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有一家客栈,就建在桥头,老板娘正站在门口揽客,见到两人眼前一亮:“小兄弟!别走啦,前面几家都没房了,我们还有最后一间双人的,又大又干净,包你们满意!”
苏泉征询地看了钟樾一眼,后者已经掏了钱出来,放进老板娘手里。苏泉耸耸肩,跟着他上了楼。
这老板娘倒是没骗人,房间是临河的,有一个很大的阳台,搭在河水上方。里面摆了一张小小的饭桌,两侧两张床各有屏风隔开,的确互不干扰。
窗外流水潺潺,一阵微风过,垂柳枝条婀娜地在河畔拂动着。
桌上摆了几个橘子,苏泉随手摸了一个剥开吃:“实不相瞒,我来这边也不是闲逛的,天一亮就走,不会多麻烦你。”
钟樾“嗯”了一声,从袖中摸出一本厚厚的书,翻到之前自己看的那一页,继续往下读起来。
他这本书实在大得惊人,也难怪苏泉侧目。吃了一个橘子之后他走了过来,钟樾也没有遮掩,大大方方地摆着让他看。
“……瑶姬,掌巫山之阳,精魂依草……”苏泉随口照着念了两句,旋即看见那书页旁边工笔绘着一位纤长的神女,穿着海棠红的襦裙,挽着霜色的披帛。
钟樾自顾自翻了一页,苏泉眨眨眼:“……神仙花名册?”
这么厚一本,敢情三界上下是有多少神仙啊!
半刻之后,钟樾翻过了十几页:“可以算是。”
“给我看看!”苏泉忽然就起了兴趣。
“没什么可看的,一个名号,一幅画像而已。”
“没什么可看的你看得那么起劲?”苏泉不信,“大半夜了还挑灯夜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凡界学塾里那些要应付夫子考试的孩童呢。”
钟樾大方承认:“我确实记不得许多人。”
苏泉惊讶无比:“你们真的要考试?”
“……那倒不是。”钟樾说,“但几日后有一场宴会,若是谁都不认识,难免场面上会有些尴尬。”
苏泉拉了凳子在他对面坐下,翘着二郎腿去剪桌上的烛芯:“那若是我过几天换身衣服,你是不是也认不出我?”
钟樾终于让眼神在他脸上认认真真停留了一阵子,然后真诚地回答:“有这个可能。”
苏泉“哈哈”笑了一声,烛火从他手边乍然腾起,像又燃起了一朵小小的烟花。
自此一夜无话。
第二日清晨钟樾起床的时候,苏泉已经走了。他好像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钟樾还是隐约知道有一阵风从窗口飘了出去。
店小二拿了新煮的水上来,说本地河水甘甜,最宜泡茶。
等永川秀芽的清香从紫砂壶里袅袅而出的时候,太阳已经升了起来。清冽的河水冲刷过青石板,偶尔有马蹄声从街上经过,台阶下汲水的少女将陶罐放在一边,先双手捧起河水洗了把脸。
钟樾站在廊下,两根手指捏着一只小小的茶杯。他觉得苏泉很有意思,为什么放着大门不走,却要来跳窗呢?难道只是因为窗外面就是河,他觉得这样比较方便?
在苏城之东,城墙沿着高峻的山岩蜿蜒而来,一路延伸到海水之中。城墙上每隔百丈筑烽火台,但自建城以来,据说从未用过,只因渭崖门向南冥而开,夹在两座山岩之中,易守难攻。这里的海湾很深,沿岸的路却很窄,且乱石林立,惊涛如雪。
苏泉是散着步来的。
时间还早,渭崖门外的船闸刚刚打开,外面排着几艘大船,正等待着入城的检查手续。城内的船坞能停三十余艘三千石的大船,及十艘□□千石的巨舰。
寻常人并不能进到船坞里去,苏泉在外面转了转,虽然有点兴趣,但一见到守门的那两大排鹰隼,还是老老实实地绝了心思:那一群鸟精排得整整齐齐,羽毛都梳得油光发亮,眼神锐利地观察着每一个往来的人,感觉守的不是船坞,更像是金库。
空气里的味道有些诡异。这些年人界海外许多地方的脂粉与香辛料都大受欢迎,因之商人们不肯放过。但这港口混杂着那些气息,让人每呼吸一口都觉得吸入了不可名状的东西。
苏泉皱了皱眉,对着山崖上问道:“如今还能从这儿出城么?”
一个女声从他头顶响起:“不能了。近年海港太深,少有渔船从这儿走,尽是官船和大商船。你不如朝前再走几步,直接跳下去来得爽快。”
苏泉抬起头,只见一树粉白的桃花开得很是惬意。他笑道:“荀姐姐,今年做什么这么着急,开花这样早?”
