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遇到的那位桃妖,已是这逃出来的一批中的了……她同一名集仙鸟妖结了契,因为有了身孕才选择逃离,因而身子也要强壮些。”修士最终决定将所见一一复述。
就好像不这样,就对不住那逝去亡魂的挣扎一般。
“她的夫君斩下双翼,助她逃出升天。我们见到她时,她几乎没了气息。除却灵力织就的回忆外……还给了我们一颗蛋。”修士说着,又觉得迷茫,“她似乎将别的孩子都吃掉补充灵力,只剩这一个了。”
月轮瞧着那泛着粉光的蛋,却没有接过来的意思。
修士只好悻悻地又收了回去。
“这蛋由我师弟每日仔细孵化,可或许是性别不对,这蛋这些日子一直没有什么动静。”
御景道:“你师弟修炼的功法至阳至刚,这灵力灌下去自然没什么效果。不如回宗门找个漂亮师妹孵一孵——噢我忘了,你们宗门好像没几个女弟子。”
修士:可恶,此女实在可恶。
他瞧着御景真诚的目光,一时竟分不出她是好意还是恶意了。
于是修士声音飘忽地问:“你们要去……他们出去的地方看一看么?西行一百里地左右便是了。”
御景点了点头,道:“行,多谢了。”
说完猛地抽剑,在地上的石头上劈了一道,提脚飞走了。
石头上残留的剑痕中透着凌然剑意,仿佛自太古而来,又仿佛只是神明漫不经心的一笔。
最开始那个脾气最暴躁的此时却变了脸色,在石头面前缓缓蹲下。
他的师兄敲了他一脑瓜子:“愣什么?快收进乾坤袋搬回去!”
“是——是!”
御景同月轮两个在云上飞。
御景道:“我飞慢些,你想想你要不要去看。”
月轮扯了扯嘴角,笑有些勉强。
“神君不必顾及我,这魔族来袭本就不是一家之事,怎可由我左右?而且……月轮总是要去看个明白的。”
御景看着她咬牙切齿的侧脸,觉得有些怜爱,却又觉得有些隔阂。
怎么说呢……唉。
其实桃妖的死去并没有太多触目惊心。
御景从天上落下来时眼尖地看到有几匹灵禽的尸体挂在枯死的枝干上。尚未熄灭的冷青色火焰并未吞噬桃树的枝干,只是无根无由地燃烧着,似乎要将灵魂也烧干净。
御景一剑将其劈灭了。
“……”月轮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她落着泪。
从地上抬头看的话,就可以发现桃树们奇迹般地聚合成一个圆,数不清的枝干合拢交叉,织成密不透风的穹顶。即使是枝干枯死,那形状也未曾改变分毫。漆黑的毫无生机地耸立着,于脉脉春风中显得伶仃孤俏。
这分明是一个种族,却显得无比孤单。
穹顶之下是一个巨大的空洞。
“这里曾经藏过一些人。”
“是那些灵禽。”
御景给哭成泪人的月轮递帕子。
月轮一双泪眼却见到御景满目赞叹的模样。
御景动容道:“真是伟大的一族。”
她似乎是在赞美桃妖们舍己为人的奉献,却更像是……在向往?
日光洒在御景的身上,仿佛也为她带来了某种神性的光辉。月轮毫不怀疑,若是这事落在御景头上,御景也会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
诧异而悲戚。
此时的月轮由衷地感到害怕。
她问御景:“您是谁?”
天界的仙神会有此等情绪吗?绝不。他们求道、求长生、求青春永驻。
人间的圣者会有此等情绪吗?绝不。他们悲天悯人,绝不会如此漠然。
桃妖的同族们会有此情绪吗?绝不。他们恨不得生啖入侵者的皮肉,如何能够向往?
御景动了动唇,勾着嘴角似乎是要笑的。
头顶却恰如其时地传来一声轻响。
闷着,却足够惊动被迷雾蒙住的心。
当剑仙从蒙昧之中醒来时。
她曾听过这样一声轻响。
一根枯死的枝干掉了下来,不偏不倚地砸在她的头上。
她“哎呦”了一声。
越来越多的树枝掉了下来。
月轮用双手挡着,却不免沾上灰尘。
那些来自她同族的骨血飞散在空中,被阳光镀上金光。树木的枯尘落在御景的眼中。
御景被那灰尘呛出泪来。
月轮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很难过很难过。
两个九天上落下来的仙人,竟然就这样坐在一堆枯死的枝干中一动不动。
最终穹顶破碎,日光从真正的天穹洒落。
树木的崩解支离是阻挡不了日月升落……星辰涌流的。
【你已经做出了你的选择,现在轮到我了。】
浩劫之后,太阳还会照常升起。
御景同月轮四周,还剩几株桃树仍留着焦黑的枝干。
御景轻轻地问:“它们日后还能开出花来么?”
