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和高层与董事会的紧急讨论中,施然决绝签署关于裴皓洁的那番免责协议。
“我可以为自己的决定做担保,至于他的,我无权替他做决定。”他飞快地签下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更何况,现在本来就无可挽回了。”
直到躺在床上的前一秒,林总还在试图劝他放弃。
“施先生,你真的想好了吗?”林总摘下眼镜,目光如同拷问,“这次事故全权是我的责任。我知道我们没什么交情,但撇开金川总监的身份,我真的很担心您。”
施然没说其他的,只问他,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我不知道。”林总声音是沉重的,“一切都是无法预测的。”
施然拿出手机,把一份视频文件传给林总。刚才,他给自己和裴皓洁的父母通了个电话,没有告诉他们关于游戏的事。他在挂断后录了一段视频,做了最坏的结果的打算。
房间里的灯光弱下来,施然走到裴皓洁的躺椅边,用手指摩挲他五官的轮廓。
他俯身在裴皓洁的唇上吻了一下。
“开始吧。”施然在裴皓洁身边躺下。
工作人员从房间的四周围上来,把许多他叫不上名的器械挂在他身体上。他被戴上了和裴皓洁同样的脑电波读谱器,心跳检测仪,神经反应控制器,最后他们在他后颈注入少量麻醉,将一枚三角形的器具贴在太阳穴上……施然感觉它就像爬虫一样伸出触角,渗透入他的皮肤之下,神经开始阵阵刺痛。
意识模模糊糊间,他感到铁头用力攥着他的手,像在安抚,又像在支撑他。
施然闭上眼,视觉的画框开始晃动,一些缭乱和纷杂的画面反复交替出现。身体变得无比沉重,好像要穿透椅子坠入更深的地方。
“来。”他引导自己不去恐惧一连串未知的体验。意味不明的画面交叠出现,毫无规律的光点晃动拉出不规则的线条,“来!”
他的意识沉入大海。
读谱器上现实上传成功。
四七年,双子楼下。
施然从加完班黑洞洞的楼梯口出来,走廊里还回荡着他空洞的脚步声。公司的电梯在下午坏了,因为是平安夜,所以维修工人下周一才回来。和往常这个点儿寂寥的街道不同,全息彩灯比其他时间更热闹,有年轻的男女衣着艳丽在街上奔走。到处都是活动和人声聚集的声响。楼里和楼外好像两个世界,施然抬头看着双子楼表面跳跃的灯光,一片雪花落在他的鼻子上。天气预报说今晚会有冬天里的第一场雪,来得真是准时。他撑开灰扑扑的伞,饥肠辘辘地走向地铁站,打算在平安夜好好犒劳自己,回家泡个热水澡,再点一桌的啤酒烧烤,打游戏,刷微博,到网上抢购圣诞打折品……有人从身后勾住了他的肩膀。他回过头,队长一张蓬勃又帅气的脸。
“组长加班到好晚啊!”裴皓洁低下头,毫不客气地钻到施然伞底下。
“你怎么在这儿?”
“我住在这附近啊!”裴皓洁挪开视线。
“可你怎么会在公司楼下?”
“随便走走嘛,今晚平安夜,这么热闹。”裴皓洁插着口袋,看周围色彩浓烟的大楼,“组长有什么安排?”
施然把伞举高一些,好让个头高大的实习生不至于躬着腰:“我?回家吃烧烤。你活动应该挺多的吧?不回学校?”
“别提了,都有约……平安夜各种虐单身狗。本来跟一哥们儿说好去圣诞集市的,结果有姑娘约他,所以我就被毫不留情地抛弃咯!”台词不知演习多少遍,唯独眼睛骗不了人,他状若无意又有点刻意地看了施然好几眼,“组长你要是没安排,要不陪我去看看?我看朋友圈都说烤猪肘很带劲……也算是烧烤吧?”
施然被他逗笑了:“嗯,也算是烧烤!”
裴皓洁停下脚步,强势怂恿:“那我现在打个车?”
“你真的很想去啊?”
