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得知?”
“这可不是一般的瀑布。”苏泉一眨眼,笑道,“你细看,它是东边城外那条瀑布的倒影。”
钟樾很为难,这单单一道水虹,又无旁的山石建筑做佐证,他如何看得出这条瀑布与别的瀑布之间的分别?
苏泉一眼看出了他的思虑,十分得意地笑起来:“怎么样,知道你夫君的厉害了?”
真不知道他一个鱼精,凭着自己对水的了解占了上风,有何可得意的。
钟樾是何等脾性,听了他这一句调戏全不着恼,露出一点平静而克制的笑容:“你知道,我便知道。”
这话听着奇怪,苏泉下意识感觉不可随便接,否则十有八九又要掉进他的陷阱里,正想转移话题,钟樾道:“既是蜃怪,难怪此结界阻凡人却不阻我们。这灵流磅礴,却是虚景,是为了什么?”
“蜃为雉入海所化,实则为蛟类。”苏泉卖了个关子,“我觉得吧……我们可以喊他下来,当面问问。”
蛟这东西,仙力多与水有关,常常被凡间误以为龙,偶尔在人界显个形,那也是万人叩拜的主,到底养成了些矜贵的习性,脾气没那么温驯。谁知道苏泉全不按常理出牌,对着隐约有电光闪烁的云层吼道:“兄弟!差不多了!下来我们见一面!”
钟樾沉默半晌,恳切道:“若是打起来,这次我真的不想帮你。”
“我们妖,就是要有什么说什么,没事搞那些弯弯绕太累了,不是我的风格。”苏泉一脸坦诚,“何况有你在,我也不怕啊。”
话音未落,低沉的雷鸣碾过黑雾,闪电的锁链将倒挂的瀑流勒住,泡沫似的水花逐渐停止,悬崖之下露出一眼宁静的黑色深潭,然后缓缓沉入了山谷深处。
随后当真有一位青年自天上降下,黑发黑袍,足上踏的短靴都是纯黑的,面庞虽还算白净,那神情也是阴郁得能滴出水来。
苏泉低低“呃”了一声,疑惑道:“我是不是喊错了?他该不是只乌鸦精吧?”
这就很不讲理了,须知不管是神还是妖,原身是什么与化了人形后是何穿着都没有必然联系,鹿精既不会在头上顶着角,孔雀精也不会日日穿得花花绿绿,故而此刻正向他们走来的这位……
“是你?!”那青年看清了这边,猛然皱眉。
“啊?”苏泉傻眼,他不敢说过目不忘吧,记性至少也是不差的,起码不像钟樾那般认不清脸,但他想了想,似乎真的不认得这位是何方神圣。苏公子打架过招是不怕的,遇到这种情况却觉得尴尬,顿时先消了一半的气焰,客套道:“敢问阁下是?”
那青年不答,径直走过他身边,在钟樾面前站定了。
苏泉心中一跳,扭头去看钟樾。只见他表情不变,淡淡道:“是我。”
他们俩居然认识!
苏泉微微一眯眼,直觉告诉他,这里头一定有什么隐情。因为那陌生的青年惊诧之中带着些明显的怒意,这绝不是意外见到一个寻常熟人的表现;而钟樾的反应又太过平静了。
他有点不情不愿的镇定下来,夹杂着些难以形容的不乐意,好像是猝然发觉了钟樾在遇到他之前也曾经遇到过很多别的人和事,而这些实际上是他一直以来都未曾深想的。苏泉一厢情愿地将“过去的钟樾”当作了始终在万木谷中苦修的年轻仙者,更多的东西,他不问,钟樾也从未说过。
那青年盯着钟樾看了一阵,又将目光移到苏泉面上,眉宇之中很是探究。苏泉大大方方地任他瞧,开口道:“原来你们是旧相识啊。”
他这话听不出情绪,但绝对算不上热络友善;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这种分明是初次相见的不喜来源于何处。
钟樾忍不住蹙眉,转头正要对他说话,那青年抢先道:“算不得什么‘旧相识’,不过是我多年前对钟神君十分仰慕,然而神君高高在上,眼里断然看不见我等精怪罢了。”
蜃属怪类,不是什么得天独厚的种族。但苏泉心里明白得很,钟樾显然并不歧视他是什么,只不过不知道这青年所说的“仰慕”同他理解的是不是一个意思?
苏泉无意识地咬了咬下唇,一抬眼对上钟樾的目光,对方极认真地说了四个字:“并无此事。”
苏泉瞪他一眼,默默道:等闲下来是该寻上两坛酒,好好交代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黑不溜秋的青年怪异地一笑:“在下陈星舸,幸会。”
苏泉点头:“苏泉。”
“这名字有点耳熟,昭河不常有神妖鬼怪路过,许是曾听谁说起过一两句,我也忘了。”陈星舸道,“想来你定然做过什么了不得的事。”
忘了是顶好的。苏泉暗自叹息,可别又是听说他同谁大打出手的故事。
陈星舸还在绞尽脑汁,对这个名字十分执着:“……对了!前次在七叶窟外将伽延尊者打晕的,莫不就是你?”
