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鸣?”他扶着门框对外面喊了一声,声音很小。现在有点早,三楼没多少人。
不知道晁鸣去了哪里,姜亮点走到楼梯口,探头向下张望。
卢宋大约在凌晨四点多的时候接到晁挥的电话。最近自从听说姜亮点那件事,他当机立断找人换了家门的锁,也不敢再多喝酒,时刻保持警惕。晁挥铁定已经知道自己撒过谎,保不准会过来做什么。
所以卢宋战战兢兢地接通电话,几乎是屏住呼吸地在等晁挥开口。
“卢宋,”晁挥那边听起来寂静得可怕,“你在哪儿?”
“咳,我在家。”
一阵窸窸窣窣,脚步声中夹杂着些许微小细密的啜泣,但是很快就没有了。
“现在去趟三院吧。”晁挥发话。
卢宋重重呼出口气,“去做什么?”
“姜亮点,”晁挥问,“这个名字听过吗?”
卢宋鼻子里窜出声“嗯”,现在他还能否认吗。
“之前你不该向我隐瞒的,卢宋。”
“我没…”
“现在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晁挥打断他,并把姜亮点的病房号也告诉他,“去三院把他带过来,老地方,无论你用什么方法,再找几个人也行。”
想说的话哽在嗓子眼,他有什么办法呢,只得回答“好”。
晁挥挂断电话前的最后一句:“晁鸣在他身边,小心点吧。”
昨天晚上十点的球赛刚刚重播结束,卢宋把胳膊穿进羽绒服的袖子,抬手将电视关掉了。
他态度消极,车就停在三院北门外面,也没叫人来。顺着病房楼往上数,姜亮点那屋没开灯,卢宋不太敢也不太想就这样冒然上去。他觉得自己特别无辜,干他屁事,晁挥和晁鸣,两个魔头。
挨到快天亮,晁挥又给他去了电话问情况,卢宋才不情不愿下车。在楼上等了一会,他不想和晁鸣碰上,就寻思坐三楼台阶上等着,看晁鸣会不会出来,然后他再进去。
卢宋怎么都没料到,能再栏杆上看见姜亮点的小脑袋。他更没料到,姜亮点是出来找晁鸣的。
“你坐好了。”姜亮点手不方便,卢宋帮他系好安全带。
“晁鸣现在在哪儿,”姜亮点侧脸看着卢宋问,“他怎么不自己来接我?”
天气冷,卢宋在原地打开引擎热车,他随便扯了慌,“晁鸣在车站等你,忙,叫我替他过来。”
“我们要去哪里?”
“去…”卢宋发现自己不敢直视姜亮点的眼睛,“去车站啊,我刚都说了。”
“我说,我和晁鸣,要去哪里?”
卢宋倒车,“不知道。”他当然不知道,而现在他要往电缆厂开。
姜亮点没再说话了,靠在车椅后背慢吞吞地解手腕的纱布——一道褐红色的伤疤,仔细看,还有新生的嫩肉。卢宋瞥了眼,问道:“你自己弄的?”姜亮点点头。
“疼吗?”
“疼。”姜亮点重新把纱布缠好,笑了笑说,“但是蛮值的。”他出来穿得太少,现在手脚冰凉,想让卢宋把暖气调大些却发现自己不知道他的名字,于是说道:“你还没和我说你叫什么。”
“卢宋。我爸姓卢,我妈姓宋,卢宋。”
“卢大哥,”姜亮点说,“可以把暖气调大些吗,我有点冷。”
卢宋反手把座椅后披的外套取下来递给姜亮点,“你和晁鸣是同学的话,咱俩年龄应该差不多,不用喊我大哥。”
姜亮点穿好外套,拉拉链的时候突然感到胸口有什么东西,挂在脖子上的。他发怔,思绪又飘到昨天夜晚晁鸣的拥抱里。
“你和晁鸣…”卢宋一句话把他拉回来。
“啊?”
“没事,”卢宋干笑两声,“就觉得你挺厉害的,能把晁挥气成那样。”他顿了顿,补充,“不过还是说一句,干得好!”
