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阮欲再与他拜谢,却见他手握着刚刚今上弃掉的她的画像,已然走远。
几日后,上元节至,今上果然带了明皇后出宫夜游。
其间皇后提议,吃腻了尚膳局的手艺,想要去矾楼尝尝鲜,换换口味。
今上听罢,欣然应允,引袖招来所有侍从,让他们暗中保护皇后。
皇后温柔体贴对今上,“管家不是一直想看相扑吗?”
今上目光落于矾楼下璀璨的灯火,推脱道:“朕先陪你去尝矾楼的水晶蹄髈。”
皇后听了,却扭捏起来,“吃饭是个慢活儿,且臣妾还想喝点小酒,管家还是自己玩去,也让臣妾细嚼慢咽,细细品尝。”
今上听罢,眸色晶亮,作出不与她计较的模样,无奈道:“那你在楼上等朕,朕看过相扑,就去与你汇合。”
皇后笑盈盈推今上离去,只留韩玦陪侍他,而后带着众人上了矾楼吃食铺子。
席间,阮阮看她饮了一杯又一杯清酒。
阮阮从未见皇后这么喝过,她欲上前阻止,却见皇后双目迷离,拉着她在她对面坐下。
“阮阮。”皇后朝她微笑,“你看,我最终还是让你怕我了。”
阮阮垂眸,她原先本是不怕她,甚至有些喜欢她的,但这样的喜欢,终究是丢了。
“你不知。”明皇后呢喃,“其实我也怕,我怕自己变得面目全非,怕韩玦他再也瞧不上我......”
这是私下里,阮阮第一次听皇后提起韩玦。
阮阮心中微微一动,她知她已经醉了。也就是这时,她才明了,为什么平日里皇后会刻意远离韩玦。
“所以,我今天来让自己死心,我知道他寻什么人,做什么事去了。”
皇后惨淡笑,而后顺着斜靠下来的臂弯,深深睡去。
外面依旧热闹非凡,阮阮透着窗户往外看,很是期待可以再见到曹不休。
可是,阮阮没有等到他的身影,却在第二日傍晚时分,从今上口中听到了他的名字。
彼时,阮阮正在擦拭定州新送进宫的青瓷花瓶,却见许未露面的花奴,领了十个女子进来。
那十个女子,一个个都是绝色,面如雪梅,身似垂杨,踏着杏花烟柳,肩并肩走来。
此情此景,纵阮阮是个女子,亦忍不住驻足观看。
她本以为,这又是今上新选的女子,却不曾想,今上在将她十人细细查看后,转顾韩玦。
“将她们送到曹将军府。”今上一字一顿,吩咐道。
曹不休?阮阮打愣。
韩玦也似不敢置信,他转眸看那些女子,又瞪大了眼睛看今上,用目光向他求证。
今上却挑了挑眉,“曹将军为国朝,出生入死,朕却忽略了他后宅之事,朕都有君实了,他却是连夫人都没有,朕心不忍,故而昨晚连夜给他选了十个美人儿。”
韩玦静默不语。
今上又道:“你告诉他,君实没有玩伴,请他早点生上十个八个,君实需要他们。”
阮阮手中一滑,差点将花瓶打翻,幸好她反应及时,连忙将它扶住,可心底却失了滋味儿。
第44章 珠冠
韩玦依旨, 送十女子至曹不休府。
阮阮深呼吸,抬眸看天,强制让自己镇定。
这是块被烧红了的碳火,纵是无法落脚, 她也知曹不休这次是怎么都避不开了。
她一壁希望他能直接拒绝, 一壁又希望他爽快应下。
她于几番深呼吸与抬眸看天中, 强制自己冷静下来,最终希望曹不休能顺从今上。
毕竟, 在他的平安喜乐面前, 她的小儿女情长,可以掩盖,甚至割舍。
只是,有一事她不明白, 因失子之痛, 花奴已有好几月未曾露面, 而今日竟是她带着十女子过来?
她是听了谁的主意?今上?还是宰辅杜敬业?她又意欲何为?
她在心底存了疑,她转顾花奴,彼时她正拂弦给今上弹奏箜篌。
但音律初起, 还未成调, 明皇后的脚步便大步流星从殿外而来, 面上尽是冲冲怒气。
她走路向来端庄稳重,而像今日这般横冲直撞,倒是头一次。
阮阮诧异地向她看去,却见她亲自动手,毫不客气,夺过花奴手中箜篌,直直摔下, 动作之快,令花奴的手僵在半空。
而今上,亦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
他先是一怔,随即起身,眉心紧蹙看向皇后,“明棠你这是做什么?”
