则能标榜自己拥有女子美好的品格呢?
看到他的神色似有松动,沈砚立刻决定再加一把火:“你想和我们一同离开?那便一起吧。”
“真人?”高力士不由出言想要劝阻,谁知这少年是不是故意接近他们,这种来历不明、心性存疑的人他怎敢将他轻易带在身边?
沈砚却是冲他微微摇了摇头,叹息道:“世人多迷惘,他既想窥透迷雾,又向贫道求助,那贫道便不能袖手旁观——你如今可还愿与我等同行?”
“我……”阿拉木曲比不知如何作答,他渴望他人的认同、期待脱去束缚的感觉,可是,也不知是叶公好龙还是近乡情怯,当这条路真正摆在他面前时,他却忍不住迟疑了,他真的能够独自承担起那么沉重的压力吗?他无比清楚地知道着——他不是武皇,他也没有那种敢为天下先的气魄,他,真的可以吗?
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正当阿拉木曲比纠结不已时,却忽而听到,沈砚再次开口道:“无论你如何作选,贫道的承诺永远有效,你若现在无法决定,日后想好了便来纯阳寻贫道吧。无论世人如何非议,在这件事上,贫道支持你。”说完不待他答话,沈砚便转身对高力士三人道:“言尽于此,我们走吧。”
看到沈砚动身高力士等人自然不会多留,立刻转身跟上沈砚的脚步。
沈砚一行走出去十丈之远,阿拉木曲比才终于从沈砚的话中回过神来——支持他?有这句话难道还不够吗?阿拉木曲比忍不住回头深深地望了一眼一片狼藉的故乡、用厌弃的目光看向他的族人、只知道抱着坟土失魂落魄的父王,阿拉木曲比心中终于下定了决心,扭回头来大步急追:“道长!等等我!我与你们一起走!”
第45章 纯阳真仙 四十四
“道长!您看我的新妆容如何?”阿拉木曲比穿着一身色彩绚丽的六诏服饰笑语晏晏地向沈砚问道。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 他穿的并非男子服饰而是六诏的女子衣裙而且再配上他面上的妆容、少年雌雄莫辨的身段……姬别情也不由抽了抽嘴角,目睹了阿拉木曲比这几日来的变化便是他也不得不怀疑,照这个速度演变下去,日后他会不会也像唐无乐那样认错阿拉木曲比的性别, 毕竟……这技术实在太高超了!
他也不是没见过女人化妆, 可是, 能像沈砚教导阿拉木曲比一样不用□□只用那些脂粉便让人便个模样——这种技巧恐怕连江采萍都做不到吧?当然, 想像阿拉木曲比这样男扮女装让人认不出破绽还是需要一定的自身基础的,但这也改变不了沈砚的化妆技术高超啊!
待沈砚表扬过阿拉木曲比哄得他喜滋滋地离开后,唐无乐终是忍不住问道:“你到底从哪里学到的这些东西?”
沈砚但笑不语, 少年哟, 你们还是少见多怪, 不知道化妆术与PS、整容并列亚洲三大邪术吗?作为一个现代人, 虽然他不急着找女朋友, 但是该有的素养还是一样不能落下的!一个连女朋友的口红色号都认不出的直男选手是绝对称不上是合格的男神的!:)他绝不承认这些技巧都是在母上的辛勤教导下练成的。
那些年相过的亲……说多了都是泪啊!
总之面对阿拉木曲比这位明显有着心理创伤的少年, 沈砚始终秉承着鼓励治疗的原则, 正确的方式不仅让阿拉木曲比对他们的戒备之心迅速瓦解, 也让高力士也有些哭笑不得:“真人,不过是个异族少年, 您何必如此迁就他?”
要知道, 阿拉木曲比可是一个普通人, 而且还是被娇生惯养长大的异族王子, 这样的他又怎么可能跟得上沈砚他们行进的速度。即使他从未喊过苦一直默默咬牙坚持着, 但沈砚总不会看着他掉队啊。这一路走来为了照顾他的速度沈砚他们前往浪穹诏的路途生生被拖长了整整三天——要知道如果不带他的话他们根本用不了三天就能够抵达浪穹诏!
