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韬只见过赤乌王的画像,这是第一次看见尸体,这尸体一直被放在这寒洞的冰棺中,因而面目仍是栩栩如生。他面容英俊,双颊凌厉,嘴唇紧紧闭着,和唐无衣确实有九分的相像,怪不得当时唐无衣神志不清醒的时候会产生混乱,把他当作自己。
“这是我阿兄。”已经恢复了记忆的唐无衣喃喃道。
闻韬轻声道:“唐岳,赤乌王不该被放在此处。还是早日入土为安吧。何况,放在此处,万一被人发现,你的身份……”闻韬没有说下去,他知道唐无衣也一定了解,他的身份不宜暴露,免得又被有心人做文章。
其实这几日唐无衣一直在来回思索自己的身份之事。他很感激他的父王给他服下了忘忧蛊,留给他二十年无忧无虑的生命。如今,他已经足够成熟,足够坚强,能够自由地为自己做选择。他可以像小彤一样做一个永远不愿醒来的人,守着执念癫狂;他可以像他父王一样在梦醒的那一刻就走向自己的命运;或者,他还可以选择做自己,依旧去追寻一直以来自己认定的事,本来这件事就无关身份,无畏生死,如他义父平定南诏却收养了他,如他大哥追随魏王却以命救他,如当今天子弑兄夺位却以一己之力守护着大周的荣光。
无衣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大概,当年他的义父唐佑给他取字之时已为他指引了方向,无论他是唐氏子弟,还是南诏遗孤,与子同袍便是心之所向,能遵从本心就是人生大幸。
死沙场,诛奸佞,守忠魂。如此而已。
闻韬见他没有说话,以为他尚在犹豫,迟疑道:“唐岳,你……”
“入土为安吧。”唐无衣斩钉截铁道,像是和这个冗长迷幻难辨真假的梦境做一个彻底的告别。
“我知道有一处可葬赤乌王,离此地不远。”闻韬道。
“好。”
苗人并不以棺木下葬,因此唐无衣和闻韬用一张竹榻将赤乌王的尸身抬到了象谷。夜色溶溶,象谷中的瀑布传来簌簌的水声,氤氲出一片片水雾。二人将赤乌王的尸身埋在一棵榕树之下,月光中,不远处的象群拍着象耳,发出轻声的呜咽。
从此以后,世上再也不会有人知晓赤乌王的相貌,也再也不会有人将东都阁的阁主和南诏遗孤联系在一起。唐无衣将最后一抔土撒在了坟冢上,默默地转过身走了几步,负手对月,他颀长的身影融在月光中,皎皎孤立。
闻韬并不想打扰他,独自走到一边的清潭边,赤脚拨弄着潭中的清水。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隐隐亮了一片,唐无衣回头想叫闻韬却不见他的踪影。他的心陡然悬起来,喉头发干,他在象谷中穿梭搜寻,在这所有的一切全部都结束了之后,唐无衣明明白白地看清了自己,此刻,他只想要找到闻韬,从此以后,再不放手。
终于,他看到闻韬背对着他,正对着瀑布出神。唐无衣一把从后面抱住他,轻声道:“对不起。”
闻韬本来正在发呆,陡然被人抱住,已是一阵心悸,听到唐无衣的“对不起”后更是不知所措,他哑声道:“什么?”
“让你担心了,对不起。”唐无衣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似乎就在耳畔。
“在少林,我杀了人,不该瞒你,让你担心。”唐无衣柔声说着,“还有这一次,我太大意了,我……”他觉得喉头有些哽咽,除了将怀中的人抱得更紧一些,竟不知该说什么。
闻韬第一次被人如此对待,整个人都有些僵硬,不过他头脑清明,他声音有些滞涩道:“唐岳,我只知道,如果我没有把那个我在归云山庄第一次见到的唐岳带回来,我是没有办法原谅我自己的。”
唐无衣轻笑起来,手中的力道却没有减少:“那你怎么确定小彤一定会用蛊王救我?她若不救,你可就是亲手杀了我。”唐无衣顿了顿,“不过,既然是你想杀我,我自然也只能甘之如饴。”
怀中的人忽然挣扎了一下,唐无衣下意识松了松手,闻韬转过身望着他道:“唐岳,若我真想杀你,你的伤怎会好得这么快?就算有蛊王散救你,你也不想想,三天就下地了,你这是看不起我们昆仑武功吗?”
“啊……”唐无衣愣在原地,“你,你没有下杀手?”
