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晁鸣的妈妈一次,家长探望日,在一中门口。她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样是个穿金戴银的富太太,反而很知性,站在人群中惹眼的是长相和气质。听晁鸣说,他妈妈是T大的教授,在他爸爸一穷二白的时候跟了他。晁鸣父亲去世,晁挥二十岁,晁鸣十二岁,晁挥顶替父亲的位置,把母亲照顾得很好。
我呢。
姜为民是个恶人,他把女人带回家,还打我和我妈。很小的时候我看见他把个涂着粉红眼影的女的拽进卧室,门“砰”地关上,与此同时我妈坐在厨房门口择韭菜。看到晁鸣妈妈的时候我就在想,原来一个母亲可以被保护得这么好,可以十指不沾阳春水,可以在脖子上围着漂亮的茶色丝巾,可以把洗好的提子装进保鲜盒递给儿子。而不是搓洗衣板、铺床、做饭…
我妈当年要是也能嫁给好人家就好了,即使我不存在也行。
“太太对小少爷很严,毕竟望子成龙嘛。”阿姨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对我说。
“晁鸣很争气的。”
反正在我眼里,晁鸣就是最棒,什么都好。
吃过饭我就上楼。在我外套内袋里的有前几天我去东宇百货买的钢笔,在二楼东角的那家店,我之前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原本我看中的是一款黑色帽檐带金边的,担心晁鸣觉得土,就换了根银边的。
五十八块,我的压岁钱、零花钱、偷拿姜为民的钱都在里面了。
昨天想等三月二十四再给他,可经历过厕所那件事后,我决定今天就给他。其实我还不知道怎么面对他,这种关系甜蜜又尴尬。
以后会怎么办,会怎么发展呢。
我在晁鸣的书桌上把数学寒假作业写完了,在小本子上写的“数学作业”后面打勾,我伸了个懒腰。就在这时候,卧室里的电话忽然响起来,我赶忙去接。
“喂。”我的心砰砰跳。
“酒醒了吗?”是晁鸣的声音,他好像在很乱的地方,有尖叫和暴躁的音乐。
“醒啦,你在哪儿呢?”
“知道万胜城不?”
“知道。”和东宇百货在一个商圈。
“我和施奥在一层,你要不要来?”
要,为什么不要。
买钢笔后我口袋里还剩点,这时候我也不省着了,叫辆摩的就走,招牌和霓虹灯在头盔前的透明塑料上流动成线,我憋不住嘴边的笑。年前的万胜城人特别多,尤其是《犹大的苹果》——一家街机厅。
昨天施奥和我说,他与晁鸣就是在万胜城的街机厅认识的,没想到今天我就在这家街机厅里缭绕的烟雾中穿行。我很难把这两天的晁鸣和我在学校里看见的晁鸣重合,以前升旗台上的演讲、晚自习的每日一题、去水房打水的蓝色水壶,现在舞池上的七彩蹦迪球、厕所里暴力的烟头、手里攥的一瓶酒。
晁鸣和施奥都换了衣服,我坐在晁鸣旁边的时候看到他口袋里垂着的那条黑石头吊坠。
“来啦姜同学!”施奥很热情地跟我打招呼。
“嗯。”我淡淡回答。晁鸣正在打游戏,我看见屏幕上另一方的血条越来越少,他最后用舌尖顶了下嘴角,一个键派过去,画面出现血色的KO。
晁鸣靠在椅背上点烟,他问我:“玩吗?”
