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程毓才有了实感,周宏远真的长大了,长成了一个成熟的、有担当的,给人无限安全感的男人。断断续续的恶心,持续加码的疼痛,无数怀疑与恐惧,还有最后晕倒在教学楼前的慌张无措……在这一刻,统统化作一腔柔情。程毓忍不住摸了摸周宏远的头发,说,“不瞒你说,起先我真的挺害怕的,可是现在”程毓说着摇了摇头,“我一点都不怕了。”
有什么可怕的呢?一个再成熟不过的微创手术,摘掉了胆,于他而言只是去除掉一个断断续续折磨了他三年的炸弹。有什么可怕的呢?不同于之前两次住院,萧条寂寞,此时他的身边有了周宏远,有了一个忧他所忧、怖他所怖的人,再多的焦虑,都变作暖洋洋的踏实。
周宏远捂住眼睛,半天从嘴中挤出句话来,“叔叔,你要好好的,要好好地惩罚我五十年,不,五十年不够,要六十年。”
程毓“噗嗤”笑了出来,他神情温柔,还抚摸着周宏远的发顶,朝周宏远眨了眨眼睛,“我惩罚你干什么呀?”
周宏远别过脸去,不敢也不配去看程毓宽容而仁慈的表情。周宏远吸了吸鼻子,说,“手术安排在了周日,早晨九点。”
程毓点点头。他真的不怕,也根本不想操心谁主刀、又在什么时间开刀。左右周宏远都会为他安排好一切。几年前,为自己的手术忙里忙外的滋味,程毓经受过一次就再也不想体会第二遍了。还好,周宏远终于回到了他的身边,也算是个圆满。
周日,早九点,程毓进了手术室,周宏远则麻木地站在手术室外,度秒如年。
半小时后,麻醉师带来一张表,周宏远慌乱地签了自己的名字,大门再次闭紧,周宏远觉得自己仿佛在地狱里走了整整一遭,他求遍了所有叫得出名字的神佛,管他佛教道教基督教,东方的神西方的神,只要能让程毓安然无恙,他统统信了个遍。
哪怕只是个小手术,哪怕周宏远这几天里早已几次三番地拽住医生、护士仔细询问,哪怕他打遍了所有认识的医生的电话,北京的、纽约的、华盛顿的,哪怕他千遍万遍地查阅网站,哪怕理性告诉他,这只不过是个再简单不过的微创而已。可恐惧犹像恶魔,伫立在周宏远的身畔,一秒秒地壮大着、膨胀着,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性,也拽走了他的魂魄。
这三天,周宏远忘了自己是谁,更忘了自己应该是谁。他终于放下了那些包袱,睡在拥挤的病房里,甚至跟三个病人两个家属共处一室,他头发乱成一团,胡子也寥寥草草地生着,他没心思回家洗澡,更别提换衣服,衬衫皱皱巴巴的箍在身上,西裤上尽是一道道的折痕。
周宏远几天都不曾照镜子,手术室外一旁的玻璃,周宏远才草草看了自己两眼,他这才发觉,自己竟然成了这幅落魄而憔悴的样子。这一刻,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看到过的一句话,无论你是什么人,只要站在手术室外,那就都是一样的了。
一样的焦虑,一样的挣扎,一样的落魄,一样的卑微。
一个小时后,手术室的大门缓缓打开,医生端着个托盘朝周宏远走来,周宏远连步往前走,腿一软,险些摔倒在地上,他稳了稳心神,只听医生说,“喏,这是原标本。”说着,将托盘朝周宏远一晾,周宏远只是一瞥,便觉得心惊胆战,恐惧就像是一壶中药洒在了周宏远的心窝,一股股地沿着血管往外钻,苦得周宏远浑身战栗。周宏远声音颤抖,问,“医生,程毓还好么?”
医生似有些不耐烦,“好着呢,晚上差不多就能下床了,没什么问题三天后出院就行了。床位紧张着呢。”
周宏远连连点头,他还有好多话想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嘴巴几次张合,最终还是选择了缄默。
“还要看结石么?”