“唐岳,我永远不会对你下杀手。”闻韬认真道,说罢嘴角一弯道,“我只要让小彤相信我下了杀手即可,选一个不会刺到任何内脏但是会引起流血的地方,我说了,我精通仵作之术,这个不难。”
唐无衣心中的暖流几乎将他淹没,他再次抱紧闻韬,这是他的闻韬,即使在最危难最紧急的时刻也不会失去理智,也依然会在缝隙中找到那缕光的闻韬。而就是这样的闻韬,刚刚告诉他,如果没有把他带回来,他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第一次,在闻韬面前唐无衣感到一丝丝的底气不足,他似是有些犹豫道:“你……不介意我是苗人吧……”
闻韬没有回答,只是用手反抱了唐无衣。
瀑布的水雾将他们裹挟,蝶飞莺啼,好鸟相鸣,嘤嘤成韵。
第四案,完。
第五卷 天策忠魂
第109章 5.1端午
楔子——
到京都的那一年,她正好是十二岁。
十二岁的汉家女儿,身量往往还未不足,但她刚满十二岁,已有了女性的曲线。
她穿着层层的厚织锦的交领窄袖缎袍,颜色是最鲜艳的海棠红,垂髻上插着金钏和步摇,学着汉家女子的样子贴了花钿。她的眉骨很高,一双眼睛怯生生的,眸子清浅,如清晨林中的母鹿。
她初来宫城,被数不清的回廊楼阁迷花了眼,一双脚走得又酸又疼,心中泛起阵阵委屈。她负气将身上海棠红的锦袍和层层的金钏步摇扔在地上,只穿着薄如蝉翼的金边雪白中衣,就着池水洗了把脸,洗去了脸上的厚粉和花钿,望着池水中的自己,眼眶就湿润了起来。她想念吉木萨尔的土丘,想念额尔古纳河上风茂的水草,想念在天山脚下奔跑着的骏马。
忽然,池水中出现了一张男子的脸,眼若星辰却隐着淡淡的忧郁,神色清冷却含着淡淡的笑意。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她转过身,那湿润的眼眶尚在阳光中闪着亮晶晶的光影,可是那片刻前的委屈和惆怅在见到男子的一刻瞬间烟消云散,她便从这一刻起从不谙世事的女孩成长为一个满怀悸动的少女。
陌上花开缓缓归,从此阡陌多暖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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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韬留在东都阁转眼已快过去一年。
原先江湖只知东都拷圣,如今却是东都阁二圣齐名,唐无衣拷讯,紫微仙君断案,二人联手,江湖一时竟绝了疑案。乃至一些地方府衙手中遇上了大案要案都不免排着队请教东都阁二圣,盼着二位能匀出一时半刻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唐无衣和闻韬一时如抢手的香饽饽,竟是忙得如陀螺一般。时近端午,唐无衣见闻韬因公务日渐消瘦,坚持在唐景啸那里领了十日的休沐,闭门谢客,和闻韬躲在东都阁中休养生息。
闻韬虽是在昆仑长大,十几年都是被要求早起的,但唐无衣知道,若是无事之时,闻韬是宁可睡到日上三竿的。便如这几日,打着休沐的名号,闻韬日日睡得酣甜,非要唐无衣亲自来叫才愿起来。
已是快五月的天气,去年此时,二人尚陷在播州的重重迷雾之中,一晃已一年过去。初夏的风轻柔而温暖,唐无衣掀开竹帘,打开窗牖,风铃阵阵轻响,细碎的阳光照在闻韬的发尖上。他如同一只猫一样蜷着身子,这会儿被阳光刺了一下,不满地嘟囔了一声:“唐岳……”
唐无衣苦笑了一下,想他刚认识闻韬那会儿,他行止皆是一板一眼,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此刻在他面前完全是活回去了,有谁能想到仙气逼人的紫微仙君竟是要东都拷圣日日变着花样叫醒呢?
“韬韬?”唐无衣试着叫醒他。
“嗯。”闻韬还是闭着双眼。
“今天我们要上街。”
“唔……”
“去田记铺子吃烧鸡和酱肘子。”
“好。”闻韬突然双眼一睁,一骨碌坐起来道,“那我们走吧。”
唐无衣哈哈大笑,嘴边浅浅的梨涡里全是笑意。他一把将闻韬拽下了床,二人稍微收拾了下就上了街。
田记铺子一如既往地排着长队,唐无衣和闻韬在龟速前进的队伍里颇为无聊,唐无衣忽听到闻韬腹中一阵咕咕之声,斜眼看到闻韬委屈地苦着一张脸,不慌不忙从敞袖中拿出两个包子道:“先垫垫饥,一会儿好好吃。”
闻韬顿时喜笑颜开,一边吃着包子一边问道:“唐岳,今日出门,可是有别的事要办?”
唐无衣点头道:“端午将近,按例君臣之间互相送礼,我们一会儿去灵宝阁看看,到时候东都阁也是要送礼的。”
“唔……”闻韬嘴中塞着包子道,“那岂不是很费钱?”
