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之前不是没有过类似的猜测,可这二人竟然真的如此神通广大,还是说他们有什么特别的手段?
蒲牢的神情一僵,露出明显的不知所措来。
赑屃轻嗤一声:“愚不可及。”
蒲牢转眼捏碎了手上的喜帖。
而他的弟弟比他更沉得住气,仿佛触怒了蒲牢之后,他自己婚宴上的闹剧都释怀了大半:“没错,我们曾经是在计划同一件事。可自从你的‘私心’越来越大,滋长得无可救药,我就不打算跟你绑在一条船上了。”
“你以为事到如今,你还能脱得开身?”蒲牢怒道,“时日无多,你我二人心中都很清楚,这个时候是说走就走能解决的吗?”
赑屃笑道:“当年做下的那些事,你可拿不出证据说同我有关。倒是你,我相信三界人才济济,能查得出那些禁咒法术与‘幽魂’有关的可不止一个。再者,作为亲兄弟,我可以教你一件事。”
蒲牢一愣:“什么?”
“你是不是想除掉钟樾和苏泉么?”赑屃笑得越发开心,“东海里现放着一位能与他们一战的,你可千万别错过了。”
优波离望着蒲牢急匆匆赶往海边,心下连连叹息。
苏泉那妖精总说蒲牢是个傻子,真是没说错,三言两语便被蒙得团团转。可话说回来,这样的家伙,怎么可能控制得了伽延?
赑屃笑得愈发愉悦:冉夷当然是不可能赢过钟、苏二人联手的;但这头蛟却是天台山旧事威胁最大的知情者,若冉夷死在那两人手里,他才真正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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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赑屃想得实在太美了。
他识破了“下月望日”四字,便以为自己智计卓绝。他对苏泉最大的误解,就是以为他是个好勇斗狠的性子,只可惜苏公子骨子里机警敏锐,虽说口头上说话甚少客气,那份挑衅十有八九都是装出来的,更别提身边还有一个比谁都冷静的钟樾。
单凭幽魂之力,并不能在天台山制造出你死我活、两败俱伤的结局,借刀杀人更不是那么简单的。刚愎自矜的龙六公子尚在自得之际,他计划之中的两把“刀”已然潇潇洒洒地携手回了樕蛛山,躺在月下的对酌了。
苏泉喝得急,不知是不是一路行来渴了,颇烈的酒被他当作水一般灌了下去,末了用手背轻轻一抹嘴角的酒渍,将酒囊抛给钟樾。
他们俩斜躺在六角亭的顶上,隔着一臂的距离。苏泉将自己的左手垫在脑后,侧首去看钟樾,只见他曲着一条腿,外袍从大腿外侧随意地散在屋檐上,里面素色的裤子勾出修长的腿和不夸张的肌理。他正微眯着眼睛喝酒,拇指扣着鹿皮酒囊的封口,喉结上下滚动着,于是清冽的酒水便经由他的嘴唇进入他的口舌,然后滑过喉管……
月色正慷慨地照下来。
苏泉咽了口口水,忽然就觉得自己仍未喝够,他抬起一条腿碰了碰钟樾,哑声道:“哎,你给我留一口。”
体温隔着薄薄的衣料迅速交换着对方身体的触感,那一瞬间钟樾忽地感到自己的肌肉都绷紧了。
“你不能再喝了。”他说道。
凭什么。苏泉心想,你若是不让我喝,我便从你嘴里抢来。
钟樾盯着他瞧。天上并非满月,但月色之下苏泉整个人显得清隽而洁净,透澈得像一块水晶。
“喂……”苏泉眨了眨眼。
钟樾单手撑起上半身,终于向他俯身下来,舌尖伸进他上下嘴唇之间,轻轻绕了一圈,苏泉轻轻“哼”了一声,不甘示弱地伸出舌头,在他齿列上舔过,然后勾住了对方。
两人都是微微一震。
酒真是个好东西。
然后钟樾彻底地覆了上来,将苏泉从月光的沐浴之下拉入了自己的阴影里,像是对待一件最为珍视的所有物一般,不肯他逃开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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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多的时候,苏泉松松垮垮地披了件外袍坐起身,腰身一个不稳,差点又跌了回去。钟樾及时在他背后接住了他,问道:“醉了?”
苏泉摇头,抱着膝盖低低说道:“渴了。”
钟樾凝神回忆了一下他方才的表现,也觉得他是该渴了。他尚未说什么,苏泉已经从他的眼神中不知读到了什么,扬手便打:“你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下流东西!”
钟樾镇定道:“我方才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脑子里便装了什么。我以为你自然也该心知肚明?”
其实钟樾连上衣都未穿,光裸的脊背能看见分明的肩胛。他随手向林中一挥,一簇盛开的红花楹飞来,落进他手里。
此花比之亭子后遍开的曼陀罗,颜色稍浅些,花开在树冠,望之如凤凰之羽。
苏泉一挑眉:“采花大盗,你要做什么?”
