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再打了。”仲扬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你想问什么……便问吧……”
常棣冷笑了一下:“方才说过了,我想听你……死前说。”
仲扬既没有恼怒,也没有慌乱,只是又有些惨然地低笑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在笑自己,而后叹了口气,说得平淡却又认真:“你放心……与你……与你们说完话,我的命,就给你们。”
这时见两人已经不再动手,柏云舒也从一旁走了过来,轻揭了斗笠也露出了一直藏在袖子里戴着银色天蚕丝手套的双手,闻言也开了口:
“你以为我们会信你?”
仲扬细细地看着柏云舒的脸,隐约之间似乎有那么两分熟悉感,却又想不起来多少,不像是常棣,一眼看过去就惊得仲扬几乎叫出声来。
也许是因为,与常棣极为相似的那张脸,十九年来,早就是他挥之不去的梦魇,一日一刻都不能忘记。
虽然认不出柏云舒的脸,但既然此时她跟常棣站在一起,对于柏云舒的憎恨鄙夷,仲扬也并不觉得奇怪冒犯。
不论如何……是他应得的。
听了柏云舒的话后,仲扬叹了口气,又深深地看了已经站在一起的常棣和柏云舒一眼,而后周身原本因为再无战意彻底散去的内息气劲猛地再次翻涌起来,站在他对面不远的两人当即全神戒备,而常棣甚至眼疾手快地一把握住柏云舒的手臂将人扯到了自己身后。
然而……
仲扬没有攻击过来,也没有运气离开。
他仍旧站在原地,双掌微抬在身前,随着猛地攥紧成拳的动作,仲扬周身大穴依次迸出沉闷的声响,鲜血汩汩流出,原本有些苍白的脸色一瞬间通红一片,却又很快在周身不断的声响停下之后再次苍白起来,嘴唇都泛出淡淡的青紫。
仲扬跌坐在地上,身上的长衫已被鲜血染得斑驳一片,衬得他的脸色越发显得白得毫无血色,整个人仿若一瞬间苍老了下来,失去了原本撑起的精神。
他就在常棣和柏云舒的面前,用自毁经脉根基,再无痊愈可能的方式……自毁全身的武功修为,将自己彻底变成一个废人。
这样突然而又惨烈的场景突然出现在眼前,饶是常棣和柏云舒也着实愣了一下。
仲扬瘫坐在地上,身上的伤口还往外淌着血,剧痛伴随着骤然失去内力的无力,让他一时间虚弱地连坐在这里都有些艰难。
但是此时,他再抬头去看对面刚刚收了惊讶之色,而有些复杂的常棣和柏云舒时,却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如此……可……可……放心?”
柏云舒顿了一顿,翻转手掌取出一个只有拇指大小的瓷瓶,看了身侧的常棣一眼。
常棣深深地看了一眼仲扬,而后对着柏云舒微微摇了摇头,慢慢地往前走了几步,在仲扬身前站定,居高临下地俯视这位崆峒派的长老。
“你……想问……什么……”
常棣沉默了片刻,紧盯着剧烈喘息着的仲扬:“真相。”
仲扬微微低下头,身体在不断颤抖,不知是心中翻涌的情绪所致,还是周身泛起的疼痛所致:“你们既……既已问过那些……该是……该是已经知道了……”
常棣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说话。
“……那张……军防图……是……是我放在……罗兄……罗盟主书房的。” 仲扬闭了闭眼:“罗盟主……真心与我……相交……并不设防……是我……趁……趁一同饮酒……”
“够了!”
仲扬突然被满含怒火的一声打断,也没有再说下去。
那是他的朋友。
当年……对他毫不设防的朋友。
常棣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想要当即一掌拍死仲扬的冲动,一字一句狠狠地问道:“图是谁给你的?”
地上的仲扬突然身体一僵。
常棣眯起眼睛,微微弯腰俯身:“你是执行了最关键的一环,也确实暗中联系了不少人完成整个陷害。但……”
仲扬死死地埋下头。
常棣的声音冷得令人发抖:“真正谋划了这些,收服了你的人,是谁?”