此话一出,苏泉尚未回答,钟樾先笑了。他像是听见了什么天上地下最大的笑料,虽然不夸张,却笑个没完。
苏泉知道他想起了什么,然而现下百口莫辩,恨不得立时拔剑跟钟樾打个三千个回合再说,未免当场坐实好勇斗狠的名声,只得先将那股冲动摁回心底,用万分无辜的眼神回望他,反问道:“不是我吧?!对伽延动手的,可是你仰慕的钟神君啊!”
“哦?”青年一扯嘴角,“倒是我孤陋寡闻,看来时光匆匆,连神君也发生了些改变呢。”
钟樾摇头:“你何故在此?”
陈星舸“呵”地冷笑一声:“我是被困在此的。”
他讲了一个颇长的故事,然而两个听众都不怎么捧场,钟樾神色淡漠,根本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听进去;苏泉则是一副“你姑妄说之,我姑妄听之”的样子,甚至还隐约有点……幸灾乐祸。
陈星舸没太弄明白情况,但昭河难得来了两个能与他说话的,他就忍不住倒了个干净。末了苏泉问道:“你可有强闯过结界?会有什么后果?”
陈星舸苦笑:“当然闯过,什么后果也不会有,只不过出不去罢了。”
苏泉道:“他们家这个习性当真要改改了,闲的没事把旁人关起来是个什么爱好?”
“照此说来,你为何要每夜吞吐灵息,为他们加固这个结界呢?”钟樾问。
陈星舸答道:“这不是为了他们,而是逼不得已。若非如此,我便会头痛胸闷,如同窒息一般。”
苏泉忽然想起了什么,心中一清,也不肯说破,而是道:“这位兄弟,跟我过两招?”
蜃怪愕然地倒退两步:“何故?”
他从相见开始就想问钟樾,为何他身边会跟着一个妖,而且看起来与他非常熟络。这妖与他曾经见过的一些很不相同,身上的灵力异常纯粹,绝非以什么旁门左道的办法修来的,是一位很讲究的妖——与此同时他也能感觉得到,他自己是决计打不过苏泉的。
无冤无仇,还明知自己打不过,这种邀战自然没有应允的理由。
苏泉也不坚持:“不打就算了。”
他竟像个孩子似的,没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扭头就走,半下未停。奇的是钟樾居然一语未发地跟了上去。
陈星舸神情一阵变幻,骤然别开了目光。
苏泉何等潇洒不羁的性子,不讲道理的时候风都追不上他。这一气冲出去数百里,对着朝阳冷哼一声:“蜃怪的脸都被他丢尽了,原是吐息凝成幻境的血脉,居然被蒲牢拿个法器扣了个幻觉困住了。”
钟樾嗅到他话里有话,便没搭腔,等着他说下去。
“他为什么不愿意跟我打一架呢?你都没见到他就说若是打起来绝不帮我,我就是想试试,看你说的是不是真的……”苏泉一脸纠结,“他怎么不同意呢?真的很没意思,难道你知道是他才说不会帮我?”
钟樾道:“并无此事。”
“又是这四个字……”苏泉抿唇,“他当着你的面都敢坦坦荡荡地说‘仰慕’你,可见确有其事,你竟要赖账?”
钟樾实在无奈:“雉入海,而化为蜃。以你的智慧,随意猜猜也该知道我遇到他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情景了吧?譬如当日甘霖谷中,在你身边的那几只小孔雀,日后某一只化了人形,对你说仰慕你曾予他露水,你可还能记得他是哪一只?”
“羽毛特别漂亮的我肯定记得。”苏泉毫不留情地戳穿他,“你连那几个有名的神仙都认不得,若真是只见过这么一面,你能一下就认出他的脸?”
钟樾点头:“因为他来过万木谷找过我,被我的结界挡了回去,还受了点伤。我当时独自清修,并不愿旁人入谷,他多半攒了些脾气。”
苏泉抬眼瞥他,凉凉道:“回去我会问郑梧的,若是骗我……剑法伺候。”
钟樾又开始笑,而且看得出来他是真心愉悦,对方的反应让他极大地高兴起来。苏泉越想越生气,一掌打在他肩头:“怎么,见到我的情敌,如此心花怒放?”
“嗯?”钟樾的眉眼都弯着很温柔的弧度。
“怎么?”苏泉挽袖子,故意做出一副要同他拼命的样子,“不知道‘情敌’是什么?”