钟樾笑了笑,没有立时答话,而是将红花楹远远抛入了冰蓝的泉水之中,片刻之后再次召回,所沥之水恰好盈满两杯。
“此花汲水,味极甘甜。”
苏泉饮了两口,忍不住笑了:“你这样哄我,我一边觉得高兴,一边又怕你觉得我真这么傻。”
钟樾一怔,知道他识破,立即绷着脸不说话。
苏泉不依不饶地黏上来:“神君,以你的本事,这便是折一根狗尾巴草浸到海水里,你让它甜它也不敢苦。但我知道你愿意哄我开心,这样的小事上你都如此在意,你知道我多高兴么?”
钟樾定定看他片刻,忽然将视线转开少许,温声开口道:“我的能力不全是修来的,有些事情是天注定,的确难寻道理。多年前我曾想过,我要这个能力做什么?但后来遇到你……我又觉得似乎自己可以与其它的神妖都没什么不同。”
但他少时独自修行,无宗派、无门庭,乾昧山凄冷,总归是不争的事实。
钟樾的话说得很隐晦,苏泉却听懂了:“深处的东西是很难改变的。譬如这六角亭的竹子,每隔几十年就须得重新换一茬,底下的曼陀罗花,每年花谢花开,都不是旧年那一簇;但在这冰泉之下,有无数山岩和洞穴,这么多年,我几乎看不出它们变过一丝一毫。
“过去的很多东西,即使你以为过去了,其实你也被沉浸在其中。你看我,现在打得过我的和尚没几个,但我但凡见着一个秃着脑袋的就瘆得慌。但又有很多担忧其实毫无必要。你看什么蒲牢、赑屃,锦衣玉食捧着长大,还不是一个个歪瓜裂枣没点正形。还有伽延尊者,七叶窟那样的地方,照理说来是世间顶端严清静之地了,他要变态,还不是谁也拦不住?”
钟樾笑起来。
苏泉歪着头,很是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了一番,得出了结论:“我说的都是什么醉话……你听听就罢了。总之就是——你是现在的你,我是现在的我,至于现在啊……”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钟樾不由得靠近了些。
苏泉猛地吻在他嘴唇上,含糊道:“……你就是个被我骗到手的小神仙,没事不必想那么多无用的了。”
钟樾果然没有想太多,甚至连是谁将谁骗到手这个问题都没有细究,而是搂着他一觉睡到了天明。平明先是起了雾,整个山谷里的空气都变得潮湿起来,继而落了一阵雨。
苏泉所居的地方没有钟樾那么讲究,不过是一间简单的瓦房,只不过顶上的青瓦用的都是半片整齐的竹节,若是在凡界,与寻常乡里的农舍也没有太大差别。房子里也没几样东西,钟樾十分怀疑他甚少老老实实地在屋子里睡觉,一个人的时候指不定就化成一条鱼沉到泉水底下去了。
淅淅沥沥的雨滴打在青瓦上,很快证实了钟神君的猜测——这屋子居然还漏雨。
钟樾从睡梦中醒来,无言以对地盯着房顶看了一会儿,又看了看怀里跟他缠成一团,丝毫未被雨水影响的苏泉,无声地叹了口气。
但钟樾还有未曾想象到的,苏泉偶尔在这儿裸浴的时候,懒到连结界都不扔一个,仗着旁人知晓这是他的领地,不敢随意造次;若有谁靠近,他也能第一时间察觉。
这一场雨下得轻而慢,水流在竹节的缝隙里逐渐汇聚,屋子里简直形成了一道错落有致的小瀑布,然后苏泉终于施施然地醒了。
他懵懵然“咦”了一声,抓过钟樾一条胳膊,往自己的脖子底下一垫,又向他的颈窝里凑过去,半晌后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弄清了情况,不好意思地小声道:“你第一次在这里睡,简陋了点,不好意思啊。”
钟樾正要说不必在意,谁料他已经自己说服了自己:“但其实你应该从另一个方面想,这说明了我从来没有留别的谁在这里留宿过,你当真是开天辟地来第一个,是不是觉得很开心?”