前面红灯,卢宋挂挡停车。这辆小别克有点年头了,换挡杆不灵活,卢宋使了点劲,姜亮点注意到他的手离开档杆的时候在发抖。
“你,你的手怎么了?”他问。
这是卢宋的痛处,他不自觉地想要把手藏起来。姜亮点发觉是自己多嘴了,小声说了句“抱歉”。
绿灯亮起来。
“其实平常不总这样,”卢宋说,“这辆车好几年了,就…杆子换得不顺。”
“受伤啦?”姜亮点猜测。
“嗯。”他放慢车速,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让这段路程再长些,能慢点到电缆厂,“因为晁挥,他…”
“你想说就说,不说也没关系。”
卢宋抿嘴巴,“那时候我还是晁挥的保镖,要保护他,被几个人用钢管抡砸臂窝。”卢宋已经很久没向别人提过这件事了,“然后,然后两个胳膊关节粉碎性骨折,恢复后也废了,用力太大就手抖。现在手上能干的最大强度的活也就是开车了。”
保护晁挥是卢宋的责任,干了这行受伤也是在所难免,他没想过去抱怨或者怨恨。跟着晁挥将近十年,卢宋敢保证没出那件事之前他对晁挥绝对的忠心耿耿,晁挥对他好,有时候就像他亲哥一样,他是知恩图报的。他拦在晁挥身前,替晁挥挨钢棍。
晁挥推他一把,迅速上车把车开走了。留他一人。
那时候卢宋才意识到,什么“亲哥”,他不过是晁挥身边的一条狗罢了。
之后他还是跟着晁挥,能有什么办法。晁挥又开始像亲哥一样对待他,派点小活让他干,钱也给得足。再后来,又让他去管弟弟晁鸣。
姜亮点听完很吃惊,在他心里晁挥不是这样的人。记忆中他一直很温柔,情商很高,对自己也很照顾。
“不知道离开晁挥我还能做什么,”卢宋总结,“现在我已经是半个废人了。”
“你要把你一辈子都丢在他身上了。”姜亮点说。
“差不多吧,反正我也不怎么做事,他还给我发工资。日子磨磨就过去了,很快的。”
“以前我也觉得,好像要把一辈子都丢在一个人身上,”姜亮点本来想举出自己和晁鸣的例子来劝卢宋,可是话到嘴边却发现这个论据和他的论点是相悖的,于是改口,“算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不做事还有钱拿,我小时候做梦都想呢。”
“你想说你和晁鸣吧,”卢宋不傻,“你们是同学啊,大学同学?”
“不是,高中同学。”
“哦,那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啊?”卢宋想表达的是晁鸣把姜亮点锁在床上,可是不好说。
“高中时候我喜欢他,和他表白了。”姜亮点如实回答,“他拒绝了我。”
那这后面一串的事…卢宋心想。
“我觉得我们以后不会再这样了。”姜亮点说这话的时候手捂在胸口,捂在那颗黑石头上。
“你们以后,”卢宋问,“以后打算怎么办?”
“晁鸣没钱没工作了我可以养他啊,我在临城有家自己的诊所,够他活了。”
卢宋想了想晁鸣寄人篱下的穷光蛋样子,蛮好笑。
“现在他选择我了不是吗,”姜亮点脸上有种微妙的笑,“我还没听到他和我说他喜欢我呢。”
然而这种笑传到卢宋眼里,就成了不可多得的希冀和向往。他轻踩刹车,脑海中又浮现出初见姜亮点那晚,他被晁鸣抱在怀里的模样。他往前多开了些路程。
下个路口卢宋调了头,准备往回走。
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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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年三十打十二点钟的时候,我妈就带我去家楼底下放炮,她有点害怕不敢点火,我敢。可我是小孩,她不叫我去。”姜亮点接过卢宋递来的冰啤酒,“嘭”的打开,往嘴里灌了口,“等我长大能自己去点鞭炮的时候,我妈已经死了。那之后我就不想再去点了,就想有个别的胆大的人去,我还是在旁边捂耳朵等的那个。”
“你说,”姜亮点靠在橱柜上,“晁鸣会害怕点鞭炮吗?”
卢宋从冰箱里把剩下的啤酒一罐罐拿出来,放进塑料袋,“他会害怕个屁。”
“我挺久没放炮了,晚上我问问他可不可以。”
后句话听进卢宋耳朵里感觉很妙,小心翼翼的,不像恋人之间。至少晁鸣的历届女朋友们从没说过类似的话。
姜亮点还沉迷在对夜晚的遐想里,卢宋站起来直面他,问道:“亮点,你还想再见晁鸣吗?”
“我们不是一会儿就去车站找他吗?”