雪下得有点大了,施然抬高伞的边沿,从零碎的雪沫里打量那张年轻的脸。
“一个人的话就没意思。”裴皓洁的脸瞬间埋在呵出的氤氲的白气里。他向伞里挤了挤,正当地拉近和施然的距离,轻声说,“两个人的话,就很想去啊。”
裴皓洁有一种任何人都无法企及的蓬勃力量,施然不确定这是针对所有人还是只有自己。
当他在平安夜加班到只想回家泡澡时,裴皓洁就能做到药到病除,疲惫感在大雪里轻而易举地融化了。
他年轻的、蠢蠢欲动的眼睛引诱着他。
他不知道那是他的预谋已久,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跟着他去了圣诞集市。
他们买了贴纸,手工艺品,琉璃挂球,还有薰衣草抱枕。分吃了几只烤猪肘,烤肠,肉桂蛋糕。伞外面下着雪,伞内他们捧着热腾腾的红酒,每根神经都被熨烫抚平,舒展而惬意。临近十二点,他们和挤着大片的人流爬到商场顶楼,倒数圣诞的烟花。
看着灯一盏盏熄灭,裴皓洁踩着施然的影子,把微醺的他送到家楼下。
施然把伞塞到他手里:“我先上去了,回家路上小心。”
“组长……施然。”裴皓洁目光明灭闪烁,一双醉眼好像又很清醒,“明年的圣诞节,也一起过啊。”
第23章
施然知道公司里的实习生正在追他。虽然他从来没有挑明过,都是暗示性的表达,但目的也很明显了。
没有人会用那样的眼神去看他,除了他。
早晨来到公司时,工位上放着热的小米粥和包子,还有鸡蛋,香肠,酸奶,各种各样的零食。中午休息时,裴皓洁总能发现附近各种好吃的餐厅,徐徐诱导施然和他一起去尝。到晚上下班,如果施然不走,裴皓洁也总能找到加班的由头,跟他一起留在公司。有次施然加班到凌晨一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临走关灯时才发现裴皓洁趴在工位上睡着了。他看着裴皓洁发了会儿呆,过去轻轻叫醒了他。
“组长你下班了啊?”裴皓洁带着刚睡醒的沙哑鼻音,“本来就想怕一会儿的,没想到直接睡过去了,哈哈哈……”
裴皓洁在施然的目光下越笑越心虚,感觉有些不妙。施然把胳膊上的外套换了只手抓,没有离开,站在他面前。
“你实习期什么时候结束?”
“啊?”
“你也说了不是打算长久留在公司的,你还是学生,不要把自己弄得压力那么大。”
“我能有什么压力?”裴皓洁说这话时盯着施然,“我每天都挺开心的啊。”
施然挪开了目光:“是么,那就好,我先回去了。你路上小心。”
他本来是想把话说开的,不能留给实习生暧昧的希望。和裴皓洁不同,他很委婉,不善表达,话能说到这份上,已经是极打的暗示。裴皓洁年纪小,玩心大,还在读书,没多少社会经验,遇到什么新鲜的感情体验想要尝试也是正常的事,他年纪比他大,应该去引导他。
果然没有几天裴皓洁就发现施然好像在躲着他。要是完全不近人情,那也不至于,但他巧妙地保持了一种安全又礼貌的距离,这让之前认为自己希望越来越大的裴皓洁大受打击。
他不确定是自己做错了事,或者说错什么话,在接连几次试探之后,终于确定施然应该是明白了他的心思。
既然已经明白,那就没必要再遮遮掩掩,更何况也没有更多路给他选。他不再偷偷地放早餐,而是光明正大地给施然买早餐,中午跟着施然去吃饭,工作时时请教他,如果加班,他会给他点奶茶和外卖。
没多久施然就在他的攻势下坐不住了。
“我们谈谈。”有天他送早餐时施然把他拉进了茶水间。
他们来得都早,公司还没有几个人。
“你不要再继续了。”
“继续什么?”
“送早餐,送零食,点外卖,送我下班。”施然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严肃一点。
“你不喜欢吗?”
