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啊……是哦,确实可以否认的,因为那两个人也没有证据嘛。”
北极星点头,“没错,我一直在后悔,我应该在将他们请进门去倒茶的时候斟酌好措辞的。比如,既然对方已经找上了门,那么或许已经有了足够的证据,也就是说我需要做的就是否认自己是户主。”
主持人:“哎?”
北极星:“幸运的是一楼并没有我的照片,我家是二层和式住房,卧室在二楼,那么我就有余地来处理这件事。我可以在刚开始交流的过程中故意露出一些’破绽‘,引起这两位来客的怀疑,比如说错自己书里的剧情,记错主人公的名字之类的,等到对方的怀疑加深后,我就能顺理成章地’坦白‘说自己其实并不是北极星,真正的北极星刚刚已经被我杀死在楼上了,我和他们一样,对于这个住宅而言都是陌生人。”
主持人:“……哎?”
北极星说着说着来劲了,膝上的手揉搓着自己的指关节,声音中“访谈”的意味淡了许多,反而有种“闲聊”的气氛。
“当然了,我并不想给警察造成麻烦,所以接下来我不能让他们反应过来然后报警,而要想办法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所以我会问他们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杀死北极星,拖延时间。大部分人应该在面对一个疑似杀人犯的时候都不会想要刺激对方,而在他们与我虚与委蛇拖延时间的时候,我的目的就达到了。因为我想的也只是拖延时间直到宇智波君回来。”
主持人:“……哦……那……那、那个,就是,可是、您费这么大功夫撒谎就为了拖延时间……这和您实际做的有什么区别吗?”
北极星笑了起来,“当然不一样啊,是最关键的最重要的地方不一样——如果事情真如我脑海中的剧本那般上演,那么对这次会面交谈感到难受的就是他们而不是我了,这就是最值得的事,为此我愿意杀死北极星。”
主持人:“……呃,原来如此呀。”
北极星双眼含着意犹未尽的笑,沉默了片刻,随即才欢然道:“说白了就是这么一回事儿,有过相似心境的人肯定不少。那天晚上我想要写一本推理小说,书中的核心诡计就是白日的经历,以来访者为主视角的故事。叙述的诡计就在线索的不断摊开中,最后真相大白,死者并不存在,受访者只是在说谎……自然,受访者说谎的理由不能像我的理由那么深及人情,而是更具有戏剧性和冲击力的一个真相。双重真相,最后的迷底——还挺有意思的吧?”
话题终于回到了正路上,主持人暗暗松了口气,连忙从不同角度夸赞起对面的作家,然后才迟疑地问:“……可是,既然是推理小说的话还是需要保密的吧?就这么在节目上说出来没关系吗?”
如果北极星先生反应过来,要求他们把这段剪掉的话……他们肯定是不想剪的啊!
这都是收视率啊!
谁知北极星却道:“没关系,因为大纲还没写完我就不打算写了,如果以后我书里会出现相关内容,那么也只可能是以《未完成的推理小说》这样以书本或以传闻的形式,作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素材出现。”
“啊?为什么?我是说,不是很有趣吗?只是听听就很有趣啊,大家都会喜欢的……是因为是新题材的关系所以有些犹豫吗?先生您以前没创作过推理小说吧?”
“确实没有,不过倒不是这个理由,”北极星看了眼镜头,笑了笑,“是我写了个开头,嗯……大概五六页左右吧,然后宇智波君看了,问我是不是真地想写一本推理小说。”
“嗯?”