“真相”
从十九年前已经被定了罪名甚至满门皆灭后,江湖上仍旧有像二长老和刘茂之生父所在苏家那样的人,愿意为罗家打抱不平,不论如何不肯相信罗盟主通敌叛国的罪名的事,就能看出,当年景国的武林盟主在江湖上有怎样的声望和号召力,在众多江湖人心中是一个什么样的高大形象。
按当年罗盟主的地位声望,能让那么大的罪名极为迅速又干脆地落在他头上,还让江湖上的确有不少人对此将信将疑坐视罗家被灭门,正是因为……
那份最为关键重要的罪证,那张“险些被罗盟主送去骁国”的景国军防图——
是真的。
完整,细致,机密,关键。
那绝不是仲扬一个纯粹的武林中人能够得到的。
同样,常棣知道他和柏云舒不论是前些年还是这一次挑战路上,解决掉的与当年事件有关的人一定不是全部,可就算只是这些,他们在十九年前那件事之后获得的利益好处,也就远远不是一个十九年前身处已经开始走下坡路的崆峒派中的仲扬能够给予的。
更不用说,仲扬从中获得的好处。
被常棣这样追问幕后的真正策划主使,瘫坐在地上低着头的仲扬虽然僵了一下,但其实并不算是意外。
甚至……
仲扬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或者说,十九年前罗家灭门之祸不久,就有一个人在恨不得动手杀了他之后,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会有这一天。
那个人同样也告诉了仲扬,在这一天到来之后,仲扬应该怎么做。
那时候,即便是被自己滔天的愧疚折磨着的仲扬,正被一柄长木仓抵着喉咙,听了那人的话之后仍旧……满是讽刺地笑了出来。
他们或许并不一样,但是……又相差多少呢?
那人的确有打他一顿的资格,但是……他没资格杀他。
思绪恍惚了一下略有些飘远的仲扬很快在肩上的剧痛之下回过神来。
常棣的手按在他的肩上,手指用力,正捏在了仲扬肩上的伤口处,一点点地收紧,捏得那肩头伤口处的血流得更多,染了自己一手。
仲扬到底是成名已久的高手,即便此时因为骤然自废武功体质虚弱许多,被人满是恶意地捏住了伤处疼得几乎发抖,也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更不会求饶。
仲扬慢慢抬起头来,在常棣看不到的角度,眼里的讽刺一闪而过,有什么情绪坚定了下来。
就按照那个人当初说的吧……
所谓真相,并不是对所有人都那么重要的。
事到如今,不如……全了那个人的苦衷。
虽然,即便是曾经做了害死自己朋友全家推手,自认罪孽深重的仲扬都觉得,那个人的这个打算这个举动,实在……讽刺得可笑。
短短两息之间已经做了决定的仲扬抬起头来看向常棣,勾了勾嘴角:“能有军防图……自然是个手握重权的人物。不论是十九年前,还是十九年后。”
常棣掐在仲扬肩头的手并没有半点放松,仍旧死死地掐住用力。
伤口处流出的鲜血淌得更多更快了不少。
即便是仲扬,此时苍白毫无血色的脸上也露出了几分痛色。只是他仍是没有挣扎,也没有求饶,只静静地看着常棣的脸,有些恍惚地继续道:“那图是真的……你应该也猜到了。敢把真正的军防图当做诱饵当做罪证送出来……敢这么冒险的人,自然是有足够的把握和自信,边军一切皆在掌握,他有本事……随时调动更改,也有那个把握,就算到时骁国来袭,也能凭己之力抵挡得过。”
边军。
常棣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抖了一下。
十九年前,跟骁国对战的主力边军……
是姓穆的。
“……为什么?”