周宏远一怔,点点头。
医生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地将胆戳破,厚重黏腻的脓液连同结石一道顺着刀口流了半盘。
周宏远皱紧了眉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
“这么多脓,怪不得那么疼呢”,医生连连摇头,最后,又添了一句,“早该做手术了。”
周宏远脸吓得煞白,连话都讲不成个儿了,他定了定神,从托盘中捡了个最大的结石,拿纸巾擦了擦,紧紧攥在了手心里。
“您说的对,以后我会多注意。”
周宏远靠着墙壁,几乎是瘫软着坐在了地上。他错了,是他不够仔细,是他不够用心,是他没有给程毓以足够的信念,让程毓信任他、依靠他,一直以来,都是他错了。
周宏远将手中的石块儿紧紧握着,这是从程毓身体内取出来的一部分,这是一记巴掌,一段教训,是终生都难以磨灭的灾难。
这都是他的错。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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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程毓二十分钟以后被推进了病房,监护器、营养液,齐刷刷地上阵。醒来以后,他便一直眉心紧蹙,嘴唇惨白惨白的,紧咬着牙冠,像是在忍耐什么似的。周宏远问他什么,他只知道摇头,过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胃里的恶心,一咧嘴,“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周宏远吓坏了,心疼地轻抚着程毓的后背,又叫来了值班医生,才知道这是麻药的正常副作用。程毓断断续续地吐了几次,周宏远心疼不已,又叫来护士打止吐针,却不见什么效果,吐到最后,尽是酸水。
一个晚上,两个人都没怎么睡,折腾了一宿,皆是疲惫不堪。第二天,程毓的状态好了不少,至少不呕吐了,从早晨迷迷糊糊地睡到了下午。程毓虽睡了,周宏远却不敢放松,过一阵便给程毓稍稍挪动一**体,生怕压出疮来,又不间断地拿湿棉球小心擦拭着程毓的嘴唇,间或有护士进进出出,测量排尿状况和体温、血压等等。
傍晚,程毓醒来时状态好了不少,脸色也渐渐有了血色,夕阳的余晖下,甚至衬出了几分红润。护士进来说,可以稍微喝点水了。
虽有周宏远不住为程毓用湿棉球擦拭嘴唇,他却足有一天多未喝水,得了医生护士的首肯后,忍不住一气儿喝了半杯子。排气后,周宏远为程毓点了份白粥,稍稍喝了小半碗,胃里有了食物,才觉出饿来,眼巴巴地看着碗里剩下的,却被周宏远无情地拿开,还颇为严厉地说,“只准吃一点。”
程毓皱了皱眉头,心中老大的不情愿,伤口隐隐地发痛发痒,连口粥都不许喝完,顿时觉得委屈起来,眼睛向下垂着,目光都隐匿在了茂密的睫毛之下。
周宏远本就心疼他,看了他这副表情顿时收了气焰,耷拉着脑袋将好话说尽,又再三保证等他身体再恢复些,一定给他喝三大碗的白粥。
程毓没被人这样当小孩儿般的哄过,听着周宏远又温柔又心疼地声音,眼眶一阵阵地发酸,又觉得受用无比。他吸了吸鼻子,却故意拿乔,把头往旁边一别,不看周宏远。
周宏远是何等的人精,看出了他的故作姿态,却拿出无比的耐心,抚摸着程毓的发丝,仔细顺着他的毛,“叔叔,那我也不吃了,我们一起饿着。”
程毓这才恍恍惚惚地想起来,周宏远亦陪着自己一天多没进食。这下,不光是眼眶,连心里都翻涌着酸胀来,他微微转过头,凝视着周宏远。周宏远的衣服皱皱巴巴贴在身上,头发也乱糟糟的,嘴下面一片乌青,看上去就像个落魄青年。他的侄子最爱惜自己的面子,从小就讲究,哪怕最开始几年过得穷,可穷也有穷的讲究,衣服要一天一洗,脏了宁肯冻着不穿,后来有钱了,更是西装革履……这么爱惜自己颜面的周宏远,何曾有过这般邋遢的样子?
这些全是因为自己。程毓想到这里,再不舍得逗周宏远了,连忙说,“你快吃吧,我说着玩的。”
周宏远却摇摇头,说叔叔饿着,自己也吃不下去。程毓好说歹说,周宏远才勉强把程毓剩下的大半碗粥喝完。
吃过饭后,护士给程毓拔了尿管,他已经可以自己下床了,虽然走动时难免牵扯伤口,带来撕扯似的疼痛,但他的伤口整体恢复地不错。临睡前,程毓想上厕所,他本想自己去卫生间,周宏远却怎么都不肯,非要搀扶着他,那股小心翼翼劲儿,简直像是在陪一个百岁老人散步。
最让程毓哭笑不得是,进了厕所里面,周宏远还不肯走,非要看着他上才放心。程毓脸皮薄,哪怕是自己养大的孩子,此时也是断然不好意思的。他涨红了脸,半天憋出句话来,“你出去,我一个人能行。”
周宏远却一板一眼,正色道,“叔叔,你不行,摔了怎么办?”