皇后却不答,只举袖甩下两颗北珠冠。
这珠冠阮阮识得,是皇后生君实时,今上赏赐给她的。
北珠冠难得,其中佳品更贵,皇后手中这两颗,每颗价值三万缗。
所以,因为珍贵,整个内廷也仅有她才有。
“官家。”皇后转顾今上,一字一句道:“前日,凤鸣宫突遭失窃,那胆大包天的贼人,竟然偷走了臣妾的珠子,更可气的是,她还偷走了君实压枕辟邪的银鸭。”
皇后略顿了顿,声腔似有哽咽,“那银鸭子是请佛主开了光的,君实夜夜压在枕下,有它才睡得踏实,可自从失了它,君实就开始梦魇,君实本来身子就弱,怎么受得了夜间休息不好?”
“可这与花奴有什么关系?”今上仍是不喜。
他目光瞥过花奴,见她眼中盈盈已有水光,心中不忍,转手去扶她。
可他的手还未触及花奴,便又被皇后一掌给打下。
皇后揪过花奴肩膀,略一用劲,将她推翻在地。
花奴被打得措手不及,眸中泪水再忍不住垂直而下,“皇后莫非怀疑是奴偷了珠冠和银鸭?”
皇后居高临下俯视她,厉声问道:“难道不是吗?”
花奴面上俱是震惊,“官家知道,奴向来胆小,又终日闷在梨阁,怎么可能有本事瞒过众人,偷进到凤鸣宫?”
“是吗?”明皇后冷冷看向花奴,“那为何我的珠冠会在你柜中被找到?花御侍请给我一个解释?”
“柜子?什么柜子?”花奴听闻,瞬间变了脸色。
“花御侍有多少个柜子,难道自己都记不得吗?”
皇后面上不屑,瞥她一眼,缓缓说出提示语,“那是一个三层相.叠的套盒,盒子中有珠冠,还有……”
皇后故意停顿,目光缓缓扫过花奴,似在给她思考的时间,果然她嘴角笑意还未褪去,花奴却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花奴瞬间面.色惨白,以额触地,阻止了皇后接下来的话。
“花御侍,还要我帮你回忆吗?”皇后轻抚护甲,漫不经心问道。
她说得风轻云淡,花奴却抖如筛糠。
皇后出手,有如雷霆之势,花奴承认,又在眨眼之间。
“官家。”明皇后冷了脸色,向今上躬行大礼,语调渐缓,却又强硬不容拒绝,“花奴她偷盗臣妾珠冠,臣妾暂可不追究,但她居心叵测,偷盗君实银鸭,这无论如何都不能不惩罚。”
今上也没想到事情会如此发展,他退让到一侧书案边,见花奴泣不成声,终是心有不忍,“珠冠也找回来了,那让花奴将君实的银鸭还你……”
“官家,君实是您的第一个孩子。”皇后坚持。
“有了第一个,便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今上看了看花奴。
“官家。”皇后突然拔高了声音,“君实不是您唯一的儿子,但您却是君实唯一的父亲。”
不得不说,皇后这话说到了今上的心坎儿上,今上薄情,但独独对君实心软。
他起身,掸了掸衣袖,抬脚而去。
花奴跌坐在地,目中满是恨意,“你用珠冠栽赃我?”
明皇后瞥她一眼,“去年中秋螃蟹宴,花御侍不也是栽赃高手?”
“你怎会知道我不是因为螃蟹?”花奴惊慌失措。
明皇后却不再理她,反轻唤一声,“阮阮。”
阮阮听罢,小步向前,垂首听令。
皇后不疾不徐,缓缓将珠冠戴上,而后拉过阮阮的手,交了一叠书信到阮阮手中。
阮阮疑惑着将书信打开,这才发现,它们都是杜敬业给花奴的回信,而上面全是今上的一举一动。
“阮阮,她恶心了你,以后拿着这些书信,你也可以随时差遣她了……”
明皇后起身,狠狠盯花奴,复又转顾阮阮,“阮阮,这次我有没有让你失望?”
第45章 炊饼
明皇后不顾今上相护, 斥责了花奴。
纵然她在今上面前,编造了莫须有的偷盗之事,但实则却是为了将花奴失子的真正原因找出。
“其实在螃蟹宴前,花奴早有落产迹象, 但她畏惧杜敬业, 不敢将此事说出, 于是趁杨福佳设螃蟹宴,便来了个顺水推舟, 提前送了自己孩儿的性命。”
明皇后哂然一笑, 面上大有自责之意,她转顾阮阮,目光真诚向她,举手从发髻上摘下一支玉冠, 簪到阮阮发上。
阮阮乍然受了她这样的大礼, 忙向她致谢, 却被明皇后扶住。
“阮阮,那时我做了坏人。我对今上有怨念,所以袖手旁观杨福佳的张狂, 也因对花奴的不喜欢, 眼睁睁看着她用了一只只蟹, 没有加以提点……”
明皇后握着阮阮的手,又添一句,“我看得出来,你是个通透的好姑娘,你就原谅我罢,若你也疏离我,那这内廷, 与我而言,真就是孤城了。”
皇后亲承自己的过失,如此气度,让阮阮折服,她举手及额,向她行礼,却被皇后拦下。
“从我出手惩治明心起,你们就开始怕我了吧?”明皇后苦笑,“那是我至今最为后悔的事情,我用君实冒险,栽赃了自己的亲妹妹。”
“你们”二字,让阮阮心尖莫名微颤了一下。
她明白这个“们”里,有韩玦。
“长予他……有没有说过什么?”