月轮牵强地笑了笑。
“自然是能的。”
“只是或许要千年,或许要万年。说不得什么时候,这里便能再开出一朵花来。或许明日有一颗飞絮的种子落在这里便能发了芽,再开出些别的什么花。”
人族常说岁岁年年花相似,人族不认得那些花,也知道它们只是相似。
花的寿命,原本就是要比看花的人短上许多的呀。
月轮不敢再说下去。
她将眼泪擦了又擦,沉默了许久之后说道:“神君,我不回去了。我不回去天界了。”
御景说好。
“我们神君那里……还请您多照顾照顾。神君那个人……”月轮勉强笑了笑,忽地问,“您是真的爱她么?”
御景却突然滚到尘土堆里,用闷闷的声音说道:“你一个小孩子问这些做什么?害不害臊哈哈哈。”
月轮道:“我只是需要做个童子……”
她的身形在橙光熹微中渐渐拉长长大,转眼就成了一个纤细高挑的少女。
“神君心里总该是要清楚一些事的。”
御景朝她笑。
“她以真心待我,我自以真心待她。”
月轮像是得到了某种允诺,缓缓行了一礼,道:“月轮告退。”
“快去吧快去吧,这里风景不错,我再躺一会儿呀。”
御景的眼睛几乎要笑眯成月牙了。
月轮没再回头。
御景躺在地上,就一直盯着月轮留下的脚印。
华美的鲛纱沾染上污泥,变得狼狈且污浊。御景闭上眼睛,轻轻地将脸贴着地面。
“你说神仙有什么好?”她的神色渐渐变得有些茫然无助,仿佛隔着虚空与时光在轻轻叩问。
无人应答。
这把剑缓缓地弯折了脊梁,蜷缩成最无助可怜的样子。
天帝他们见了这一幕一定会非常高兴吧。御景想,不然那时的天雷怎会比以往的每一世都要更大一些呢?
御景想不起关于她的所有细节,却偏偏在最不应该的时候想起了那个日出。金乌的光芒几乎将万物都要融化。枯残的枝桠化成粉霁,从她眉间发梢划过。
有天神驾车来到她的面前。
“剑尊,陛下已等候多时了。”
仙人们都说,这一世的御景剑尊竟是从树木之中脱胎而出,果真与常人不同。
御景于是知道自己是剑尊,背负着守卫天界的重任,只是因为力量太强容易反噬,所以在人间轮回压制历练。
等再大一点御景想起上古之世,那守护之心便历久弥坚。
天帝再讨厌,槐洲再虚假……天界也是她必须要守护的地方。且清风无拘无束,也不必为俗事所恼,只由他们自生自灭自长自消而去便好了。
人间百态万物,难道没有可爱之处吗?拘泥于过去那些破事,反而会把自己陷进去。
可那一世之后御景心里却多了些东西。
羡鱼说,你已经做出了你的选择,现在该轮到我了。
第39章剑仙
御景滚到地上, 躺了一会儿之后便觉得自己这样太过无趣。她于是拍拍灰站起身来,漫不经心地逛了逛。
从桃源逛到东海,路上正好路过剑极宗。
宗门上空亮起了淡蓝色的防护法阵, 星辰的虚影在上方漂浮着。
剑极宗不愧是人世几个顶尖的修仙门派之一,这一手法阵也算是下界比较出挑的。可是对于整日在云海星流之中行走的仙人来说,那星辰便显得有些拙劣。
法阵上萦绕着浓重的魔气, 如乌云蔽月一般丝丝缕缕地凝聚, 将那一点凡人的星火扑灭。
修仙者终归还是凡人。
御景从虚空之中取出一把剑来。
那剑曾是剑极宗的镇门之宝,她这一世的师父昔年的佩剑。
这也算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了。她那师父虽然不苟言笑, 但待她也算是悉心培养。
御景一面想着,一面将那魔气斩尽了。
她的剑气像是一双大手, 摧枯拉朽一般地将那层魔气从法阵上撕了下来。法阵上淡蓝色的光芒如水波一般动荡着,良久之后归于平静。
日光倾落——
御景将手中的剑投了下去。
剑身片刻即化星火,飞驰而下, 落在剑极宗大殿前的玉阶上。
“这、这是——”那本来坐在大殿中运功的道人冲了出来, 却见到这么一柄仙气缭绕的长剑, 怔了怔, 才想起这是许多年前剑极宗曾供奉过的剑。
昔年天神降神谕于剑极宗, 指明剑尊转世所在, 命掌门好生抚养。那掌门自然不敢懈怠,连夜飞遁去了那平凡农家, 将那女孩接来了。这长剑自然也是由那传说中的剑尊接收。
好在剑尊转世果真与凡人不同, 虽然御景脾性古怪, 但名剑与剑修的锋芒互相辉映,倒也彼此不算辜负。
后来剑尊飞升,这剑也清鸣不断,随之直上九霄再没了踪迹。
自御景转世, 到她飞升其中不过十载有余,后来她又去地府辗转数十载,相加刚巧百年。
最先冲出来的那位,刚好是当年掌门的大弟子。
“敢问可是剑尊驾临?”他显然心力耗尽,活不长久,此时心神激荡,脸上透出病态的红。
搭配上他魁梧健硕的身材,倒是有些奇异。
御景从云端往下看,不免多看了两眼:“……是我,我记得你。”
“这……是在下的荣幸。”新掌门道,“不知剑尊驾临有何要事?”