仲扬听了,微闭上眼睛轻笑了一下:“谁知道呢……为名为利,还有……为国为家?我没问过。”
常棣眯了眯眼睛:“……你也与他相熟。”
所以才能这么轻易地说他没有问过。
仲扬与那人之间的关系,断断不是如同先前处理掉的那些个并不知情的人一样的。至少他能与对方面对面,能与对方直接交流。
甚至……
看起来有些交情。
“也?”仲扬也从常棣的话里听出了一点儿痕迹,睁开眼睛看了常棣片刻,突然轻笑了一下:“看来……你查到的比我以为的还要多些……他跟罗……罗盟主还有我的关系,当年瞒得很紧,这世上应该没几个人知道才是。”
话说到这里,那个人是谁……已经很是明显了。
穆恒。
仲扬口中说的,正是景国如今的镇国大将军,与骁国交战多年保家卫国战功赫赫,十九年前就已是先帝心腹的穆恒。
身为位高权重的大将军,朝廷人,却对销声匿迹了十九年的罗家暗器极为熟悉,甚至懂得一些罗家家传的武功招式的……穆长戈的养父。
仲扬终于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常棣掐在他肩头的手用力到迸出青筋,似乎要将他的骨头也一起捏断。
常棣又低头凑近了仲扬一些,泛起赤红恨意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
“罗盟主交友的眼光……还真是……糟糕。”
仲扬原本平静甚至略带讽意的眼睛,在听到这句话之后散了难得的那点儿神采,重又变得恍惚混沌起来:“……罗兄一片赤诚……是个心怀天下的坦荡君子,也是一个慷慨无私的好兄弟。他没有错……是我们……不配。”
常棣没有再开口阻止仲扬恍惚间又拾起了“罗兄”这个称呼,他甚至松开了几乎快要捏断仲扬肩头骨头的手,慢慢地站起身来。
逆着光,俯视着地上瘫软失神的仲扬,常棣脸上的表情已经看不清晰。
“……十九年,偌大一个崆峒派重回武林巅峰。”常棣的声音冷淡地可怕,带着一种令仲扬心惊不已的寒意:“你说……我若拼尽全力,此生不死不休……有多大的可能,毁了崆峒派。”
“你……”
“重建扶植……并不容易,但若是摧毁……可要轻易地多,办法也多得是。”常棣甚至后退了一步,不再紧靠着站在无力起身的仲扬:“正如十九年前你们毁掉罗家,快得……不可思议。”
仲扬瞪大了眼睛试图挣扎起身,却又一下子跌了回去,有些狼狈地趴在地上仰头看向常棣:“你……当年皆是我一人之过,崆峒派上下没有其他人参与……一切与崆峒派无关!我的命给你,我……”
“你的命?”常棣冷笑了一声:“一条贱命,想抵罗家上下数百口么?还有当年因为相信罗盟主的为人,为他打抱不平而被卷入的……多少命多少血,屠尽了你整个崆峒派都未必能够!”
“我说了!与崆峒派无关!门人弟子皆不知情!他们没有过错……他们……”
“崆峒派如何重新发展到如今的地步的?如何再次享尽一流大派的风光的?十九年来崆峒派的每一个人都在享受罗家人的血换来的荣光,凭什么不能抵命?”
仲扬原本苍白的脸因为激动和焦急重新泛红,艰难地伸出手去试图拉扯几步之外的常棣的衣角:“都是我做的!是我对不起罗兄,只我一个罪人!你不能迁怒于……”
“你说的对,你是罪人。”常棣一脚踢开了仲扬伸过来的手,却又慢慢地蹲下,嘴角微微勾起带着十足的恶意,看着满脸尘土满身鲜血的仲扬:“不只是罗家,今后崆峒派……也是你害的。一切,皆因你而起。”
“……不……我……我只是……”
常棣却不再看趴在地上已经有些心神大乱的仲扬,转过身看向不知何时站在了不远处的柏云舒。
柏云舒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仲扬已无心关注,但柏云舒却看得清楚。
常棣脸色苍白泛出淡淡的青紫,浑身都在微微发抖。
他一点儿,都不像平静语调里表现得,那样冷静。
“……走吧。”
常棣对着柏云舒说了这么一句,便绕过地上瘫软着的仲扬,往下山的方向而去。
柏云舒看了一眼常棣的背影,跟上前行了两步,走到地上趴着的仲扬身边的时候却又忍不住站住脚步,低头看着这个已经没有一派长老任何风度的人,抿着嘴眼里闪过的光格外锐利,戴着那双银色天蚕丝手套的手动了动。
只站了这么一下,她深吸一口气,重新迈步跟上前面,走得其实也并不快的常棣。
天荡山峰顶,倾倒的草木,碎裂的石块,山顶的空地上狼藉一片,而中间趴在地上不断颤抖着的那个人,抬眼看着不远处自己先前放在那儿的长剑,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艰难地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