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真是如此,他大可静静地等着钟樾杀进来救他,毕竟他并不觉得近几百年有什么躲在暗处的人本事还能大过了钟樾去。
但这若根本不是什么法器,而是个幻术之类的呢?那可就大大不妙,以他现在的道行,很难判断这里面的真伪。
苏泉环顾着周遭的镜面,无论高低大小,每一个镜面里的人,都随着他的动作而动作,除了他的影子,四下空茫一片,白得如同雪山之巅。
他一步步向前走去,足底踏过的地方似水波荡开又合拢,高处看不见天空,只有一片白茫茫的光。
有一个叹息一样的声音轻轻问他:“拿回记忆就够了吗,你不想拿回自己的力量吗?”
苏泉定了定神。
力量吗?
“我不需要。”他淡淡答道。
飘浮在空中的声音辨不出年龄和性别,语调宛转,听不出半丝攻击性,里面像是藏了一把小小的钩子,试图迷惑与它对话的人:“你真的甘心吗?那本来就是应该属于你的东西,你只是拿回去罢了。”
苏泉微微侧首,一边试图辨认出那声音传来的方向,一边漫不经心道:“不必了。我又不要脚踩诸天、一统三界,一家不需要两个打架厉害的人。”
那声音似乎是无言以对了,四面八方送来细细的微风,每一片镜面都倒映出粼粼波光,闪得苏泉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随后,他惊诧地从指缝里望见,那些镜子里的他,竟在同一时刻变成了身着白衣长袍的模样,而且头发也在不知何时变长了,黑发从肩头一直垂落到腰背,根本是他很多年前少年时候的样子!
他没有注意到,一点细小的金属光泽,在方才那一刻从他胸口落下,悄无声息地没入了状似镜面的水底。
☆、两世 2
但装束归装束,苏泉细细辨认着万千镜面里自己的眼神,终究还是与当年倒映在滔滔白水河上的那一双眼睛有了分别。他身边没有法器灵器,不好判断情况,但天生对“水”极其敏感,此刻足下之“水”,纵然有瞧不出破绽的涟漪,却让他觉得很是陌生。
四下寂静,他便一步步往前走去,走得久了,方向早已彻底迷失,他仍是虚虚浮在那一层似是而非的水面上。
苏泉蹲下身,一手探入水中,忽然意识到不对——
那水面竟是空的,这样白茫茫的光下,浑然没有半点他的倒影,只望得见其下一片深邃的幽蓝!
他来不及反应,指尖触手一片诡异的冰凉,随即一股大力从水下传来,竟将他整个人猝然拉入了水底!
猛一入水,一股凉意兜头将他没了下去,苏泉长出一口气,感到呼吸微微窒闷:这水中弥漫着浓烈的死气。
腐朽的气味十分浓郁,且不像是寻常坟茔墓葬之中的沉寂,而是带着几乎实体化的怨气,越往深处去,那水色益发深了起来,混沌之中巨大的一团黑气滚动翻涌着。
苏泉不敢小觑,捏个诀化出了原身,静静下潜。
浓烈的死气包裹着什么东西,倒是没有露出攻击性,一尾小黑鱼悄悄地从水面沉下,慢慢接近,那处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苏泉停下观察了片刻,实在是瞧不清里面有什么,直觉又告诉他此处必定藏了关键。反正一时三刻他也找不出逃离这鬼地方的办法,不如上前一探。
黑气丝丝缕缕地朝着小黑鱼的身体缠了过来,苏泉心下一惊,担心自己修为不足要出事,谁知那些恶魔触手似的死气居然在他细密的鳞片之上一碰就缩了回去,好像遇到了什么难以对付的东西,吓得不敢再造次了。
苏泉放下心来,小黑鱼尾巴一甩,一支小箭似的一下子窜了进去。
结果这一冲动,差点呛得他回不过神来——死气之中全然不是外面这般平静清澈,滚滚泥沙翻涌着,当中露出了一截——骸骨?