我摇摇头,“从昨晚到现在你都没休息?”我有点心疼他。
晁鸣挑眉,没说什么,倒是旁边的施奥笑起来,“哟,你可别问他。晁少爷怎么休息,美人在怀…”
“滚啊。”晁鸣推施奥。
“昨晚,”施奥对我说,“我亲眼看见那妞儿扶着晁鸣进了辆出租,他中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就知道。”
我开始往悬崖掉。
“我就知道,晁鸣终于不是童子军喽。”施奥说完,似有似无地给我眼神。
他们两个之后的对话在我耳朵里钻来钻去,偏偏不往脑子里过,等我回神,施奥说:“无论怎么开始的,你现在可赖不掉她了。”
晁鸣没笑。
“也是一种情趣哈,我他妈还没遇到过呢。”施奥又说。
我不想在听他们讲话了。我是什么呀,晁鸣的自慰杯吗?他的只字不提,我的沾沾自喜,愚蠢可笑的姜亮点。
“奥哥,我想玩这个。”我打断施奥,指着他面前的机子说。
施奥有点惊讶,飞快地扫了眼晁鸣,“哦,好,你来我这边。”
“往上摇是脚刀…”
我故意不去看晁鸣。
看来我真的没天赋,在施奥的指导下还是输了。
“唉,刚你应该把扫把头逼到角落干。”施奥惋惜。
“不太熟练…”我说。
“也是,第一次嘛。”
旁边的晁鸣把烟摁了,往机子里投币,他拍了一下施奥,“来,咱俩来一局。”
那天晚上的晁鸣很好斗,他是黑色的忍者,施奥是粉色的木乃伊,有几次施奥喊:“哇靠晁鸣你疯了这么狠。”
虽然我不太能看懂,但是能看出来忍者的确把木乃伊逼到角落,疯狂地上脚刀。
晁鸣赢的时候握了下我的手,我就把不快乐都忘了。
第17章 【2000】08
【2000】
大哭过后会有种撕心裂肺的快意。
双眼干干,大脑空空,像死在水里的鸟,反着肚皮漂啊漂。床头的风扇一直在转,施奥来给我盖了次被子,等他离开了,我就又把被子踢掉。
出租屋在闹区,附近有农贸市场。夏天太阳升得特别早,五点多公鸡打鸣,然后有人出摊、出现吆喝叫卖声。我半闭着眼睛,感受晨光从窗帘缝隙中磨进来,先舔我的脚、再舔我的腰。
厕所有冲马桶的声音,我想着是施奥起床了。
昨天晚上和施奥坦白心迹后,施奥说不会再反对我留在上城,只有一点要求就是让他过来帮我的忙。我并不想连累别人,这件事我自己一个人就足够,多一个人反而会添乱。可是昨晚的情况真不是三言两语能概括的,噼里啪啦,说到最后我自己的神经都崩了。
一整夜我都在想那些曾经的故事,什么味道的都有,正因如此现在我身体困顿、思维却清醒,只有缩着身子闭上眼睛才好受些。正当我晕乎乎地进入浅眠的时候,后面的床突然下陷。不用想,一定是施奥。
“今天是七夕。”他说。
“嗯。”我应他的话。
“昨天我一晚上没睡,”施奥在划凉席,“把你给我说的每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掰开揉碎想了个遍。”
我看阳光飘的方向,它从外面挤进来,照在床角落的樟脑丸上。
“从我见你第一眼,就知道你和别人不一样。”施奥继续说。
“是吗?”我问。
“我对你一见钟情,哇,这样说好倒胃口。”
我笑了下,“哥你第一次给我告白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那都太早了吧。记得晁鸣过生日,你坐在他身边,眼睛圆溜溜的就那么大,全用来装他了。”
“我这么明显吗?”
“喜欢藏不起来的。”施奥平躺过去,“你很好,那时候我就想和你说说话,顺便带着私心向你透漏晁鸣的性取向。让你知难而退。”
“我只会越战越勇,绝不退缩。”我也平躺过来。
“不苦吗?”施奥问。
“那时候身边苦的事情太多了,喜欢晁鸣是最甜的一件。”
我起身把窗帘拉开,看到对面平房上有个老太太往种的蔬菜上泼水,淋满水的植物和旁边放置的红色塑料桶,像烟头烧红的锡箔纸,闪得不行。
而后我坐在床上,背靠床头,施奥的脑袋就在我腰胯的位置。
“后来我问你,小巷子里我摸你手的时候为什么不拒绝,你说的什么,对不起?”施奥转过身背对我,开始抠凉席上翘出来的蒲草。
“对不起。”我重复了一遍。
“我巴不得你永远对不起我。”
我有点想去碰碰施奥的肩膀,可是实在不能这么做。谁喜欢当另一个人的代替品呢?没有人吧。小时候是这样,热衷把温柔和善解人意展现给陌生人,却对亲近的人恶语相向,等到长大后就明白了,对待自己的亲人应该及时止损。
高二我辍学离开一中,在很偏的一个小饭店里打工。白天就吃厨房里的剩饭,晚上就睡在大堂里,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没给晁鸣买那根昂贵的钢笔,是不是还能租个破房子住。后来老板娘看我干活勤快,让我住在饭店后面的休息室里,我的日子才好过些。
九五年九月我登上去往临城的火车,因为要去临城医学院报道。没想到会在月台上遇到施奥,那时候我们已经有一年多没见面了,这期间我忙着打工赚学费、复习落下的课业,也没认识新朋友。
施奥和我坐的不是一趟火车,他走之前给了我他的电话号码。
“这几年,真的很谢谢你。”我小声说。
施奥也坐起身,“用不着你谢。还有——”施奥接着说,“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什么?”我扭头看他。
“记得在《大地滚轴》吗?我们俩的第一次见面。”
我点头。
“我记得的二天你来万胜城找晁鸣和我。啊不,应该只是找晁鸣。”施奥说完这句话我没回,而是等他继续说下去。“那天晚上晁鸣和他当时那小女朋友开房了,叫什么来着…”
“高美妮。”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施奥惊讶地说:“你记得还真清楚。”
“哥你要说什么?”我有点着急。
“第二天晁鸣就和我讲,他的酒被人下药了。”
我问得尤其急:“谁下的,什么药?”