北极星:“然后我发现我并不想写,那只是一种焦虑。属于情绪垃圾的一种其实不能细想,细想就没意思了的焦虑。而我因为除了写文章别的什么也不会,所以就把那种和悬疑推理一丝关系都没有的情绪写成了故事,这是一种不真诚,其结果就是宇智波君立刻就看出来了。”
主持人听得半懂不懂,只能发出了一声似真似假的语气词。
北极星想了想,近一步道:“很多人,特别是文学爱好者,包括曾经的我,都没有分清楚创作的热情和写作的欲|望之间的区别。有时候’我想写‘和’我该写‘之间的差距大到足以横渡两个世界,而有时候’我得写‘和’我要写‘之间的差距更是连时间之神都为之迷途。这几个词甚至都无法用日语或者法语说清楚,我不知道拉丁语行不行,可是我不会拉丁语——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请不必在意。”
北极星微微垂下眼帘,她秀净的脸庞上笑容渐消,这个人好像正在思考,那微抿的唇线中透露的是某种与人们认知中的世间无关的东西。
“海的那边曾经有过一位历史学家,或许你们知道他,司马迁,他曾在写给其友人任安的一封回信里这么阐述——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悲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
就踏入文坛时的年龄和迄今为止取得的荣誉角度去看,堪称天才,至少也绝对是受到菅原道真宠爱的年轻女人带着一种组成了她的灵魂的渴望——换言之,不满意——去形容自己的苛刻。
她使用的词句太过谦卑,让听众不可避免地感觉到了一种虚假,但这是他们自以为的虚假。
有时候人们总会把他人的真诚当作虚假,而又把虚假当作真诚,所以大家总是误解彼此,暗地憎恨,默默和好,拉拉扯扯地来往着相处着,终于当我迎你进门,看到你眼中的我,下定决心要杀死自己。
宁肯杀死自己也不愿意让我以你眼中的模样存在于世间。
你眼中的我未必不好,只是那不是我,而且让我感到了冒犯。
人类是很有意思的生物,是最有意思的生物,七夜萤直到和宇智波鼬离群索居之后才意识到了这一点,以及其之后的一系列新鲜的东西。
第137章
七夜萤的真诚就是承认自己是个平庸之人, 在文学之路上的大部分天赋都是靠她自己的热爱强撑。
但是世人无法理解这一点。
在这个文学式微的世界学毫无干系的世界大战刚刚结束,又逢世纪之末……
在某个平行世界里, 一位名叫涩泽龙彦的作家曾在他的《莎乐美时代》一文豪三岛由纪夫在《奥斯卡·王尔德论》中关于“我不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它(《莎乐美》)所呈现的一个时代的氛围吗?”里的“一个时代的氛围”的意思——
「此处所谓“一个时代的氛围”,当然指的是世纪末的氛围, 用三岛由纪夫式的说法,是一种世界临毁灭之前, 由挥之不去的倦怠和忧郁重度支配的氛围。」
说起来,这样的描述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另一位作家——坂口安吾。坂口安吾的《白痴》以及《为青鬼洗兜裆布的女人》两文中就弥漫着这样的氛围。
值得一提的是, 三岛由纪夫本人就很欣赏坂口安吾的作品, 可是却对坂口安吾好友太宰治的作品和为人多有微词, 由此还留下了许多文坛逸事。
……世纪末, 尤其是科学怯魅滥觞,战争席卷了全球, 废墟灰蒙的世纪末,有非常非常多的人大概率会“人不平则言”, 由此踏进世界文坛。这是合情合理的走向。
然而这个世界却不是这样。
文坛衰弱得七夜萤都能靠北极星之名得个“文学之星”的诨号——倒不是她太过自卑, 只是她确实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而且到目前为止, 她还没看到自己成为“作者已死”的文学批评下的受益者。
简单点儿来说, 没人过度解读她的作品解读到她完全不理解自己的书还能这么理解。换句话说,至少她收集到的评价都没有超出她身为作者的掌控范畴——即使如此, 也能成为得了好多奖光靠版税就能随便撒钱在爱好文学的人眼中堪比巨星的存在。
她真地不太看得起自己,故而更加看不起把自己当作“文学之星”的世人。
至少。
七夜萤认为。
如果自己要配得上“文学之星”这个荣誉的话……
(不是埋头写作就能做到的事。)
“就好比《西西弗斯的石头》……你知道这本吗?我的第二本书。”北极星收到主持人肯定的答复后继续自己的真诚, “这本书写的是和平, 或许说战争的表象, 和平就是西西弗斯的石头——在定下这个主旨的时候,我的状态便是怒积于心,发愤所作。也就是说,《西西弗斯的石头》诞生的源头是我写作的欲|望。和街头混混生气时会伸出拳头,战士一鼓作气时会举起枪……和这些情景是一样的氛围。”
北极星道:“这其中最重要的便是那一股’气‘,或者说’冲动‘,就像画龙点睛章里如果没有这种东西就像人没有灵魂——这么听上去似乎很重要哦?但是以前我并不这么认为。”
合格的主持人用鼓励和专注的眼神倾听着嘉宾的自我剖白。
“在我还没有真正发表过任何文字的时候,也就是说在我还在,也只在学习的时候,我认为对于一个作者而言,最重要的是’创作的热情‘。”
“这件事是这样的。在我的理解字或语言等可以用于表达交流的方式或工具的人都可以拥有’写作的欲|望‘,那么理所当然的,任何人都有的东西并不特别珍贵。而’创作的热情‘呢?”