那是一段巨大的骸骨,白色的脊柱匍匐在水底的泥沙当中,每隔很长的距离方有一截露出在水中。单段脊椎的长度都超过了一个成年人的身高,虽然被埋没了大半,但还是能看得出那整具骨架的走势弯弯曲曲,能隐约辨别出四肢与脚爪。苏泉伏低身体,紧贴着水底查看了一下,只见一侧前足高举,每一只脚爪都极尽所能地弯曲,不知是试图抓住什么东西,还是承受了巨大的痛苦。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小黑鱼竭力避开向他脸上袭来的泥沙,朝着前足伸出的方向游出了很远,脊骨逐渐变粗,的确是头颅的方向没错,可正当他想借着头颅的残骸辨认一下的时候,却见那千年古树粗细似的一段脊椎上,有一道凌厉无伦的剑痕,想是一剑削下首级,毫无余地!
而这骸骨到了此处便也到了尽头,再往前去,再没有痕迹了。
那剑痕十分熟悉,苏泉只消一望便知,那是出自他自己手中的一击。
苏泉扭过身子,望着泥沙之中弥漫着怨毒的巨大骸骨,明白自己是见到了哪一位老伙计。
照理说他们龙族,若不是怨气太深,仙逝之后灵体并不会腐朽,无论是移入神族陵寝,还是在山水灵地安养,灵体都只会在某一日猝然消解,化入天地无所不在,魂灵亦能永恒。
可蒲牢的肉身,竟然腐朽到只余下一具残缺的骸骨……
苏泉心中复杂,龙族为神,但系于历史渊源,实际上比普通的神族身份更高贵几分,落到如此地步,任谁也唏嘘。
蒲牢生前就是个没什么大本事的家伙,独独能迷惑人心,现下这个地方看上去倒很像是专门用来存放尸身的,若是残存了他身上的灵力,指不定也会有这样的作用。
可是,这位老兄的人缘如此一言难尽,有谁会费心来替他收殓尸骨?在白水河一战里也受了牵连到现在也没好日子过的赑屃没可能,他们家几百年都没怎么露过面的几位兄弟们也不太可能,总不至于还有什么红颜知己……
那骸骨实在巨大,半埋在沙土之中,流沙缓缓覆过,又被水流冲出狰狞的形状来,颇有几分触目惊心。苏泉试着推了一下,纹丝不动,似乎已经与底下的河床融为一体了。他如今灵力低微,心知与当年决战之日不可同日而语,近来又有点惜命,就不敢轻举妄动,眼看没什么办法,便准备转身离开。
一尾小黑鱼左右闪躲着勉力穿出了泥沙漩涡,身子忽然一顿。
他忽然想到……他在宛大的教学楼外召唤不到他的武器,总不能真是因为骨剑嫌弃他——此剑来自他骨血,与旁的仙器不同,多少年也修不出独立的剑灵——但他最后一次使用,的的确确便是在南冥。
他用骨剑剜出了自己背上那一片金鳞,武器随着鲜血沉入海底。
然后他提着太青剑,在渭崖门下斩落蒲牢首级。
太青剑已然被它的主人召回,而如果这个空间、或者法器与南冥那一战有关,他的剑,会在这里吗?
