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蒙毅这话说完,院子中便爆发出了一阵大笑:哈哈哈哈抬手捂着自己的眼睛,只有手掌未能遮盖的嘴角是大大的笑容,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竟然会在这里讨论这种问题。
并不知晓蒙毅真实身份的白舒捂着眼睛,心中如镜的湖水已变为浪潮,一波又一波冲击着海岸,一遍又一遍的从满是棱角的石头上划过:你能决定什么呢,你能影响什么呢,你又知道什么呢。
茅焦张嘴,又很快闭合。他想要插话,但此刻秦王政与雁北君之间的气氛太过奇怪,他发觉无论自己在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不应景且不合适的。
然而嬴政却不甘心止步于此:难道将军觉得自己做错了么?将军与赵王走到今天这一步,难道错的是从未有过逆反之心,一直镇守赵国雁北一带,驱走了匈奴打得羌人不敢再犯的将军么?
错的难道不是我么?白舒答,是我向赵王隐瞒了边境的情况,是我汇报了虚假的战果,是我将徐夫人送到了秦国,也是我如今站在秦人的面前,聊了这么多却从未谈起过结盟之约。
不,嬴政摇头,错的是高坐钓鱼台,从未到过边关,不曾体谅过雁北寒苦的君王。
何解?
让自己的将军去操心一个君王才应该操心的问题,难道不是君王的失职么?让一个本应冲锋陷阵征战沙场的将军以一个君王的角度去思考问题,难道不是君王的无能么?既是持剑人武艺不佳,又何怪剑芒锋利?
这话让白舒哼了一下小声:花言巧舌,不以为意,君王于臣子本就各司其职,世人可言他为君主我为臣子,臣子难道不理应替君主排忧解难么,既是分内之责,又何来的辛苦于体谅一说。
既互为臣子,主君不能体谅臣子辛劳,臣子又为何要全力相佐?嬴政不跳白舒的坑,若是如此,分内之责自然要做好,可那多余出来的努力,过盛的成果,将军理应可以独占。如此,是君失职,而并非臣之过。
如之前白舒逼迫茅焦一般,嬴政向白舒的方向跨了一步,与他拉近了距离:我若不知道,愿听君讲解。我若说错话,愿向君请教。若是我身份不衬,君可愿等一等,待我可应君之托时,再与我一道前行?
若我不愿呢?
那便再请,一日不行两日,两日不幸三日嬴政说的很洒脱,总有一日君会被打动。这天上地下再无与君一般的人,若是错过了,那此生该有多遗憾啊。他的语速很快,一步又一步的向前。
你倒是执着。
因为这世间多是沽名钓誉之徒,以他人衬托自己之贤明,以他人彰显自己之胸怀,以谭人展现自己之能力。如将军这般将错误尽数揽于己身,以污蔑遮掩自己身上霞光,若是错过了,才是真正的目不识珠。
白舒挑眉:自污?
将军孤身前来咸阳,便是今日我等不来,将军也一定会面见秦王,不是么?嬴政微微垂头,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笑颜,将军千里迢迢,甚至不惜在多年前布局,为的不就是一见秦王么?
将军有求于秦王,不是么?
而应这逐渐拉近的距离,感受着对方比自己高出了小半头的身高,白舒停在脸上的僵涩笑容在此刻轰然碎裂,他猛然抬头,桃花眼眐的滚圆,像是两颗琉璃珠子光亮又澄澈,看着嬴政尽是不可置信。
之前的那些话,尽数是为了抬一个身价,是也不是?嬴政手臂微抬,但还未牵动袖口有快速放下,庄子有言,剑分天子剑,诸侯剑与庶人剑将军乃是诸侯之剑,却用作庶人剑,岂不是大材小用,明珠弹雀?
宝剑尚会引猛沉而哀鸣,更何况是有贤能之士。
然而白舒的注意力却全然皆在对方的比喻上了:诸侯剑?
诸侯之剑,以知勇士为锋,以清廉士为锷,以贤良士为脊,以忠圣士为谭,以豪桀士为夹。此剑直之亦无前,举之以无上,案之亦无下,运之亦无旁(《庄子》)。嬴政停顿,一如将军之令,令出则和民意安四乡。
你知我此行为何而来?
为边关百姓而来。
你知我此行所求为何?
为边关百姓而求。
你既知,便也知我求的是赵人的平安,护的是赵人的国土,用的是赵将之职。嬴政逆着光,白舒有些难以辨清他的神色,你也知你家王上攻的是赵土,打的是赵人,要除去的是赵将。
嬴政一挑眉:这有何惧,他说的洒脱大气,还有这高高在上的狂傲,若是为王者还畏手畏脚,为区区一可能而犹豫不前,那这天下也理应拱手让与他人。他话说到一半,忽然反应过来这本不应是蒙毅能说的,出宫前,王上便是这样说的。
许是因为他转折的太快,白舒并未察觉出其中的不妥:可这诸侯剑都以让我持了,你家君王又要用什么呢?
持诸侯之剑,用天子之剑。无所畏惧,以七国为锋,以万物为锷,以百家为脊,以文臣为谭,以武将为夹。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江海,带以山川,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改并引用自《庄子》)
白舒心中一动,有什么自脑海中一闪而过,尚未来得及捕捉便已消散不见。
若将军在意,那便于秦宫内静坐,好生吃喝享乐演兵练武,要不得一个春秋轮回,那便是秦土了。看出了白舒对赵国的不在乎,嬴政也不加掩饰自己的野心,届时,将军便是为了我秦国百姓请命,何错之有,何罪之有。
白舒的心跳动了起来,他看着蒙毅的慷慨激昂,看着蒙毅的豁达爽朗,却道若秦国朝堂人人皆如此人,那这天下理应就是秦国的天下:若是秦君如君一般,抬手按住了自己狂跳的心脏,能得此知己,便不枉这一遭了。
头一回,白舒发自内心的感激将他带到这个时代的系统,头一次产生了想要在这个时代活下去挣出一个名声的念头原来我的血,尚未凝却么。
感受着身体内奔腾的血液,感受着内心翻滚的躁动,白舒手掌向上朝嬴政摊开:拿来吧。
什么?
你们出宫专程前来寻舒,是秦王有什么东西要给舒吧。直视着蒙毅的眼睛,否则明日便能够见了,如此急不可耐,可不像是你们秦国的作风。
嬴政:啊?秦国什么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