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无衣心下一热,低声道:“你可知,这条路艰险,当今陛下并不喜欢别人提起天策,我大哥他……他也已经是神策上将军。”
“唐岳,守住本心即可,无关名分。当今陛下也好,唐将军也罢,若他们坚守的东西和天策律一致,也没什么不好的。”
唐无衣闻言似被似被电击一半,若他们坚守的东西和天策律一致,也没什么不好的。是啊,那自己一直以来纠结的又是什么,过不去的又是什么呢?是当日他在武林办案之时天策一夜倾覆吗?是义父唐佑身死吗?是大哥唐景啸投靠当今天子,做了神策上将军吗?他只觉得胸中万千情绪,却难以调和,如水火不容的两股气息,终日在他周身流窜。而闻韬一言如醍醐灌顶,无论过去如何,只要大哥所坚守的,当今天子所坚守的,和当日的天策律一致,又有什么不好的呢?天策忠魂即便不在这北邙山脚下,也终会化成大周旌旗,化成神策军号,化成天子战剑,化成大周曾经的也是未来的荣光。
原来是这样啊……唐无衣喃喃自语。他推了推闻韬,闻韬似乎已经睡着。他总是这样,喝了酒之后就很快睡着。他轻轻一笑,注视着慢慢升起的一轮白月,心中长久以来的抑郁似乎在今晚全部消散了……
第82章 3.24尾声
紫微宫。
重伤昏迷了三天的唐景啸终于醒了。
他恍惚记得自己是在少林寺门口受的伤,而眼前似乎是华丽的床缦,浓郁的龙涎香,金碧辉煌的殿宇,来来去去的人影,似乎是在宫中……他微微发出了点声音,忽然感觉一双有力的手握住了他:“景啸,不要动!”
唐景啸心中一惊道:“陛下……”
在他面前的正是大周天子李枢,他见唐景啸醒了,赶紧握住他道:“唐爱卿,你终于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旁边立着的太医赶紧道:“将军醒了,应该是脱险了。”
李枢松了一口气对太医道:“好好看顾着,务必不能出一点差池。”
唐景啸虚弱地问:“陛下,新罗那边……”
李枢道:“爱卿不要忧心,李光兴带着金熹明的尸身回去了。新罗王刚刚修书过来赔罪,要重罚李光兴,还上贡了很多珍稀药材给爱卿养伤。”
唐景啸道:“那便好,此事总算是了了。”
李枢道:“爱卿切不可再这样冒险了。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你是大周第一上将军,不可以身犯险!”
唐景啸道:“臣知罪。只是臣弟少年意气,还望陛下不要追究。”
李枢沉吟片刻道:“唐岳此事做得确实不妥,朕也是看着他长大的,朕可以把他调到神策军中历练几年,一定能成将才,爱卿觉得如何?”
唐景啸思索片刻道:“谢陛下好意。只是臣弟毕竟不是我唐家嫡系子弟,按律非世家子弟不可入神策军。再者,他的性子也是无拘无束惯了的,还望陛下许他继续掌东都阁。”
李枢道:“朕是喜爱他一腔赤诚,为了少林几个弟子甘愿把自己搭进去,为将者需有此胸襟热血,切不可唯唯诺诺只求自保。”他顿了顿,端详着唐景啸的反应,见他似乎还是不为所动就道,“不过爱卿既然这么说,朕也不勉强,只要他想,随时都可以入神策。”
“谢陛下隆恩。”唐景啸心下感激。
“你先好好养着吧,朕见你无事,就先回京都了,朕等你回来。”李枢道。
唐景啸想起身,赶紧被李枢按了回去:“不必多礼。”
李枢走出紫微宫,早已有车辇候着,送他回京都。他步上车辇,燕王李栩已在里面候着,面如冠玉,神色温和。
“唐景啸醒了?”李栩问道。车辇已经开始行走。
“嗯。”
“皇兄,臣弟早就说了,唐将军不会有事的,皇兄不必亲自前来。”李栩淡淡道。
“不亲自来朕不放心。”
“唐将军此事太过鲁莽了。”
李枢闻言却是摇了摇头:“他此事做得很好。”
“哦?”
