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的空间之中,发光的地方是如此醒目,即便只是一点点暗紫色的光。
那是一个巨大的水阵。雪白的漩涡凝固在半空,占据的位置足有整座城那么大,正如当日青沅对他们所描述的,四象六棱。钟樾仰起头,敏锐地发觉在它的中心有一点寒光,偶尔在暗色的灵力当中闪出一点光芒。
他“唰”地抽出长剑,足尖点地,星落一样的剑锋直刺阵法中心!
一股磅礴的力量从那阵法之中汹涌而出,钟樾凌空变招,腾身让过了无形之中的煞气,同时手腕一拧,剑尖微不可见地朝前一送一挑——
暗紫的灵力好像被什么东西阻住了,那仿若一片流云的阵法中央,露出一小块清明的空间,悬着一柄还鞘的剑。
剑鞘上的花纹十分古朴,钟樾一眼就认出来了,那应当是伽延尊者的佩剑纯渊!
原来是这样,就连《甘露陀罗尼咒》都不过是个幌子,以纯渊剑作为阵眼,这才压住了以恶鬼之魂代替他渡劫的可怕阵法。
这无疑的最重要的证据。只要拿到这把剑,伽延尊者也势必哑口无言。
外面的崩塌还在继续,地底空间被不断撕裂,越来越多的天光漏进来。
钟樾毫不犹豫地飞身上前,单手握住了剑鞘,向外一抽,那法阵轰然倒塌,碎玉般的冰屑四下乱飞,像是谁凌空打碎了一面镜子。
然后他就听见了苏泉的声音,钟樾一愣,忽然发现在他的脚底,所有的冰屑都燃烧了起来,烈火烹油般沿着空荡荡的地底蛇行着划出杂乱的线条。
幽冥之火!
钟樾心知不妙,一回到地面,只见方才所见那青瓦白墙流水人家的景象已经几乎被夷为平地,他一眼就看见了不远处正与一个巨大的“火人”战成一团的苏泉。
他第一次看到苏泉的剑法,倒是与他想象的差不多,剑走轻灵,一招一式都巧得很,身形在黑烟和火光之中穿梭,神情说不上凝重,但别有一番平时没有的凌厉,就算在现在这个有些狼狈的境况下都极具观赏性。若是正经跟人对招,哪怕是对方实打实的功夫比他强上些许,他也十有八九能抢到胜机。偏偏眼下这“火人”走得是蛮不讲理的路子,招式粗暴,苏泉又天性畏火,难免渐渐落了下风,但也远远没到需要求救的地步。
那边苏泉回手一剑刺出,流风荡雪一样的剑气切开黑雾,瞬间灭了一片鬼火;他在半空中轻盈地一跃,原本潇洒得很,可一打眼瞧见钟樾,立即大喊:“阿樾!要死,快救我——”
钟樾:“……”
可能是他从前听过的求救还不够多,总之从未有过如此这般浮夸的。话虽如此,钟樾当然不会袖手旁观,当下挺剑而上,两人十分有默契地让过一团火球,从两个方向欺上,那“火人”举起斧子正要落下,正好被两道十字形交叉的剑光削下了一边手臂。
“速战速决。”钟樾道,“这个地方要塌了。”
“你来。”错身之间,苏泉回答道,“我都没力气了!”
钟樾无奈,只好甘当苦力,苏泉说的也不全是假话,这火逼得他很不舒服,略略退远了些,待到那“火人”倒下,周围坍塌的城镇和更远些沟壑纵横的龟甲尽皆消失了踪影,眼前烈火熊熊,燃烧着的却是桐花埠的那座茶楼。
火舌舔舐着干燥的木楼,一卷之下,那麻布帘子便消失了。几点火星落在泥地上,人群尖叫着四散奔逃,却没见到夏泠的身影。
钟樾早已将自己的剑和纯渊一并收了起来,正想拉住苏泉,一扭头却发现他靠在不远处一棵树下,挽着半边袖口,有气无力道:“我受伤了。”
☆、行云 1
钟樾走到他面前,蹲下身,一手握着他手腕,食指一粒粒拨动着摩尼珠,指腹不经意间擦过腕上敏感的肌肤,苏泉脸上微微发烫,不由得别过了脸。他这一动,钟樾才发现他侧脸上有两道被烟燎得略略发黑的痕迹,立即抬起手,轻轻地替他抹去了。
这个动作小心又煽情,苏泉深觉脸上挂不住,低声道:“你听没听见啊?我受伤了!”
钟樾笑了一声。他当然知道没有。不仅是因为他能看出苏泉在方才的打斗之中实则仍然行有余力,还因为只要苏泉身上带着摩尼珠串,若是他受了伤,钟樾立即就会感觉到,那么不消他求救,钟樾也必定会去寻他了。
“你还笑?!”苏泉瞪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又赶紧板住了脸。
钟樾在心里仰天长叹,面上配合着做出担忧之色来:“何处受了伤?”