果然,于兜兜转转中,皇后终于将所忧虑的事情,小心翼翼问出。
彼时她眸中只剩下清波,像是初初情动的女子,想要试探心上人。
阮阮心中一动。
韩玦是这样一人,如同他的字“长予”一般,静默行走于内廷,看似无情,实则却悄无声息,滋润了被他照拂的人。
“韩先生明白娘娘的困境,也相信娘娘不会失了初心,他从未曾对娘娘失望过。”阮阮含笑欠身答。
“那就好。”
明皇后听了,长吁一口气,似放下了心中重石,瞬间轻快起来。
阮阮从她瞬间明朗起来的神情里,慢慢琢磨出了一个大胆的揣测,皇后对皇上是彻底死心了。
而对韩玦,她的情意,怕是早就藏在了,那些不能说话的昂贵砚台中。
阮阮心头一滞,有些说不出的难安。
在内廷,这样的情愫,若是把握不准,那便是万劫不复。
就在阮阮内心无法安定的时候,送十女子去曹不休府的韩玦恰好回来了,他一脚踏进内殿,带来宫外清爽干净的气息。
甫见皇后在长春宫,他有些意外,但很快恢复如常。
他将手中提着的荷叶包放下,稳稳上前向她行礼。
明皇后微笑应下,眸中欣喜溢于言表,她一眼看到他从外面带来的荷叶包,面上露出好奇,“皇建院前郑家的炊饼?”
韩玦点头,阮阮瞧见他面上有丝丝尴尬,所幸皇后的注意力都被炊饼吸引了过去,未曾发觉他那瞬间的异样。
“说起这汴京城的炊饼,只有武成王庙前面的海州张家,还有这皇建院前的郑家做得最好。”
明皇后说罢,抬眸去看韩玦,她目中似星光点点,仿若在寻求他的附和。
而韩玦也没有让她失望,他替她解开荷叶包,请她品尝。
明皇后撕了一小块放进口中,细细咀嚼,言语里全是欢喜。
“听闻他们每日五更即起,切面团,装馅,卓花儿,然后再入炉,工序极多,也很是繁复,所以在他两家店外排队等候的人也特多,通常都要等好久。”
她说罢,又问韩玦,“韩先生你这是等了多久才买到的?”
韩玦温和笑笑,“今天运气好,未曾要久等。”
明皇后听了,抬眸瞥他一眼,面上很是不信,但也不戳穿。
“原本以为你事情办得好,没想到对于吃食,竟然也精通。”她凝视他,想了想提出要求,“往后只要你出宫,都帮我带些外面的吃食回来可好?宫里的总觉着失了烟火味道。”
皇后说这话时,嘴巴是微微嘟起的,其貌一点都不像已经生产过的妇人,反像是未出阁,对着邻家大哥求宠爱的少女。
她这样娇嗔的样子,让韩玦一时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作答。
“你不答应?”
皇后明眸皓齿,又一次追问,似漫不经心调侃,可微微颤抖的眼睫,却偷偷将她出卖。
韩玦被她问得无法,又瞧见她眼中期盼,最终心软,微笑,点头,应下。
明皇后长吁一口气,心满意足,将韩玦所带炊饼,尽数带回了凤鸣宫。
待她身影离去,韩玦转顾阮阮,像是有话要说,最终欲言又止,只留下一句,“你要相信曹将军。”
阮阮听了,原本好不容易压制下的悲伤又一次被勾起,她默默点头,见他不欲多说,她也不再多问。
但她隐隐有觉,她与曹不休的双向奔赴之约,履行起来,或许将会是千难万难。
转眼,上元节过。
杜敬业竟然又从江浙用船运,给今上送了一块形状貌似巨龙的花石纲。
按杜敬业的话,这是他一路烧香拜佛,得了仙人指引才得到的。
今上见了,很是欢喜,连声称赞他辛苦,高兴之余,更是赐了他离皇城不远处的一块空地,给他新建府邸。
正月一过,杜敬业为了显示自己珍视皇恩,便着人开始开土动工,并时时在今上面前提起,他想早日建府的原因,是想黄昏出宫后,仍可以站在自家廊下,远远眺望今上。
杜敬业说这话时,感动得今上泪盈眼眶。
今上甚至在大朝会时,仍止不住夸赞杜敬业,说自从他在皇城边建府之后,他夜间都睡得踏实了,因为他知晓,若是他在内廷有事,杜敬业会第一个赶到救他。
但就在今上又一次夸赞杜敬业时,沉寂许久的曹不休却再次忍不住,惹怒了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