真是振振有词,完全挑不出理来。
“阿樾,其实湿都已经湿了,不如更湿一点。”苏泉从他身上轻巧地翻身起来,拉着他的手将他拽起来,“我带你去……”
“……冰泉底下?”钟樾问道。
“这么快就猜到了?神君,你真是英明神武啊,什么都瞒不过你。”英俊的男妖脸上露出一个令人无法拒绝的迷人微笑,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我带你去。”
这四个字,他说得低沉又缠绵,如果忽略他就是想去水里游荡这个天性的话,当真让人浮想联翩。
一汪蓝色的冰泉,映出岸边火红的花。即便此刻天上落着雨,可那雨滴触水即化,水面上一丝涟漪也无,仿佛是樕蛛山里盯着九天的一只眼睛。
苏泉赤足站在岸边,右手手掌平展,在水面上不快不慢地一摆,那镜面一样的水随着他的动作滑动了一下,连带着水面映出的花,以及天上的云。然后那水面裂开一道缝隙,如屏风倒转,雾气一样的风倒灌上来。
钟樾一愣,望着苏泉深吸一口气,从那股冷冽的气息之中吸取了醇厚的真力。
“这是……”
苏泉转过身,很随意地笑了笑,扑进他怀里:“是啊,这是我的地方。”
神、妖、魔、鬼之中,修炼的法门相差甚远,唯一相同的在于,这是极其私密的东西。或以血脉为媒,或以师门为凭,或是其它什么机缘,绝无可能如此大喇喇地给别人看。为了一册秘籍、一部法诀兵刃相见、大动干戈的事,万千年来屡见不鲜。
可眼下苏泉好像完全不在意这一点,坦诚得令人惊讶。
钟樾心下动容,明白这是苏泉对于他昨夜里那一席话的真正回应。
“我觉得你还是有心事。”苏泉道,“其实我们虽然不像凡人那般需要为了一蔬一饭操劳生计,但其实也难窥天道,不知道日后会如何……或许有一天你没有我、或者我没有你,也还是要千百年地活下去,可是那都不能改变我现在愿意将所有的一切给你看。”
“还是凡人更好。”钟樾忽然道,“他们的海誓山盟太容易实现了,所谓的‘一生一世’,不过须臾眨眼。”
“那是在我们看来。”苏泉道,“在他们眼中,依旧是漫长的一生,与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钟樾沉默了片刻:“你……”
“我什么?”
钟樾又不说话了。
苏泉安静地等待着,晨雾逐渐散去,雨也慢慢停了。
天荒地老也是须臾,无论是凡人还是他们,都并不如何漫长。
若说漫长,也是在遇见他之前。
见他出神,苏泉笑道:“你该去参禅。下次法会,定要将七叶窟那群和尚都说得哑口无言才好。”
钟樾摇摇头,未再多言,随着他坠入冰泉之中。温柔的水流在他们入水之后合拢,盈盈如有生命,更深处的空间陡然开朗,无数如雕塑般的洞穴缓缓展开,幽幽地泛着蓝色波光。
无处不在的妖息缭绕在水中,若是换做旁人,必定会感受到极强的压迫力。钟樾跟着他越潜越深,忽地意识到了什么,捏了捏苏泉的手。
这一眼冰泉,给他的感觉,实在有些像那件法器……
“发现啦?”苏泉并不觉得意外,“我带你下去拿一样东西,咱们必须得送给他们一份‘大礼’才好。”
从极深的水底返身仰望,天光依旧在咫尺之遥。若非那种冰凉切实的触感,这泉水仿若无物一般,钟樾粗略估算,他们已然潜下了数十上百米,然而并不像凡间普通的水底那般变得幽深阴暗,透明的蓝浮动荡漾,温柔得有些离奇。
苏泉的手指搔了搔他的手心。即便是人身,苏泉在水中也有着非同寻常的灵敏,钟樾扭头看他,苏泉比了个手势,拉住他向旁边深邃的岩洞之中靠过去。钟樾眨了眨眼示意明白,睫羽在眼前扫出一小片小小的波动,然后顺苏泉的力道而动,缓缓接近了山壁。
嶙峋的山石中竟游弋出了几团橙黄的火苗,在虚空似的水中逡巡了一圈,擦着阴影的边界又溜回了幽黑的山洞里。
苏泉伸手一勾,火苗跳跃了一下,不情不愿地被扯出来一些,好像怕光般很快瑟缩回去。
“是一种灵体。”苏泉小声解释道,“冰泉中很多年前是有些活物的,但都是很下等的精怪,极难在第一世修到了得的灵力,但此处毕竟特殊,封闭的水底能够在它们死后养出这种避光的灵体,再过个几百年,或许转生即可有其它的机缘。”
钟樾“嗯”了一声:“倒是比在六道之中轮回舒服不少。”
“是啊。但近些年冰泉之中真力暴涨,已不是那些低等的精怪能够存活的了,便只剩下寥寥灵体尚在等待。”
至于那些修成了灵智的,意识到这里是谁的领地,更不敢待在此处,便也逐渐寂静下来。
苏泉尾随着那几团火苗,侧身潜入洞穴的裂缝,左右愈发逼仄,待得只余下一人宽的通道,二人猛然向上一浮,头顶竟是一个宽敞的洞穴。
这里再没有什么阳光了,钟樾能够看得清,是拜他目力所赐,苏泉绝对是看不清的。可他对这里再熟悉不过,在案例略微摸索了一下,轻巧地跃上岸,干燥的袍角落下来,打量着漆黑的环境。
钟樾站到他身边,扬手挥出一道光芒,像极了绫罗上独属于三四月的烟水绿。淡淡的光芒将整个空间都映得晶亮起来,他此刻才发现,原来头顶的洞穴并非岩石,而是整块的冰,一格一格如蜂巢般排列,洞穴的尽头,那些冰块的弧度变得柔和齐整,像风拂过成熟的麦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