“他认为是高美妮。还能是什么药,”施奥做了个挺胯的动作,“这种药。”
我还没能消化好这件事。
“最开始晁鸣尝出来了,可是快结束的时候他又主动去喝,当时我把这个当做他们两个之间的小情趣。”
嘴巴里很涩,还有早上没刷牙的那种苦咸的不适感。
“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个?”现在才和我说。
“想让你高兴一点,最起码说明,呃,你昨晚说的,有可能晁鸣真的…喜欢你?”
施奥还不知道晁鸣死不承认呢。
厕所里发生的事情只有我和晁鸣知道,又是酒精和药的魔力。说他无意识,说他精虫上脑,我不信。晁鸣倚在门上点烟,那样子我忘不掉,眼皮吊着一股劲儿,冷静的、平静的,像在做一道压轴数学题。
老虎屠杀一只蝴蝶、肢解一粒樱桃,埋伏,躲藏,静悄悄,伺机而动,扑向花,再狼吞虎咽吃了它。
“点点,我最后再问你件事情。”
“你说。”我努力稳定情绪。
“如果你的计划成功,你想过晁鸣会怎么样吗?”
他会怎么样?
他会跟当年的我一样烂掉,后背都是别人用指头尖戳出的血洞子。
“晁鸣会身败名裂,T大不会要他。”我看着施奥说,“不会再有女生喜欢他,没人愿意跟操男的屁眼的人谈恋爱结婚。”
施奥张了张嘴,没说话。
“结束了,他又能拿我怎么样呢?我是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他喜欢我。如果他从此变得脆弱,我会照顾她、爱他,我们要生活在一起,做二十一世纪光明正大的同性恋人;如果他愤怒得要杀死我,他开始追、我开始逃,我们要被困在这样的循环里,做悬崖边的猫和老鼠。我死了他不能活,他死了我就做他的身上的裹尸布。”
“这就是我想的结局。”我深呼吸。
“点点。”
“嗯?”
“你偏执过头了。难道从来没有想过以后会不会喜欢上另一个人吗?”
“我试过啦,不行的,我谁也喜欢不上。”
施奥很疲倦地坐起来,上身往前驼,挫败地说:“今天是七夕,我带你出去散散心吧。”
我对散心没什么兴趣,可也不想窝在家里或是去满天星,于是答应。
“有一家很隐秘的酒吧,今天晚上会举行面具单身夜。”
我一头雾水,不知道施奥为什么突然我和说这个。
“这不是普通的酒吧,”施奥拿出手机给我看讯息。
我觉得自己的心突然狠狠地跳了一下。
“二十一世纪有很多这样的人,现在还只能暂时地抱在一起取暖。怎么样,要不要加入?”
酒吧名叫《Forest vein》,森林静脉。
人类的静脉在身体里,森林的静脉在哪里。不是急剧水流奔腾入海,是埋在砂石沼泽荆棘丛下的暗河,还是漫漫水波?
我和施奥领了面具,我的是只兔子,他的是个小丑。
第18章 【1993】08
【1993】
晚上晁鸣骑摩托带我回的家。
这我才知道,晁鸣自己买了辆摩托,一直放在施奥那里,因为他妈妈不允许他玩这个。和叫的摩的不一样,晁鸣给我戴上头盔,又嘱咐我拽紧他。
北方冬日寒冷刺骨。我的胸口是一滩水,晁鸣的后背是生石灰,只有紧紧贴着他抱着他,才能获得热。他骑着车,我就变成赤道和两极,这里冰、那里又滚烫得钻心。发动机巨大的轰鸣声盈满我的耳朵,可我的脑袋离晁鸣的心脏最近,它跳一下,我的温度就涨一分。
“晁鸣,”我用正常的声音说话,“很开心,昨晚,你亲我。”
混乱的语序,我把该说的都说了。
晁鸣没回应,什么声音都被吞进去,他根本听不见,我权当我俩心知肚明。在街口等红灯,晁鸣停车,我却还抱着他不放手。
“点儿,”晁鸣用胳膊肘顶了我下,“你看。”
我从他身后探出头,晁鸣正指着天空。
“还没到三十就放烟花。”他笑着说。我看不见晁鸣的脸,可是这个语气我再熟悉不过。我们两个都带着头盔,偏偏还挨得很近,像儿童节人民广场上挤在一起的两颗气球。
秾丽烟火,绽放的蘑菇狂舞。
“大家都等不及啦,要新年,要穿新衣服,要吃新食物。”我说。
“你喜欢过年吗?”
“喜欢。”
晁鸣还要接着说,被我打断:“哎呀好了,绿灯!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