苏泉思索了几秒钟,义无反顾地冲了回去。
他不知道,从遥远而平静的水面之上、层叠雪白如幻影的镜面空间里望下去,那一道细小的黑色纹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就在他扭头的一刹那,虚空之中分明响起了一个人低沉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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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泉又绕着骸骨逡巡了一阵,小小的原身无计可施,只得无奈地化出了人形。谁知刚一显出身形来,就差点被激烈的漩涡卷走,他稳住身子,忙不迭地使了个定身咒,再次缓缓下潜。人身没有那般灵活,但胜在有手有脚,好歹能有点男人的蛮力。
太青剑削铁如泥,当年笔直斩下首级,留下的切面如同一道巨大的悬崖。他在白骨之上一步步踏过,终于走到边缘,然后在水中迈步一脚踏空,整个人顺着“悬崖”沉了下去,累累骸骨与他无声对望,随后足底终于落到了实处,苏泉生出一丝不太真实的荒谬。他蹲下身,伸手顺着巨大脊椎之上垂直斩落的剑痕按下去,下方的沙土凝固得像沙漠里风干的岩石,他五指用力,只能微微在底下捏出一点轮廓。
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苏泉的神情终于发生了变化,他的眼睛不再伪装成一个普通大学生那样无知无觉,好像有一领沉重的衣冠降临到他肩上,迫得他仰头深吸了一口气,有一些久远的颤动和枷锁不知顺着什么回到了他的周围。
他飞快地做了一连串手势,然后一掌击在河床上。
一缕微弱的蓝逆着溅起的沙土,死命扎进了下方的岩石。
紧接着便有什么东西响应了他的召唤。
苏泉整个人晃了一下,随即意识到是他脚下的东西在震动——水在片刻间变得浑浊,目之所及都是一片灰黄,他保持着将手按在地上的姿势,余光却看见整具蜿蜒丘陵似的蒲牢龙脊遗骨在大地震般的摇晃中扭动,像一条巨蛇。
他的剑,果然就在这里!
苏泉另一手死死地攀住了河床,然而那些凝固的泥沙在地裂中一片片被激荡的水流剥落、冲走,他很快就没有了着力点,苏泉下意识伸手抓住了一样东西固定住自己,抬头一看,竟是蒲牢一截脊椎旁的骨架。
苏泉一阵哭笑不得,足下踉跄一滑,脚底倏地一痛,右脚竟然被一根尖锐的骨刺扎穿了。
鲜血从伤口汩汩冒出来,成串的血珠落进水里,立即被卷入漩涡里消失不见了。
再坚持一会儿……这不争气的剑,动静倒是不小,怎么还不出来!
苏泉低低骂了一句,忽然意识到了自己隐隐的违和感来自于何处:骨剑与他本人灵力相连,他现如今身在这步田地,根本没有什么移山倒海的能力,怎么骨剑倒是搞得风水水起仿佛要掀起一场海啸?!
这不是那把剑的声势!
或者说,不只是骨剑响应了他的召唤,还有什么别的东西,也一同被唤醒了!
见了鬼了,他只不过想把自己的东西捡回来,怎么就这么难?
苏泉一时间进退维谷,此刻他想抽身而退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水底世界的宁静已经彻底被打破,数不清的沙石碎块搅在水流中,蜿蜒在河床之下的蒲牢遗骸渐渐显露出整具骨架的真容,在翻天覆地的震动之中,那长长的尾骨竟如同活了一般,笔直朝着苏泉甩了过来!
苏泉手底一空,只见眼前塌陷出一个能容数人的坑,连忙矮身一滚,水中人形不过灵便,险险被那尾骨擦过,他心中大骂一句“阴魂不散”,不防脚底被刺穿的位置着了力,又是一阵钻心的痛。
还没等缓过来,他已经感觉到了那尸骸之上附着的浓烈煞气又在急剧逼近,此时他已经坠落到骨骼脊椎断口的最下面,退无可退,谁能料到这蒲牢活着的时候也不怎么灵活,怎么死后一点残肢断骨居然跟条蛇骨似的成了一条鞭子!
苏泉咬咬牙,实在不行也只能先不管什么骨剑了,化了原身溜之大吉再说。
扭曲的巨大骸骨迎面而来,丝丝缕缕的黑气和不断翻涌的水波在他眼底不断放大,苏泉避无可避地侧过身想要捏诀,空着的右手之中忽然有什么东西一触,被他一把抓住,下意识地往身前一拦——
冰蓝色的剑光“唰”地斩开浑浊的水流,将其后神兽的遗骨阻得一滞。
然后剑上的灵光逐渐黯淡下去。
他吃惊地望着手中的东西,不敢置信似的张开手掌,又缓缓收拢五指,捏住了久未谋面的剑柄。
通透的剑身清光泠泠,倒映出他一双狭长的眼眸,像是在与他对视。
……竟然真的在这里。
来得太轻易了,甚至让他觉得像是顺应他愿望的幻象。
就在苏泉愣神的片刻间,方才静了一刹的东西又重新躁动起来,更多更粘稠的黑气开始一股股顺着骸骨溢出到水中,周遭越来越暗,几乎被那些怨气遮蔽了天光。
苏泉擦着骨骼之中的一点缝隙转身就跑。
但飓风一样的漩涡已经自海底升起,他心中明白自己已经躲不掉了,而无论是骨剑上还是他的身体里都已经没有残余的灵力够他再挡一次了!