“我不喜欢。”施然再次挪开眼睛。
“那为什么看我的眼神那么闪躲?为什么还偷偷看过我微博?”裴皓洁逼近他,将施然完全拢在角落里,不给他逃避的机会。
“你……”施然睁大眼睛。
“我怎么知道的?我这么关注你,我怎么不知道?”裴皓洁笑了一下,“你喜欢吃什么,几点睡觉,连微博上转发哈哈哈的内容我都每条看了,你种草的东西我放在购物车。怕你拒绝我,又不敢送给你。”
施然退无可退,想要伸手推开他,却被裴皓洁攥住了。还没来及反应,裴皓洁就低下头来。
这张脸非常年轻,年轻得几乎没有任何心机,满眼都是炽热的情感和蓬勃的欲望,任何人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都不会怀疑自己是否被爱着,因为答案是肯定的。施然紧张得不行,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夜以继日的相处和点点滴滴的积累,终于在当下爆发开来。
“施组长,你的心跳好快。”裴皓洁紧紧掐着他的手腕,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近。
“这是在公司里!”施然警告他。
“那就是说出了公司就可以?”裴皓洁马上问。
“回去你的工位,好好上班。”施然挣开他的手,紧张地往外走。
“最后一句话。”裴皓洁扯住他的手腕,“我不相信你对我毫无感觉,否则就不会陪我过圣诞节,也不会答应过我那么多私人的且逾越的请求。或许你觉得我年轻,靠不住,只是玩玩什么的……没有的,我对你是认真的。”
施然落荒而逃。
自从裴皓洁把话说明白之后,施然就有些乱,心里有两个声音在竞喊,一个声音说他只是个小孩子,生活不稳定,他们并不合适,另一个声音又在说,已经很久没有碰到过让自己有心跳的人了,试试又怎样,谈恋爱而已。
裴皓洁没有给他太多犹豫的时间。没等施然想出个所以然,裴皓洁就在表白后的第二周病倒了。
据说是受了风寒,又熬夜打游戏,翌日胃口不佳一整天没吃饭,等到下午直接发烧到三十九度。
别人生病都很消停,裴皓洁生病却不安生。他就请了一天假没来上班,施然的微信就没停下来过。
“施组长,我感觉好烫,身上没力气。”
“中午什么也不想吃,懒得点外卖。”
“想喝冰可乐,楼下超市不给送。”
“快递要我下楼取物,我跟他聊了十分钟他才同意送上门。”
“天气开始阴了,我们这儿看起来要下雨,头好晕。”
施然开个会,手机不停震动,他不得不调了静音,在桌下偷偷回信息。
“现在体温计多少度?吃药了没有?”
“我给你点些粥吧,让外卖放在你门口。冰可乐不能喝,烧点水或者热牛奶。”
“头晕的话睡一会儿,不要老看手机。”
也不知道裴皓洁是不是真的睡着了,施然发完最后一条信息后,他就没有再回复。平时他在办公室热热闹闹,总没事儿装作不经意地路过他桌前,或不经意地跟他在茶水间碰头,现在……施然想象着裴皓洁蔫巴地躺在床上,连工作都没法集中注意力了。
下午抽空给他打了个电话,这次裴皓洁倒是接了,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病态透过话筒都能让人轻而易举地感受到。施然跟他对话没几句,心就跟揪起来一样。问他送来的外卖吃没吃,现在有多少度,催促他喝水……再说出口这些,就变得自然而然了。
“组长晚上能来看看我吗?”裴皓洁听上去再可怜没有了。他说他难受,头晕,起来喝水都要晕倒。他饥肠辘辘,又不知所措,一次发烧被他说得快要死掉了一样。施然说那他早退,带他去医院,裴皓洁又不愿意。
明知道他是故意的,明知道他在夸张,明知道他朋友圈里人缘那么好,只要他想,不可能真的生病都孤苦伶仃,施然的情绪还是翻江倒海。一整个下午心不在焉,工作效率几乎为零。最终他放弃了抵抗,关上了未完成的工作,提前早退,直接打车去了裴皓洁家里。
他就近在楼下的小卖部买了蔬菜和水果,拎到门前时发现中午点的外卖还放在门口,心顿时吊起来了。然而,他按响门铃,裴皓洁开门倒是很快,站在门口目光灼灼地看着施然。施然挤开他进屋,蹬掉皮鞋,用手掌测试他额头的温度。裴皓洁依旧用那样的目光看着他,施然觉得自己也仿佛要烧起来了。
人都撂下工作,跑到实习生家里来照顾。施然没法儿再说服自己这仅仅是出于前辈对新人的照顾。
裴皓洁听话的像个小孩儿,让他躺下,盖被子,敷毛巾,吃药,喝水……他都一声不吭照单全收。施然给她熬了皮蛋瘦肉粥,还炒了个青菜,裴皓洁都全部吃光,胃口好得不像个病人。
施然在他临睡前又给他量一次体温,37.8°,依旧有些低烧。
他觉得自己得回去了。
再留下去,性质就不一样了。
裴皓洁似乎打着相同的主意,又像与他心灵相通似的,在施然准备抽身时,捉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很大,掌心很烫,脉搏鼓鼓跳动着,手指像藤蔓般攀上来,缠住了施然的手指。他很缓慢,像试探又像撩拨,与施然十指相扣。
施然像被逮住的兔子一样,一动不敢动。他垂着眼睛,掩盖万般纷杂的情绪。
裴皓洁的声音带着笑:“施组长,施然。”
施然的手指抽动了一下。他念他的名字仿佛都有魔咒。
裴皓洁撑起身,湿毛巾从他的额头上掉下来。他紧紧拽着施然的手,把他拉进他,两人的呼吸渐渐融合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