荀亦双晒着太阳吹着海风,树干树枝都成了名副其实的懒骨头,轻易连化个人形都不愿意,日子早就过糊涂了,更遑论计算花期,爱什么时候开花就什么时候开。但她很娇俏地笑了一声:“早些开花,好吸引过路的小郎君呀。”
“小郎君有没有不知道,蜜蜂蝴蝶倒是来得容易些。”
那桃花树抖了抖枝桠,愤愤落了苏泉一头一身的花瓣。
“哎你干什么!”苏泉一边拍自己身上一边抱怨,“年纪大了越发没正经。”
桃花树最高的地方,凭空凝出一个雾气一样的影子,穿的却不是绯红樱粉,而是一身清爽的水碧色。
能得她半化出人形来相见,已经是了不得的待遇。
“又是去赴那远得见鬼还没什么好吃的宴会?”
苏泉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可不是么。”
“可我瞧你今年倒是高兴些,不似之前那些次,不耐烦都写在了脸上。”
“是吗?”苏泉抬头看她,“我自己都没觉得。”
荀亦双“咯咯”笑起来:“临行前送你一身桃花,算是给你这宴会带一点好兆头。”
苏泉听出了她话中的揶揄之意,立即反唇相讥:“等我回来,人界便又是一年。可不知你能够带着那位传说中的姐夫给我开开眼?”
“……姐姐我掐指一算,你再不走可能就赶不上开筵了。”
苏泉与她挥手作别,又向前走了小半个时辰。断崖之下天水茫茫,近处的海水如翡翠一般,稍远些是透亮的蔚蓝色,映着没有一丝云彩的天。更远的地方水色变深,海面平静得看不出波涛。
白蔷薇从城墙的垭口上伸出些枝枝蔓蔓,花苞比米粒大不了多少。苏泉单手一撑砖石,小心地避开那些花秧,翻到了城墙之外,然后完全不顾底下便是海水和碎石,一脚从山崖边踏空。
他坠落的速度很快,风声掠过耳畔,虚空里传来千里之外的絮语。快要落地的时候,那种畅快淋漓的感觉让他忍不住向着无边的南冥招了招手——
在阳光下的浪涛原本只是施施然拍打着海岸,白水晶般的浪花在岩石敲击出云罄的音律;但在这一刹那它们好像受到了召唤,骤然腾起数层楼高,千军万马直扑向城墙!
水幕遮天蔽日,卷起深海里潮湿的凉意。
港口水面上的浮桥和尚未进入船坞的船只齐齐一晃,几个正办手续的官役站立不稳,一头栽进了水中。所幸苏城人自幼在河边长大,少有不会水的,挣扎了两下便爬了上来。船上装货物的箱子更是滚落了一堆,船员与岸边的人骇然地望向这惊人的一幕,然而苏泉轻飘飘落地,只伸手一拂,只见那水墙一样的浪在半空砰然炸开,化作一场密雨,绵绵地沿着漫长的海岸落下来。
一片朦胧的雾气中,一个身影沿着礁石拐了个弯,绕过了城墙入海的地方,等风平浪静,岸边的人便再也看不见这里了。
但船坞里的鹰隼们却被惊动了。两只低阶的守卫立即盘旋了几圈,只见城墙下礁石最凌乱的地方坐着方才那个少年。它们回去通报了一声,一只棕红色的松雀鹰睁开眼睛想了想:“一定又是那家伙在捣乱,不管他便是了。”
两个守卫有些不解:“渭崖门是苏城顶要紧的地方,怎能由得这人如此随心所欲?”
那松雀鹰低下头,用尖喙梳了梳胸口带着灰色斑点的软毛。
“……大人?”
松雀鹰侧头盯着他们:“这些年从来也打不过,所以由得他去了。他日等你们有了本事,自然能把场子找回来。”
但今日苏泉确然没想着同他们找麻烦。他一个人在礁石上坐了许久,直到天光将老,夕阳将整座城市的投影打在了洋面上。船闸已经关闭,海面上再见不到一艘船。夜风清冷下来,这是涨潮的时候,悉悉索索爬上来的水波浸没了他的脚面,背后是万家灯火,前方是空茫的水面。
等夜幕彻底降临的时候,他轻轻吹起了口哨,荒腔走板的调子也不知是些什么。忽然一朵浪花腾起,礁石后面露出一张少女的脸:“苏泉!”
那少女双手撑在光滑的礁石边缘,一头长发没有任何装饰,一张圆圆的脸颇有几分清水出芙蓉的味道。
“舞雩,你可算来了。”苏泉打了声招呼,立即恬不知耻地问,“我方才哼的歌好听么?”
少女无视了这沿岸水中的鱼都被他哼的歌吓走了事实,乖巧地点点头:“好听。”
苏泉自己也有点撑不住,听了这一句立即笑了:“也只有你这么捧我的场。”
舞雩盯着他瞧个不住,残留的海水从她长长的睫毛上滚落下来:“我怕不捧场,以后你就不记得来看我啦。”
“不会。”苏泉从袖子里摸出一包牡丹酥、一包杏仁糖递给她,“今天起了个大早买的,去的晚了就买不着了。”
“真的吗?”舞雩接过,很珍惜地拆开油纸的一角,拿了一块杏仁糖放进嘴里,“嗯,很好吃!”