气氛安静下来,只有易拉罐里的啤酒呲啦呲啦地冒泡、破裂。
“相信我和相信晁挥有什么区别,我是给晁挥做事的,你傻不傻。”
姜亮点有些不知所措,“你什么意思?”
“忘了你是病人,不应该喝酒。”卢宋站起来把姜亮点的啤酒拿走一饮而尽。他没再继续说话,而是去收拾证一些必需物品,等他回来发现姜亮点已经悄悄移到门口,浑身僵硬地杵着。
“愣着做什么,”卢宋有点想笑,“你就带着那袋啤酒就行了,我的命根。”
“我以为你和晁鸣是朋友。”姜亮点简短快速地表达观点,他心里计算着现在出逃胜算有多大。
“我们不是朋友。”
“所以都是你骗我的,你要把我交给晁挥。”
“没来我家之前我是这么想的,这是他交给我的任务,电话里他语气很差,你不让他好过,他也不会要你好过的。正人君子,都他妈是装的,他们兄弟俩一个样。”
姜亮点咬紧牙关,手背在身后死死握着门把手,计算结果是百分之二十:卢宋追他的时候跌下楼梯摔断腿。
“但是路上我改变主意了。”卢宋把东西都塞进背包里,站在那袋啤酒前,“亮点,我再问你一次,你想再见到晁鸣吗?”“当然,如果你不想再见到他,现在就可以离开。我保证你一天内出不了上城,晁挥就能捉到你。”
“…我想。”姜亮点回答。
“那就走吧,”卢宋展颜,“过来拿上啤酒,我掂不动。”
“去哪儿?”
“离开上城。逃跑、失踪,会吗?”
怎么不会,姜亮点高中就曾经“失踪”过,技术很拙劣,只要是有心人就能找到他。可惜没有,父母,心上人,没有。
“你骗我怎么办。”
“骗你刚才就带你找他去了,晁挥什么人,还用来我家吗?”卢宋伸出两截胳膊给姜亮点看。
来的路上卢宋零零散散说的那些话又回到姜亮点的脑袋里,他们兄弟俩多像啊,晁鸣把他骗得、欺负得团团转,晁挥之前的那一切难道就不能是他伪装的吗?姜亮点看着卢宋澄亮的眼睛,咽下要问出口的那句“可是晁鸣会不会也找不到我。”怎么会有人找不到另一个人,什么情绪都好,只要想,怎么会有人找不到另一个人。
这世界上的大部分人消失后,多多少少会有人开始寻找他们。可姜亮点是小部分人。那一瞬间他好想看看,到底是晁挥对他的憎恶多,还是晁鸣对他的喜欢多。他想成为那大部分人。
姜亮点松开门把手,来到卢宋面前,提起塑料袋,“走吧。”他说。
“买了一堆速冻饺子,本来说今晚吃,算了。”
“谢谢你。”
“你不用谢我,”卢宋弯弯眼角,“我心里幻想过很多次这一天,我是为了我自己。”
临走前他给晁挥发短讯:我辞职了,谢谢您这些年的照顾。
……
晁挥拽着晁鸣的衣领将他压到墙上。
“我不还手,”晁鸣喘着气说,“你把姜亮点还给我。”
晁挥冷哼,一只手压着晁鸣的肩膀,侧身,用肘关节狠顶他的小腹,每次冲击都随着句话:“不还手,什么时候这么情种了,不还手,为了姜亮点去死你还不还手?”
下腹剧痛,晁鸣开始发昏,“你电话里怎么说的,你说让我过来接他,他人呢?晁挥,没有你,我们他妈的根本不会这样。”
“怪我?”晁挥指着自己,“晁鸣,你扪心自问怪我吗,你喜欢他,相信他吗?你玩他跟尝鲜有什么区别,对着女的能硬现在来跟我装非他不可的大情圣了?让你年轻时候玩会儿你可分不清好歹了,啊?”晁挥觉得可笑,是不是天下所有的人都要因为所谓“爱情”和家里人决裂,负隅抵抗。
“现在说这些没意思,”晁鸣颈上和手臂内侧隐隐显现青筋,“你把姜亮点还给我。”
晁挥看着面前的弟弟,陌生,好像今天是第一次认识他。他松开他,晁鸣欲弯腰贴着墙往下滑,硬生生撑住了。手下递了根烟,晁挥叼在嘴里叫人点上,“小鸣,最后一遍问,你能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