苏泉化出了原身,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然后当头撞上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立即被弹了回来。
这是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在水下形成了囚牢似的屏障,在这里专门等着他咬钩?
苏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忍着头晕目眩和恶心,好好地看了看那巨大的骸骨,想找一个能聊做掩体的地方先藏一会儿,好歹得熬到钟樾来救他。
小黑鱼一甩尾巴,正要从两截骨刺只见钻过去,谁知那骸骨猛地腾身而起,虽然无头,却好像咆哮一般昂起了上半截,猝然朝着他碾了过来!
小黑鱼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任由无数黑气向着他缠绕而来,苏泉心知要完,奈何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在原地动弹不得,就快要被那怨气织成的网罩在当中了——
一道金色的光芒忽然自更深的水底拔地而起,霎时化作一道盾牌一般的光幕,替苏泉挡住了恐怖的一击。
钟樾来了?
小黑鱼在原地抖抖抖了半晌,发现并没有人如预料之中将他一把拽走,更没有人骂他,一时间有点意外,侧过身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阵,心道:“咦?”
那金色光幕犹在,在水中如同一扇慢动作镜头下碎裂的玻璃,夕阳穿透了每一块尖锐的棱角,切割出无数变幻流动的光影空间。
钟樾没来,这也不是和尚的“大乘庄严”之盾,苏泉看着那几近湮灭的金色光幕,愈发觉得熟悉……
苏泉定神思索了半晌,恍然大悟:这他妈不是他自己的灵力吗?!
☆、两世 3
纯澈浩大的金色光芒散成了无数的光点,可以想象到这样纯净磅礴的灵力若是能够随意动用,该是如何让四海九州变色的光景,可那气息越是熟悉,就越让他觉得恐惧;越是清晰地知道这份力量曾经属于他,就越是觉得虚幻不可置信。
浑浊的泥沙包裹着骸骨,静静沉在坑坑洼洼的河床上,被彻底阻隔在光幕以外,方才那缭绕的黑气一震之威,使得视野为之一清。
苏泉这才目瞪口呆地发现,他被护在盾内,波澜不惊,和在那之外,蒲牢山丘似的骸骨竟然都被震碎成了数截!
这么多年以后,一个死得连遗骸都不完整了,一个也几乎是“死”过一回,苏泉这才从一个仿如旁观者的视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为何当年这位龙子对他有那么多“毫无来由”的愤恨。
——他的修为太强、破坏力太大了,没有人相信苏泉会甘愿在白水河边过自己的小日子。而他又天不怕地不怕,全然不知收敛,再后来,还意外地跟传说中的“那位”神君混到了一处。
有些因由并非不存在,不过是彼时他还未经历过生离死别,总是把所有事情都想得太轻易了。
就算不论“得证金鳞”的佛偈,不论蒲牢与赑屃身为真龙之子却被一个妖族强压一头的怨恨,只看他们二人做下的事,也像是包藏祸心。
所以最后两败俱伤的结局简直是天命所归,谁也怪不了谁。
若非他灵力散尽之后再修人身,其实那断成几截的骸骨于他亦仿如前世。
苏泉心中正在感慨,眼前忽然青光一闪,倏然将空濛的碧水斩开一道横亘天地的鸿沟,一柄剑直落下来。随后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一把握住剑柄,钟樾嚣张得连个避水诀都不施,全凭修为分水而来,整个人都带着激烈的煞气,一双眼睛穿过水幕与苏泉对视,双目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