“这个自然知道。不过,”钟樾拉长了语调,小声说,“但我不知道有什么能成为‘你的情敌’。”
☆、错迕 4
他们一路来到东海之滨,原本腾云大半日就该到的路程,停停走走,不知怎么就耗上了小半月,堪堪赶上赑屃的婚礼。
洪荒上古之时,据说有凡界的修道之人,在夜间望见东海之上漂浮着一座云雾缭绕的岛屿,玉做山峰,银为溪流,满岛的树叶皆是通透的翡翠,这修道人认为是仙人居所,意欲访之。然而东海上遍布漩涡急流,是个打渔船从来有去无回的地方。于是他穷毕生之力移山填海,硬是从断崖边向海中修出了一道狭长的石基,谓之“仙人桥”。
没有人确切地知道这位修道者最后去了哪里。有的说他发现一生所求不过幻梦一场,于是在仙人桥的尽头沉海而逝;有的说那华美的岛屿其实是一艘仙界的宝船,廿载一轮回,最后带着修道人一同离去了。
不论这个人最终是否成了殉道者,仙人桥入海的地方,的确有着凡人肉眼都不能见的另一段石基,宽不过三丈,继续朝着海中央延伸。
这些石头看上去如同从海水中长出的石笋,每一根上都镌刻着一个地名,从无□□天的空无边处,到阿修罗道的起邪门,甚至八寒地狱。一种复杂的、宛如虫蛇的上古文字静静地浮起在石头表面,片刻之后又渐渐消退下去,旋即有另外的地名出现,循环往复,昼夜不歇。
“这是什么?”苏泉无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海潮骤然覆在石柱上,白色的泡沫像一层裹紧的羽翼,又阒然消散;潇潇的节律宛若一种庄严的脉搏,令人忍不住肃穆起来。
“东海石铭,能够感应到三界六道内所有出现了强大灵流波动的地方。”钟樾答道,“鸿蒙太初便已在此,不知何方仙者所立。”
苏泉用眼神表达自己的不满:既然不知,为什么断定就必然是仙者?
钟樾看懂了他的表情:“这么繁琐又无用的东西,不太像是你们妖精的手笔。”
这石铭望之浩大壮观,仿佛与天地同在同归。只不过眼下的确想不到有何作用,毕竟这顶多能判断一下何处有打架斗殴的,何处有修为突破了界限的。
“其实不一定。”越是这样,苏泉越是想跟他对着干,他用心良苦地思考了一阵,开口道,“改良一下,或许还是有用的。比如我常常不知道明日该吃什么,它是不是可以替我决定一下?”
钟樾捏着他的手臂往前走,嘴角不经意露了点笑:“不必费那许多工夫,此事我可以替你决定。”
东海的海面并不如传说中那般风起浪涌,暗流与漩涡一团团铺在镜子一样的水中,像是湖面上的睡莲叶片。
雾气让数丈之外的海面笼在一片白茫茫中,不过片刻,空中一声清鸣,鸾鸟张开翅膀,彩羽洒下星子一般的光点,飞落到岸边,化作一位穿着喜庆的小厮,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钟樾递上黑蝶贝的喜帖,与苏泉一道走进雾中。不过片刻,眼前一清,一株巨大的水红色珊瑚从琉璃般的海底伸出密密的枝杈,托起一片曦光云霞似的杏花。
此处已聚了不少人,眼见得便是婚典举办之地了。
人多的地方便有闲话,苏泉尚在观察形势,耳里已落进了一声不屑的“哼”,一个女声冷冷道:“有什么可炫耀的,不过是个花妖,仗着有几分姿色便想攀附……”
她话未说完,旁边便有人示意她噤声:“此处是旁人的地盘,你少说两句罢了。”
装点花间的珍珠多用黑、粉二色,粒粒大小一致,的确奢华靡费,但粉色轻佻,少有在婚礼上用作正色的,几位古板重礼的神仙似乎对此颇有微词。
钟樾是不会在这些事上评头论足的,见苏泉还在盯着之前那明嘲暗讽的女仙看,这才有几分不豫:“还没看够?”
“你还没认出来?”苏泉反问,“也是……妆容同前次相差太大,难怪你不认得。潼镇司雨的那个杨枝!当日在甘霖谷上,似乎有一位什么公子当场送了她一块玉求爱的……”
只不过今次并未在她身边见到那位公子,眼看旁的妖精风光大嫁,还满目皆是自己从前的定情之物,显见得是刺心了。
钟樾皱了皱眉,想是总算想起来了,但只道:“不相关的事情你倒是记得清楚。”
苏泉振振有词:“我们是来凑热闹的嘛,既然如此就要自觉。哪有凑热闹的人还能选这热闹是什么的道理?自然是撞上什么就先看为敬啦。”
他这套歪理,旁人无法辩驳,钟神君却是个四两拨千斤的。伶牙俐齿上比不过,不等于次次都上他那套歪理邪说的当:“那苏公子尽情看吧。”
苏泉干笑道:“……时辰差不多,想必婚典快要开始了,我们先过去吧。”
他们行到浮岛中央,便又看到了另一番景象。
为了面子,此次的请柬几乎是有名有姓的都送了一份,但人家来不来就又是另一回事了。譬如九天之上位高权重的大佛上神们,并不会抹下面子前来参加小辈的婚礼。另外有些惯爱拿捏身段又不喜出门的,便遣下人送一份礼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