七夜萤不自觉地深吸了一口气,她的嗓音中包含了别样的情绪,让她看上去几乎有些虔诚。
“只有真正热爱文学,并且热爱到了难以用俗世规则去理解的地步,近乎痴狂的那类人才拥有’创作的热情‘。这在艺术史上并不罕见,也不是文学的专属。人类是生物,是动物,生存是最重要的事,这是我们每个人的本能。但是总有一些人仿佛受到了月亮的蛊惑,为了画出正确的人物肖像去解剖死尸;为了写出准确的场景而逼问将死好友濒临死亡是什么感觉……说真的,要是现在突然冒出一个神对我说可以给我文学天赋的话别说用灵魂做交易了,用宇智波君做交易我大概都没办法斩钉截铁地拒绝……对不起宇智波君这个月碗我刷!”
画风突变地对着镜头双手合十道歉了一句话后,成功把即将滑向另一个方向的氛围给拉回来的北极星轻笑了两声。
“文学天赋本来就是不去写写看的话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上有没有的东西,创作的热情就是为了让那些被文学之神——菅原道真疼爱的孩子发现自己天赋的一种媒介。所以非常重要,我是这么觉得的。”
“也就是说,在我曾经的理解中,创作热情要比写作欲|望高了一级,这是一种浅薄之人经常会有的站在高处俯视低处之人会产生的虚荣。也就是我们说的人之常情。”
“但是现在,我发现写作欲|望是比创作热情还要重要的东西,至少对于尚未踏足文学之路的’新人‘而言是这样的。”
“唔……为什么这么说呢?”终于能插话的主持人适时开口问。
北极星说:“因为我发现有很多拥有我所羡慕不已的天赋,或者说至少有极大可能拥有、的人,因为种种理由,在他们拿起纸笔之前,他们已经茫然地主动或被迫地拿起了别的东西。”
面容平静的文豪那澄澈的眼眸中流露的是不容错认的哀伤。
“当一个瘦弱的孩子站在跑道上,看到跑道外那些身材高大双腿修长的人根本看不到这里有一圈跑道时,她心里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拜托你们了,看到这条道路吧;求求你们了,站到跑道上来吧——终点的风景是何等的玄妙而又美丽啊,你们不想看看吗?”
“我看着那些人,发现他们对这个世界的文学做的最残忍的事就是无动于衷。他们本不该无动于衷的。”
“我并不惮于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即使不是全部的原因,即使也有大部分原因是由战争直接导致的。战争结束了,很多人都成为了战后的残骸,这些人根本没办法用西西弗斯的思维来思考,他们想出来的那些东西,连石头都会发笑,但是那些能推动石头的人……那些可以成为西西弗斯的人,你眼睁睁看着他们无动于衷,对于你个人而言也是一种酷刑。”
“说到底,战争会让我们失去一切并变成并不是我们的我们。《西西弗斯的石头》中,我转述了一位已逝之人的话——「战争和和平一开始其实没什么两样:同样受到这世间和人心的漠视」。(1)我知道这个世界上肯定不止我以及寥寥几人注视着战争,但战争并不是一种结束了就消失了的东西。它绝对不可以是这样的东西。应该有更多人去写它,用法文、日文、、英文……用全世界的语言去描述它,因为那是一场全世界的战争。不是吗?”