事实上, 施浪诏与浪穹诏之间的路途并没有那么远,只是沈砚一路上走走停停,还不时停下来教导阿拉木曲比一些拳脚功夫与内功心法, 再加上他们挑的都是人迹罕至的山路,人少路也远,如此一来行程自然是要多慢有多慢了。
沈砚望着一路蹦蹦跳跳走在队伍前方的“少女”,目光中却是多了些许柔和:“或许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能够改变他原本不幸的命运,那便是贫道的荣幸。”
听到沈砚的回答高力士不由一愣,却又觉得这是一个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回答。虽然当日沈砚说服李隆基时他并不在殿内,但后来通过李隆基的表现与一些只言片语,高力士还是猜出了部分实情——恐怕沈砚是以巨大的代价陈明天命,这才说服陛下肯那么决绝地推行这套必然旷日持久且艰难无比的新政。
不愧是心怀天下苍生的纯阳真仙呐!高力士心中默默感叹道。随后也不再多言,能得沈砚的青眼那是他的福分,虽然是个异族,但……旁人不知他却是心知肚明,六诏早已被陛下记在了心中,此次虽助皮逻阁一统,但也不过是为了养大他的心,待他生出不臣之意时,便是大唐出兵之时!
六诏还是南诏,对于他们而言其实并没有太大区别,更何况,欲要使其亡必先使其狂。六诏迟早是大唐的领土,让沈砚教导一位六诏王子,也算是大唐对六诏的恩泽了。
高力士心中千回百转的念头沈砚是懒得去猜的,见他若有所思,沈砚也不在意,倒是姬别情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看来我们来晚了。”
“嗯?”沈砚还未反应过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便听到走在最前面的阿拉木曲比突然一声惊呼。沈砚几人快步上前,正巧登上这座山头的峰顶,再一俯首望去,便见山脚下的村寨一片狼藉——不仅到处都是打砸的痕迹,甚至连房屋都被烧得只剩下三分之一的样子,整片土地都犯着焦黑的颜色。
不过他们来得太晚了些,那废墟之上不仅没有人连被烧的黑烟都已经散尽了。沈砚低叹一声,却并未说什么,战争,总是会有死亡的,他的同情心太少,暂时还分不到异族身上——即使他们很快就会并入大唐,但在他们成为大唐子民之前,沈砚并不会给予他们奢侈的同情。他能救一个,却救不了所有。
他救阿拉木曲比是因为他心中对施浪诏已经没有了执念,可他却不能保证,他救下的每一个人都能像阿拉木曲比一样忘却仇恨。沈砚收回目光,轻声道:“我们该回去了。”浪穹诏已灭,想来六诏一统之战也已经进入尾声了,现在回去与皮逻阁确认一下,他们这次出使的人物就算是完成了。
沈砚走了两步,却忽然发现阿拉木曲比没有跟上来,他停下脚步转头望去,原本在无声低泣的少年连忙快步追了上来:“抱,抱歉。”
“不必……为何而哭?”沈砚温声问道。
阿拉木曲比擦干眼泪,闷闷地回答道:“我跟您提过的那位朋友,她是浪穹诏的公主。”浪穹诏都已经覆灭了,浪穹诏的公主会是什么下场可想而知。
沈砚不由一愣,但随即便反应了过来他口中的那位公主是谁——他之前虽然听阿拉木曲比提起过自己那位生为女子却豪气担当丝毫不逊色于男子的友人,但他却着实没有想到对方口中的朋友竟然也是一位熟人——浪穹诏公主、女子身男儿心、喜爱花草,这人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日后的万花花圣宇晴。
沈砚低头看了一眼面前不断擦着眼泪却脚步不停不愿给他们添麻烦的少年,无奈敛目,他啊,就是心太软——就当沈砚思考该怎么告诉他他的小伙伴还没有死的时候,姬别情突然拔刀甩向一处灌木丛:“什么人?出来!”
沈砚等人瞬间凝神望去,却见一道人影快速闪出,竟是轻松地躲过了姬别情的刀锋。沈砚几人心中顿时一凛,姬别情的实力可不差,纵是仓促出手又留了手,也断没有让人那么轻易让出去好几尺的道理!
姬别情也自觉失了面子,执刀便想追上,却只听两道声音不分先后地从他身后响起——
“住手!”
“宇晴?!”
那声宇晴自然是阿拉木曲比喊的,可那句住手却是沈砚的声音——原来从灌木丛中冲出的并非一人,而是抱着一名女孩的高大男子,而那女孩正是宇晴。
而沈砚喊住手的原因自然不是他认出了幼年的花圣宇晴,而是因为他认出了抱着宇晴的那个男人——剑圣,拓跋思南。
青年时期的剑圣与日后还是有些许区别的,不过,就算沈砚会认错他,他背后的黑龙斩铁沈砚也不可能认错。姬别情确实实力高强,但若是比起拓跋思南——还是差了许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