“你个财迷。”唐无衣点了点闻韬的额头道,“这是朝廷礼数。端午不是大节,不必太过破费,但不可不送,不然失了君臣和睦。”
闻韬闷闷地点了点头,忽听得一阵童声传来,原来是不远处几个孩子正在唱童谣,二人起初并不在意,但扛不住排队等烧鸡的时间实在太长,听了几遍,终于听清楚孩子们唱的是:
“大郎临天下,二郎守城郭,三郎设计间二兄,一朝成相宰。”
闻韬正在脑中盘算这唱的是哪一朝的旧事,一边的唐无衣已经眉头紧锁,闻韬也忽然意识到,二郎守城郭,当今天子为魏王时排行就是第二,三郎为相宰,当今丞相李栩正是大周的三王爷燕王,而童谣中的大郎,难道就是因谋逆被诛杀的先太子李桓?
闻韬紧张地看了唐无衣一眼,唐无衣已经抓住了一个孩子问道:“谁教你们唱的?”
那几个孩子陡然被人抓住,唐无衣脸色也不善,纷纷吓得大哭起来,引来众人围观。几个孩子父母模样的人赶紧过来抱走了孩子,一边嘟囔道:“大白天的吓坏了孩子。”
围观的众人作鸟兽散,闻韬过来悄悄拉走了唐无衣,低声对他道:“此事不急,可以慢慢查。”
唐无衣缓缓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闻韬终于买到了烧鸡和酱肘子,却仍见唐无衣心事重重,遂一边啃着肘子一边问:“唐岳,不过是童谣而已,就算事涉当今天子,你也不至如此。”
唐无衣负手道:“此事凶险。当今天子弑兄登基本就是犯忌讳的事,我对内情所知不多,只知道当年先太子被指谋逆,义父所辖的天策军拼死守护先太子,而大哥却投了魏王,难道此事还有燕王的参与?”
闻韬想了一会儿道:“童谣此时出现确属奇诡,但你去问那几个孩子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不如静观其变,看看此童谣到底有多少人在传唱。”
唐无衣点了点头。二人说话间已到了灵宝阁。这灵宝阁也是大周的大商号,在京都和洛阳都有分号,专营奇珍异宝,是大周达官贵人常逛之地。果然一进去就见一棵二尺来高的红珊瑚树,灿若朝霞,熠熠生辉,一看就价格不菲。而另一边则放着几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晶莹剔透。闻韬暗暗咂舌道:“若都是这样的宝物,我们也买不起。”
唐无衣不答,领着闻韬往后面走去,果然这边的东西亲民了不少,如铜镜,玉带,折扇一类。那领事的明显认得唐无衣,殷勤道:“唐阁主,可是要挑端午上贡的礼品?”
唐无衣勾勾嘴角算是应了。
“端午上贡,以铜鉴为上。”那领事的拿出一块制作精良的铜镜道,“江心镜,扬州工匠的手艺,神兽纹,前几日才送来的,阁主您看着做工。”原来,大周一朝,端午上贡天子铜镜乃是传统,取鉴人和自鉴之意。
唐无衣笑着摆摆手:“圣上端午这日收到的铜镜没有一千也有几百,唐某就不凑这个热闹了。”说罢选了一把鎏金花卉纹银梳道,“就这个罢,圣上有几百方铜镜,配这梳子用着也算是我们臣下的心意了。”
那领事的忙不迭地找了礼匣装了梳子,唐无衣一转首却不见了闻韬,四处看了一圈却见他正在盯着一对白玉龙钩。唐无衣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只见那对龙钩十分精巧,龙首扁长,龙身栩栩如生,一龙龙嘴微张,颇具气势,一龙却是龙嘴紧闭,甚得意趣。
“你想要吗?”唐无衣问道。
闻韬陡然惊了一下道:“……不必了。”
“你我之间,何必多言,我送你是应该的。”唐无衣款款道,说罢一并买下了那对龙钩,唐无衣见闻韬面色舒展,把那对龙钩揣在怀中,心中便十分熨帖。
第110章 5.2遇刺
二人回到东都阁时已近午时,便去书房给蒲启明行礼。
刚下了早课,蒲启明在自己的书房。唐无衣掀了帘子,见蒲启明对着案上一幅刚画好的二月兰微微愣神。蒲先生的丹青一向富有盛名,尤善花鸟,但他从不画文人热衷的松柏竹菊一类,平生最爱画的便是少人问津的二月兰,以深深浅浅的蓝紫色晕染,蓝紫色清冷却被他画得热烈灿烂,左上角两只黄绿色的红嘴玉鸟小巧可爱,正在鸣唱相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