“或这样说,生死、孤独、疯狂、爱、恨……所有的文学母题以及其中的核心——人,这些全部都值得人去注视去关注,去用感官和灵魂去触摸它、感受它,认识它。”
“我希望能够有更多人走上文学这条路,并不仅仅是因为文学——我知道这个理由对于缺乏创作热情的人而言理解难度就相当于让中世纪的裁判所理解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
“我希望能够有更多人注意到除了其他种种方式之外,还有写作这条路可供人挣扎。无论是切身的经历,抑或是旁观的故事,又或者是早已褪色的传说——可以表达自己,如果不想表达自己,那么可以描述别人。如果什么目的都不想达到,认为目的的存在让这件事本身失去了魅力,那么仅仅花费五六页纸和一管墨水,发泄压抑在心底的情绪也是好的。”
“这就是我今天来这个节目的真正目的。”
“我非常、非常希望能够有人愿意去尝试一下。”
北极星无比诚恳、无比认真地对着镜头说。
……
淡定下来的七夜萤看着江户川乱步和福泽谕吉,想了想,开始解释他们的名字对于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然后穿着家居服,看上去格外小女人的七夜萤说:“您伤了我的心,江户川先生,并不是因为您的出现和推理——您让我意识到我的幻想,那在我刚刚听到二位名字时产生的激动和热情引申出的那些能够让我感动落泪的幻想……您让我意识到那不过是我又一次的妄想,我终究还是孤独的,这孤独独特到我甚至连改变其存在方式都做不到,只能以我已经持续了很久的状态继续、或将永恒地孤独下去。”
“不过我依旧对二位抱有善意和热情……如果没有人反驳的话,我甚至会用宽容来形容我的态度。当然,我希望我能够得到的’回礼‘也是宽容。我并不介意告诉你们我的过去,以及你们或许会好奇的事,但是我希望可以以书信的方式。”
“我非但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而且也不是因为喜欢交流的人。之所以现在不是这样的,只能说,都是被逼的。习惯了。”
“但是正如我所说的,您伤了我的心,我现在需要一个人静一静,或许思考一会儿,或许只是发呆,总之要一个人待着。”
“如果你们愿意给予我这样的宽容,那么请留下两位的地址,不久后我的信会送达。”
“……说句题外话,请问二位认识夏目漱石吗?他是唯一一个我认识的依旧是作家的人,所以才会搬到这里定居。”
第138章
《艺文春秋》第399期第13页。
《虔诚者与不敬者的对话》
「
爱神的人和不爱神的人在这一天相遇于海边, 微风吹拂,这是个适合交流的氛围。
a:“你在诵念你爱的神之名。”
b:“是的,我正在这么做。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这么做。”
a:“有什么好处吗?”
b:“爱你的神, 不需要任何好处, 神早已在你理解’好处‘是什么之前就将祂的恩惠赠予了你。”
a:“祂为什么要赠予我恩惠?”
b:“因为神爱世人, 我们都是神的造物, 我们的世界也是神的造物。”
a:“祂跟你说过祂爱你吗?”
b:“……这件事人人都知道, 有些人不愿意承认,试图通过种种怀疑去质问,但他们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在徒劳地与自己内心中那神圣的本性相抗争, 就像原初之人被蛇蛊惑, 偷食禁果。但是,只要顿悟虔诚,天父的爱永远平等得降临在每个人身上。”
a:“每个人?我是否能够这么理解你的话:无论我信不信神,神都无怨无悔地爱着我,并且爱我这个不信祂的人的程度和爱你这个虔信者的程度一致。”
b:“……或许一些同胞不会认同,不过我对’书‘的理解便是如此。是的, 神之爱无边无际, 平等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