“没什么,路过。”御景淡淡地道,心里却泛起奇怪的感受。她沉默了一会儿,看见下面的大殿里乌泱泱地出来了一大圈人,男女都有,这显然就不只是剑极宗的人了。老弱妇孺、伤残者亦不在少数。
早已飞升的剑仙忍不住,喊了一声:“师兄。”
月轮来时曾说过仙人不该暴露行踪的话,若是要显迹就该弄出些大动静来。御景此时却忘了。
她笑了笑,洒下灵力后隔空将那掌门抓上了云端。
掌门惶恐道:“剑尊这是如何使得……区区剑极宗,怎能劳动您的大驾?”
他从前是常常这样说反话讽刺御景的。
剑极宗从前还叫天极宗,掌门是正道魁首。他座下也正好有七位弟子,各个都是人中龙凤。大弟子是七子之首,家世也拿得出手,自然傲气。御景是第八个。
大弟子觉得御景不过是一小小女童,性子又古怪孤僻,很是看不惯她。
没想到如今成了掌门倒恭敬了起来。
“师父呢,死了么?”御景问。她说话时半蹲在云上,手中拨着云彩,倒是平静。
掌门脚下踩着云,心中正有领悟,被御景问到时脸色也是一沉:“是,家师一月前为救众门派弟子,于长旻山与一众魔族死斗,已然仙去了。小道临危受命,这才继任了掌门之位。”
御景觉得有些可惜,又觉得生死不过寻常。说实话,她已不太记得那师父是长得什么模样了。也就是这师兄过去看她不爽使过几次绊子,御景的印象才深些。
说来说去,到底是这一世才认识的人,御景还是有些感情在的。
她手里攥着一把云,决定道:“那我改日给地府捎个话,叫他们给咱们师父安排个好去处。”
说完了,御景朝掌门露齿一笑。
掌门拱手道:“多谢剑尊大恩。”
那没神采的眼中也透出光来,笑容也真些了。
御景并不觉得这样的生疏有何不妥。总归剑极宗的这些人也并不将她当做同门,而是将她当做供台上的泥塑金身,是要慎之又慎地供着的。
她自己知道、自己记得就好了。
只是——
“我瞧着师兄你也大限将至,不如我也为你打点一下。”
掌门一噎。
他踩着软绵绵的云。腾云驾雾,这已是超出他境界的事了。掌门的资质天赋本是绝佳,可修仙界这么多年又有多少个能飞升的呢?他方才还在率领众弟子与魔相斗,苦苦支撑,转眼间便跃上云端。这场景倒真似做梦一般。
纵观人界的飞升者,有大半都是遇到了哪个哪个神仙赐丹药而飞升。大多数苦修的却都是与天争命,能多活一时便是一时。
长生不死,其实并非是大多数修仙者真正在意的。
掌门摇了摇头。
“多谢尊上好意,然小道福薄,就不必劳动您了。”他低垂着眉目,虽然比御景要高些,可到底是谦恭的,和从前很是不同,“只是,小道还有别事相求——”
御景支着颊,问:“什么事?”
“我想请剑尊再传下几式剑法,供门中弟子抵御魔族之用。”掌门说完,素日持重冷静的面目也显出几分局促。
御景的身形还是同从前一般瘦,高且伶仃。她身上是有几分剑侠的少年气在的,却比那要更孤单些。如同夜间隐去寒星的云华,万般神气都并不引人注目,却能在惊鸿一瞥时直直印到人心里去。
师妹恢复女装的样子倒并不丑。
掌门暗暗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