“若是唐岳没有杀金熹明,案件大白,新罗那边不过是赔个罪,送点金银财帛。伤了少林的心不说,还显得我们大周子民低贱,被人杀了就杀了。”
李栩眼珠子一转,接上道:“臣弟懂了,唐岳杀了金熹明,唐景啸让李光兴当胸刺剑赔罪。一来,敲打新罗,在我大周犯法,即使是王爷也不能免罪,即使杀的是庶民也照样要偿命;二来,神策上将军亲自赔罪,又显出我们大周的胸襟,赔的不是杀金熹明的罪,而是作为地主照顾不周的罪。而李光兴那边,看到唐景啸亲自让他刺剑赔罪,必不敢真下杀手,要是唐景啸死了,我们大周就可顺理成章地陈兵新罗了。他骑虎难下,要是不刺,平白在大周折损了他们的王爷,这口气难以咽下去,要是在新罗军士和神策军面前刺了唐景啸,反而显得唐景啸义薄云天,他们新罗落了下乘。臣弟听说,此事之后,神策军中无不敬仰唐景啸,就连新罗军士都被唐景啸的气势所折服。”
李枢点了点头。
李栩悠悠道:“臣弟自愧不如。这唐将军不仅是带兵打仗一绝,这心计也不输当朝宰相啊。陛下,这唐将军好是好,不过这呼声和能耐未必太高了些……”
“无须多言!”李枢打断道,“朕知你对他总是不放心。刚才这一通权衡利弊你虽然算的清楚,但你可曾被人当胸一剑刺过?权衡利弊容易,但是在那种情境下真的能毫无畏惧站在敌方将领面前让人刺的又有几人?景啸他能做出这样的抉择,靠的不是权衡利弊,而是任何时候都绝不堕大周威严的信心和决心。所以朕一定要来看他,他,就是我大周第一上将军!”
李栩没有再说话,他非常了解李枢的脾气,他是真正的枭雄,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精通计谋,却不屑以计谋御下,心中所装的是整个大周的荣光。也正是因为此,从小李栩就一直仰望着他,他看着他一天天成长为真正的王者,如太阳般耀眼。李栩也因此逼迫自己跟上李枢的脚步,他要做那个永远追随在李枢身边的人。站在太阳下的人,可能不会去关心暗中滋长的阴影,那就让自己去做那个帮助李枢消除阴影的人,让他能够肆意在阳光下做大周最至高无上的人。
车辇一点一点驶向京都。车外是初夏的艳阳,照得人闷热而烦躁,没有风,知了在树上长鸣。
“停!”李枢突然叫道。他步下车辇,车辇后面带着几匹备用的高头骏马,他一跃而上,跨上马背道:“朕骑马回去,你们几个跟着。”李枢常年征战,并不爱坐车辇,此刻骑在马上,方觉周身舒畅,清风拂面而过。
“皇兄!”李栩大喊一声。他也步下车辇。他从小体弱,并不精于骑射,但是因为李枢出行常常骑马,李栩也私下练习好久,终于勉强习惯了骑马出行。
李枢回头望了望他,对他笑了笑,转身策马而去。李栩则是赶紧跃上另一匹骏马,两腿一蹬,马鞭一挥,骏马应声飞驰,自己浑身一震,硌得难受,但看见李枢的身影一点点浸没在艳阳之中,李栩想也不想,继续挥舞着马鞭,奔向李枢所在的那一片艳阳……
第三案,完。
第四卷 五毒迷踪
第83章 4.1东都阁
楔子
城门被攻破的声音震耳欲聋。
那巨大的木桩撞击在铁门上,一击,又一击……
他知道他是永远失去了自己的长子,那个从小就武艺高超,野心勃勃,被称作赤乌王的长子。
他本来有机会阻止这一切发生,可是当看见他长子眼中燃烧着的雄火,在他面前勾勒出一个盛世的时候,他动摇了。他不忍心去扑灭长子眼中的火焰,他甚至希冀长子说的是对的,希冀那火焰终将再次席卷这片土地。
然而……
败了,还是败了。
“爹!爹!”他的幼子跑了出来,七八岁的孩子,满脸惶恐道,“爹,他们说阿兄被杀死了!”
他缓缓地摸了摸幼子的头,他从小便虎头虎脑,惹人喜爱。
“爹,我要去找阿兄!”幼子拽着他,急切地说。
耳边是震耳欲聋的敌军杀入城中的声音,完了,都完了……
幼子往门口跑去。
“你回来!”他大叫,把幼子拉回来,孩子奋力地挣扎,他却从袖中拿出一颗黑色的物什,强行塞入孩子口中,孩子渐渐失去了意识……
他自己则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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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韬是被一阵风铃声叫醒的,那风铃如山涧泉水,叮叮咚咚,不同的音律互相交织,如同天籁。闻韬微微睁开眼,看见这是一间深色古朴的房间,窗牖微启,清风徐来,挂着一个木制风铃,正发出泠泠的声音。
木制的?闻韬的第一个关注点落在风铃的材质上。声音不对,他脑海中闪现出这个念头,下了床榻,正端详着这个木制风铃,忽然传过来一阵敲门声。闻韬举着风铃开了门,正是唐无衣。
“哈哈哈,我就知道你喜欢这个。”唐无衣托着食盘,看着散着头发赤着脚的闻韬,仅仅穿着素色中衣,举着风铃,那风铃还在泠泠作响,他肤白胜雪,颜色微浅的眸子望向他,当真是纤尘不染,似从世外桃源而来。
“唐岳,这个风铃是木制的,声音却清亮的很。”闻韬道。
唐无衣笑道:“是西域那边传来的,这风铃筒是木制的,里面却有八根银管,音锤触碰到银管,在木制的风铃筒内共振作响,故而其音色不同于普通的风铃,如天籁之音。”
闻韬恍然,研究着手中的风铃半晌,忽然意识到遗漏了一些重要问题。
“唐岳,我们现在在哪儿?”