苏泉看她有趣,笑道:“逗你玩呢。苏城里到处都是卖这些的,还有许多别的品种,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转转。”
舞雩原本吃得认真,听到这话怔了一下:“但我……”
“总有办法的。”苏泉舒展了一下身体,“我准备出发了,你要送我一程吗?”
“那是当然啊!”舞雩将两样吃食收好,返身跳进了水中。她漂亮的尾巴灵活地在水面上拍打了两下,随后整个人化成了一尾巨大的鲸鱼。
苏泉也化出了原身,黑夜之中,他们飞速地离开港口、一头扎进茫茫深海。鲸鱼的脊背上间或喷出一朵水花,夹杂着人语和笑声,直到第二日黎明。
“再见啦!”舞雩在水中转身,“下次见!”
鲸鱼的影子在晨曦中迤逦消失,而另一尾黑色的鱼穿过一道肉眼不可识的界限,那就是南冥在人界的尽头。
他的躯体很长,远望如一座水下的岛屿。嶙峋的骨骼和带着尖刺的尾已经不太像是鱼,如果此刻有凡人见到,只怕会觉得这更像是传说之中的龙。
念力似羽翼般铺开,一声清吟回荡在海天之间。
☆、春筵 2
一年一度的南冥春筵并没有固定的地方来举办,神妖的气息在海面上交汇,慢慢凝聚出一片漂浮着的云雾。随后方圆百里风平海靖,天光蔚然,云卷云舒。黑暗深海之中由浩大的灵力将万千星辰锁入结界,银白的星光汇成一面璀璨的镜子,在云雾里倒映出三界中某一处的影子。
象牙白的台阶两侧汩汩流淌着甘甜的溪水,苏泉踏上台阶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柄扇子。那是拿海底的一种贝壳随意化出来的,他扇了几下,觉得今年这地方似乎很是清凉,于是回首一抛,想将那“扇子”扔回海里,谁知后面传来“哎哟”一声,苏泉心知不妙,回头看去,只见一个和尚正捂着脑袋,龇牙咧嘴地盯着他。
苏泉此妖诞生日久,修为不浅,平生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和尚。
此时发现自己居然砸到了别人的光头,他唯一的想法便是遁地逃走。
然而这结界是由所来宾的灵力汇成,但凡能进得来的,便相当于留下了名帖一般,到了这时才逃跑,明显已经晚了。
更可怕的是,他望着前方门厅下四尊琉璃的喷泉,更远处高大的贝叶棕,和树下开满了的金黄无忧花,很快意识到了一个事实——他好像砸中了这次春筵的主人……之一。
因为这千星镜倒映出来的地方,他虽没有亲身去过,却端的是典籍之中佛家圣地七叶窟的模样啊!
“……疼吗?”苏泉很不好意思地走过去问道。
这和尚肯定也是个颇为高阶的神仙了,但凡要点面子,必不可能说自己被一块破贝壳砸晕了。
和尚看着眼前金冠束发、神采奕奕的英俊少年,已经在内心妥协了一大半——光头看的时间久了,有时候就会对拥有美色的人格外宽容。但他正要说“无妨”的时候,忽然发觉这个“美色”十分眼熟,顿时想起了一件更重要的事:“你是不是那个……据说把蒲牢揍了一顿的妖?”
“……啊?”苏泉有点震惊,“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是七叶窟的修行之人,为何连区区一件斗殴的小事都能传到清净之地去?”
“果然是你!”和尚一拍大腿,“何止我们七叶窟,你的画像在三界上下都传遍了!”
“我以为蒲牢不像是这么小气的人吧……”
“不是蒲牢通缉你!”和尚意识到他想错了,“只不过大家都觉得能将真龙之子打得满地找牙的人绝不多见……”
但和尚还有不知道的。若说原本大家只是争相一睹这位英雄好汉的真面目,但女仙女妖们一见之下,发现竟然还是位翩翩少年,顿时各种打听他姓甚名谁,在何处修炼。谁知多日也没找到人,只能来南冥春筵上碰碰运气。
所以今年春筵上莺莺燕燕,绝不是女仙女妖们向来少去七叶窟,所以好奇心重了些的缘故。
但苏泉听了这一堆,只觉得头疼。上次他和蒲牢动手的起因似乎是件极小的事,小到他现在都不大想得起来了。一架打完也就算了,之后好像谁也没太往心里去。毕竟大家都活了成百上千岁,谁还没有因为一些愚蠢的事情和人打过架呢。
“那都是谣传……”苏泉有气无力道,“还未请教……”
他正想问问那和尚怎么称呼,忽然打台阶顶上来了一位端肃的比丘,遥遥道:“优波离,你速去将赤明香拿出来。”
“是,师兄。”优波离行了个礼,又对苏泉道,“还没说完,一会儿再聊啊!”
苏泉心道:我并不是很想跟你再聊。
门厅后面藏着一个花园,中心的池塘上浮着几朵将开未开的莲花,岸边的文殊兰倒是淋淋漓漓开得热闹。宾客已来了不少,三三两两地说着话。苏泉转了一大圈,得知了两个最重要的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