“内伤。”苏泉斩钉截铁道,“我需要休养一阵子了。”
话音未落,钟樾只觉得眼前什么东西一晃,苏泉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黑色的小鱼,躺在他手心里,很不老实地摇了摇尾巴。
“……喂。”钟樾看着那么丁点儿大的鱼,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但见苏泉好像真的没有立刻再化出人身的打算,他也只能走到河边,摘了片芦竹叶,卷了两卷,使了个小术法,化出一只正好能容得下这尾小鱼的缸;然后弯下腰,从河中取了些水。
苏泉“嗖”一下跃进小缸中,游了两圈,对于这个虽然简易、但能够让他随便转身的容身之所十分满意。
钟樾有点不解,这是什么套路?他能感觉到苏泉似乎有些说不出的不悦,但现下这样,他就会开心了?
其实苏泉自己也不大明白。他原以为钟樾听他求救,会焦急万分地冲过来;听他说受伤了,会神色大变地仔细查看。但是并没有。钟樾看上去云淡风轻,似乎并不如何在意的模样。
但苏泉从不需要旁人来照顾,钟樾相信他也并没有错。所以这种别扭来得毫无来由,让他自己也不得其解。
四下里人都散得差不多了,茶楼的火势来得奇怪,那楼全是木结构的,被这么一烧,几乎就不剩下什么了。夏泠没再出现,钟樾心中也有些疑虑,但此刻并无办法,只能先往潼镇里去安顿一下。
若不出所料的话,这个阵法,必是赑屃留下的。但事情说来奇怪,只因这阵法所有些蹊跷之处,但却实在困不死钟樾和苏泉。钟樾出世日浅,从前都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名声,识得他的人不多;而这阵法的厉害处,的确是有几分针对苏泉的,难道说这就是赑屃不曾再设任何后招的原因?
可如此一来,一旦阵法被破,赑屃岂不相当于平白将铁证送到了他们手中?
“其实那纯渊剑也不大对劲。”苏泉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冷不丁出声道,“我们从甘霖谷离开那天夜里,在七叶窟之外的石林中,分明见到伽延尊者用剑。难道当时他手上的那把剑……竟是个假的不成?”
钟樾手抖了一下:“……你这样突然说话,我有点不习惯。”
苏泉慢悠悠道:“你小心点,别把水撒了,不然我死给你看哦。”
他的确有些头晕,就这么打了个盹,醒来一瞧,发现自己在一家客栈的上房内,钟樾正使唤小二去寻一只大些的鱼缸来。
苏泉望着桌上精致的烛台,和不远处床上暗粉色的纱帘,不由得“啧啧”了两声:“阿樾,你如今愈发有挑客栈的眼光了。”
钟樾给自己倒了杯茶:“不敢当。”
不大会儿,那店小二恭恭敬敬地来敲门,递进来一只青花鱼缸,足有一尺深,盛了三分之二的清水,底下还摆了几粒光滑的鹅卵石。
钟樾掏了赏钱,小二点头哈腰地接了:“公子,有事您随时招呼。”
钟樾点点头,命他关了门下去了。
“苏公子,移驾吧?”
苏泉很矫情地扭了一下:“你捞我过去。”
钟樾都气笑了,真当自己拿他没办法吗?
他伸出手去,示意苏泉自己跳上来,谁知苏泉不早不晚,瞅准了时机一跃,尾巴甩了钟樾一脸的水,然后准确地落进了青花鱼缸里,沉到底检视了一下那几颗鹅卵石,语带嫌弃道:“你也知道,我还是待在南冥的多,其实不怎么喜欢鹅卵石。”
钟樾也不去擦脸上的水,带着一缕平静而微妙的笑意道:“哦,那我让人给你拿些盐来?”
苏泉十分警觉:干什么?他想腌咸鱼吗?!