唐无衣挑眉道:“你猜?”
闻韬走到窗边,只见这是一处颇为宽阔的院子,制式拙朴,院子中一棵枇杷树尤其郁郁葱葱。极目远眺,院子外的里坊颇有市井之气,行人来来往往,只不过隔得比较远,那喧嚣声并不会传过来,此处倒是个闹中取静之所。
闻韬粲然一笑道:“唐岳,这里就是洛阳的东都阁吗?”
唐无衣嘴角一勾:“某人喝了酒以后睡得昏昏沉沉,被我拐到了东都阁都不知道。”
闻韬心情颇好,并不和他争辩,乖巧地坐下来,接过托盘,只见上面放着一碗清粥和几样爽口小菜。
“你昨晚喝了酒,今早还是吃得清淡些。”唐无衣道。
闻韬从善如流,一边吃一边道:“唐岳,这里就是你平时待的地方?怎么好像没什么人?”
唐无衣道:“这里是后院。前院有刀笔吏专门受理武林疑难案件,破案后归档入册。另还有东都阁书堂,收着东都阁十数个弟子,一些不用我亲自去的案件,就会派他们出马,由蒲先生平日教他们经史,我指导一下他们武功和刑讯之法。最后面的刑堂你就别去了,是专门行刑之处,刑堂下面是一个地牢,罪不至死者在地牢关押。”
闻韬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唐岳,你这阁主做得倒也自在。”
“怎么,动心了?你也留下如何?”唐无衣试探道。
闻韬微微一笑却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道,“唐将军如何了?”
“已经醒了,陛下已经来探望过,在紫微宫将养一段时间就好了。”唐无衣道,“我过两天亲自去紫微宫看望大哥,向他赔罪。”
唐无衣起身,带闻韬逛了逛东都阁,走到前院书堂的时候,见十几个身穿朱雀纹玄衣的东都阁子弟正在读经,个个目光清明,声音朗朗。
“唐岳,这些子弟你是从哪里找来的?”闻韬问。
“大多出自武林,若是世家子弟的话,修文可参加科举,习武可进神策军。”
“那你……”闻韬想起在少林时唐无衣看到唐景啸戎装前来的神情,心想若是可能,他也一定愿意做征战沙场的将军,他一直没有问过唐无衣的身世,只知他是唐佑的义子,唐景啸的义弟,其中曲折却是一无所知。
唐无衣道:“据我义父说,他早年四处征战时在战场上收养了我,我父母双亡,无亲无靠。他虽如此说,我却没有一点印象,我的记忆就是从北邙山下的天策营开始的。义父待我视如己出,我十几岁的时候也是一心想做天策上将军,后来得知非世家子弟不得入天策时,伤心了好久。”他顿了顿,眼神中似乎还有一分落寞,不过很快就恢复了笑意道,“不过义父早早就筹划把东都阁交给我,东都阁历史悠久,是连结武林和朝廷的重要机构,义父对我,实在是思虑深远……”
一阵风吹来,远远传来闻韬房中泠泠的风铃声,阳光在琵琶树下投下斑驳的阴影。闻韬静静听着唐无衣的过往,这一刻时间似乎停滞了一般。
“无衣,闻道长。”来人对二人做了一揖,正是蒲启明,刚刚下了学堂早课。
只见蒲启明着装简朴,整个人自有一股高华冷傲之气。
唐无衣和闻韬回礼道:“蒲先生。”二人随着蒲启明走到他的书房,只见诺大的书案上放着一大捧二月兰。二月兰本是极为常见的植物,浅紫色,开得正灿烂。唐无衣记得,每年这个时节,蒲先生总要在桌上放上一捧二月兰。
唐无衣笑道:“蒲先生,洛阳的牡丹开得正好,我下次让人送一点进来,放在您书案上正好。”
“不必。”蒲启明道,“此花就很好。牡丹太奢华,与我这书房也不太相配。”
唐无衣知道蒲启明的性子,没有坚持。他虽是这里的阁主,但平日各种事情都要敬蒲启明三分。蒲启明望了望闻韬道:“闻道长此番是要在这里长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