永远别对一个男人说不行,程毓一听这话,急了,“我怎么不行了?刚刚我不是还扶着床走了一圈儿?怎么就不行了?”
周宏远皱了皱眉头,丝毫不愿做出让步,两个人僵持不下,程毓烦了,长呼一口气,正欲说他几句,就在这时,周宏远却突然在程毓身后将他整个环在了怀抱里,紧接着,一双手顺着程毓的腰肢向下探,顺着衣服缝,滑进程毓的衣服里,将他一脱,最隐秘的事物,彻底暴露。
程毓的脸更红了几分,两颊迅速发烧发烫,脖颈中的青筋也突突地跳动着,几乎要从肌肤下一跃而起。他浑身战栗,彻骨的惊吓、诡谲的刺激,织成一张结实的网,将他紧密的箍住。程毓的嘴唇迅速颤抖着,在这剧烈的刺激中,腿都几乎瘫软,幸而周宏远在后面扶着,才不至于跌落。
周宏远弯了弯腰,嘴唇覆在程毓的左耳,声音低沉而性感,“叔叔,你不是说你能行么?”
程毓又羞又尴尬,偏又被人在身后拿捏着,说不得、骂不得,只得自己气鼓鼓地,连句解释的话都说不出。
周宏远微微笑了笑,“叔叔,你上厕所吧。”
程毓心一横,上就上,都是男的,有什么可怕的?
上完厕所后,周宏远甚至还贴心的拿出一张纸,神情虔诚,像是在打理清代的瓷器般,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程毓身体一僵,只觉得自己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
周宏远忍不住发笑,为他理好衣服,洗了洗手,又细致的将手上的水擦干,才来搀扶程毓。两个人默不作声的回到床上,气氛诡异沉静。
躺回床上以后,无论周宏远与程毓说些什么,他都板着一张脸,虽不至于不理人,却明显带着气。周宏远瞧他这副样子委实喜欢,心都要化了。
晚上,医生又来查了一次房,周宏远逮住医生好一通询问,确认了各方面都没问题后,才长舒一口气。程毓看着周宏远陡然放松的模样,心中温暖不已,再多的气都消了,再多的气,都比不上周宏远带给他的踏实。
周宏远有一天竟然会成为程毓的踏实,这点他自己都没想到过。十几年前没想过,十几年后更是不敢去想。可他却明明白白地感知到,周宏远真的长大了,变成了一个值得自己依靠,也能带给自己无限安稳的人。想到这里,程毓浑身都暖洋洋的,他忍不住感恩,他不信鬼神,便只有感恩多年前自己的善举,也感恩自己未曾真正放弃。
这晚,程毓睡得极好,安宁而踏实,一觉直到天光。
隔天上午,输了一瓶液后,程毓身上的引流管也拔了。傍晚时分,周宏远为他办理了出院手续。
程毓看着周宏远挂着乌青的黑眼圈、拖着疲惫的身体为自己忙里忙外的样子,心中诸多不忍,几次开口,却终是没把谢谢说出来。
他们之间,不该说谢谢的。
这些年、这些事,这些情分、这些纠葛,一句谢谢,未免太过轻薄。
程毓鼻子发酸,眼睛也红了一圈儿,他看着他的侄子朝他招手,对他说,“叔叔,我们回家。”
他们回家,回他们的家。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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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回到家里,周宏远将程毓妥妥帖帖地安置在床上,又忙里忙外地倒水、做饭,最后还贴心地把粥端到程毓床边,拿了个勺子,非要一勺一勺地喂给他喝。
程毓满心不乐意,皱着眉头,颇为抗拒,“我又不是残疾了。”
周宏远却只是笑笑,说,“嗯,我知道。”
程毓抿着嘴,别别扭扭地说,“那你还非要喂我。”
周宏远眉眼含笑,眼神深深的,“我想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