钟樾见他不说话了,也不着急,自己慢慢地喝着茶。苏泉有点进退两难,眼下这也不是逃避的办法,若要他不待在钟樾身边他又舍不得,偏偏心里有脾气没发出来,不上不下的很是难受。
茶杯搁在桌面上,发出轻轻的一声。
“苏泉。”钟樾道。
鱼尾拍了拍水面,在青花壁上掀起一小簇水花。
钟樾突然一声不吭地站起来,转身开门便出去了。
脚步声很快消失在走廊上,苏泉茫然地看着水面,心里觉得空荡荡的。也许他方才不该不搭理钟樾,也不应该发这点没来由的脾气——他也知道其实自己是不占理的。
他忽然觉得在水中也窒闷难言,猛地拍打了一下水面,下一刻已化了人形,站在桌边沉默了一阵子,又坐到方才钟樾坐过的凳子上。
苏泉凝视着那只鱼缸,钟樾摆的这个位置很好,有一点阳光从窗外漏进来,窗格子和一盆吊兰的阴影落在水面上,水底的鹅卵石闪亮亮的。
要出去找他吗……
苏泉单手撑着脑袋,犹犹豫豫地想了一会儿,阳光渐渐暖起来,照得他昏昏欲睡的,不大会儿竟趴在桌上迷糊了过去。
钟樾回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俊美的青年压在自己的胳膊上,散乱的头发糊了半边脸,兴许是阳光照在脸上,他睡得不大安稳,眉头也皱了起来。听到开门声也没醒,只是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
这么点时间就睡着了,真是有够没心没肺的……自己刚刚还担心他生气,实在是多余得很。
钟樾笑了笑,把手里的托盘放到一边,走到他身前挡住了阳光,低下头吻在他嘴唇上。
温软的触感让苏泉一下子从睡梦中惊醒,也不知道是什么,吓得一睁眼就直往后退,谁知钟樾早有准备,单手扣在他后脑,猝然加深了这个吻。
舌头长驱直入,挑开齿列与他纠缠,空气骤然消失,湿而热的口唇亲密得让心脏鼓噪起来,缠绵胜过山林里的一百场春雨,夜色里的一万点秋星。
“阿……樾!”苏泉含糊着,一口咬在他舌头上。
他喘得很重,钟樾稍稍松开些,手掌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后颈,又去亲他的脸颊和脖子:“我不会……不管你。”
“哪个要你管!”苏泉口是心非,脸比刚才还红。
钟樾也不逼他:“吃饭了。”
苏泉一时尚未明白,忽然瞥见旁边桌上的托盘,只见装了一碟核桃糕,一盘凉拌蕨菜,两碗春笋雪菜面。
苏泉心里一块大石落回原地。方才钟樾那一副拂袖而去的样子,原来是去买吃的了。他有一点内疚,又有一点得意,纠结了一会儿,开口道:“潼镇人不怎么吃辣,你是不是很失望啊?”
钟樾将碗筷递给他,不以为意:“如此也挺好。”
苏泉吸溜了两口面条,又端起碗喝汤。春笋极鲜美,这店里做得也算讲究,取的都是嫩头,底下用的也是熬煮许久的高汤。他吃得高兴,方才那一点情绪早就丢到了九霄云外,咂咂嘴,拉着钟樾的袖子:“神君,不如吃完饭我们再吃点别的?”
钟樾挑眉:“嗯?”
“不吃算了。”苏泉又把头埋进了碗里。
不过片刻,店小二又在外头叩门,送了一壶酒并一碟子炸花生米来。
“你还要了酒?”苏泉望向钟樾。
店小二笑道:“这位公子特地嘱咐了小的,去镇上最好的酿酒家里买来了酒,二位可以……”
他说到这儿,面色一僵,极其震惊地看向苏泉。
苏泉当然知道他是因为之前只见钟樾一人在房间内,此时突然多出来一个大活人,心下惊讶,但是也懒得跟他解释,只道:“我们定会好好品品,不辜负你一番美意的。”
小二诺诺道:“是。二位慢用。”
他正要走,苏泉又叫住了他:“话说镇上可有什么有趣的热闹啊?”
小二想了想,点头道:“二位公子来得巧,确实有一桩。呃……”
“怎么吞吞吐吐的?”
小二眼珠转了两转,看着也是个聪明人,打量了一会儿钟樾,又去看苏泉,有点不太好意思地挠头道:“小的见二位公子通身的气派,应当是正经读书经商的人吧?这个热闹说与二位听,只怕污了您的耳朵。”
苏泉的兴趣立刻上来了:“说来听听!”
钟樾搁下筷子,十分沉稳地将手按在了苏泉的大腿上,阻止他兴致勃勃地屈膝踩到椅子上来。
店小二识趣地移开目光,深觉自己不该多嘴,此时进退维谷,只得道:“是那行云阁里的花魁夏泠姑娘,今夜会出场弹琴,这可是潼镇里除了年节,最热闹的时候了。”
苏泉一拍大腿,“啪”一声拍在钟樾手上:“你说那花魁名叫什么?”
小二偷偷斜觑钟樾一眼:“夏、夏泠……”
“哎哟我了个乖乖,不得了。”苏泉扒着钟樾的手,“荀亦双说她是花魁,我只当是句玩笑话,没想到还真是个花魁!”
钟樾便向那店小二道:“你先下去吧。”
苏泉右手拿筷子挑花生米,左手给自己倒酒,嘴里还不肯消停:“这个热闹看来是非看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