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泉活动了一下酸痛的手腕,披了件衣服,在黑暗里静悄悄地坐了一会儿:“我不生气了。”
钟樾“嗯”了一声。
“你好像也没想我。”
“不是的。”
“为什么我感觉你还在生气?”
“是有点。”
苏泉骂了句脏话。
学生宿舍的床窄得要死,两个成年男人挤在一处,免不了肢体触碰交叠,苏泉的腿原本搁在钟樾小腹上,闻言缓缓下滑了些许:“还生气?”
钟樾:……
苏泉笑了一声。
钟樾一把握住他的脚踝。
苏泉:“我觉得你可以回去了。”
钟樾沉默片刻:“跟我回去。”
“不去。”
管他去不去,钟樾用衣服草草将人一裹,身形一晃,就带着人出现在校门外的停车场,往车里一塞,一脚油门开了出去。
苏泉紧了紧外套,靠在副驾驶座上闷笑:“你像个人贩子。”
“是啊。”钟樾道,“这就把你卖到山里去做童养媳。”
苏泉一本正经点点头:“哪座山?”
“乾昧山。”
☆、尾声 1
山坳里闪出一点缭绕着雾气的红光,乡下对烟火的管制没有那么严格,钟樾在一条偏僻的省道边停了车,恰能望见村庄里孩童点燃的焰火。零星的嬉笑玩闹声传来,让人忍不住也沾了笑意。
除夕夜的车少,过了零点,外头更没有什么人了。潮湿的空气里都是山野的气味,两人下了车,在围栏边静静站了一会儿。
“想喝山杏酒了。”苏泉说。
“在人间就要守人间的规矩,”钟樾说,“酒后驾车不太好。”
“你还挺为人师表。”
钟樾“唔”了一声,去拉他的手:“是不是受伤了?”
“你问得也太及时了,再晚一时半刻,就一丝疤都找不到了,到时候你是不是要说我碰瓷?”
在宛河边被钟樾震伤的位置早就愈合了,只剩下一点淡淡的白色浮在皮肤表面,几乎看不出来了。
“当时优波离在铜钟上加禁制,是因为能够感觉到上面经久不散的阴邪之气。但自从泺水之雨落尽,我们又破了幻境之后,这几日,那东西已经没有任何不妥了。但以防万一,过几日我们还是可以亲自去确认一番。”
苏泉来气:“和尚要是连个善后工作都做不好,也趁早别干了,回家带孩子吧。”
“至于舞雩……也就是宋甘棠。”钟樾叹了口气,“我猜无论是你,还是罗凯,都不愿意让她知道到底发生过什么、她曾经是谁,但既然她之前已经觉察到了蹊跷之处,日后机缘巧合,瞒不住的可能性也是有的。但现在,那木杵可以让优波离一并以省考古研究院的名义做历史文物处理。”
苏泉点点头算是默认,转身往护栏上一靠,双手交错在胸前,抬眼向他看去:“你不吃醋了?”
钟樾轻轻“呵”了一声:“这点自信我总是有的。”
他在夜色里眉目清晰,每一分神情都疏朗又温柔,分开的数百年岁月并没有将他变得戾气横生,反倒越发沉郁宁和,身上每一寸尽是修为。这种修为不仅是灵力或者招式,他整个人稳若青松磐石,不可撼动,没有了当年的青涩之气,永远可靠地站在苏泉身后。
苏泉忍不住地着迷。
他说的倒也不是什么大话。
“以后呢?我们要一直在人间生活吗?”
钟樾答道:“随你喜欢吧。在人间待得无聊了,你想去哪里转一转、住上一阵子,也都可以。樕蛛山因为赑屃胡来,失了‘东山之首’的地位,但乾昧山总还是在的。有个地方还没带你去过,但我想你应该会喜欢。”
苏泉有点意外:“什么地方?万木谷我又不是没住过,你居然还藏了什么好去处?”
钟樾没有直接回答:“下次去了你就知道了。”
**
元宵之后天气回暖很快,彼时苏泉已经在钟樾家里住得懒洋洋不想挪动了,钟老师甚至纵容地在沙发上加了一条毛茸茸的毯子,方便那妖精没事就蜷在上头晒着太阳午睡。
苏泉终日无所事事,吃人家的睡人家的,偶尔良心发现,感觉骨剑在自己的灵魂之中嗡鸣,惦记着要不要重新修点法力傍身,钟樾一句“慢慢来”,他就心安理得地等着厨房里飘出晚饭的香味来。
宛大开学的时候,苏泉甚至有点想抛弃他的糟糠室友搬出来,但又不好意思主动提,谁知道钟老师突然又有了包袱,从衣柜里拾掇出他板正的西装穿好,十分正经地对苏泉说:“毕业之前就同居,恐怕有点不太好。”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上午,若说有什么不普通的话,只能是曦光太过温柔,正微微低着头系领带的钟樾,跟苏泉遥远记忆中的某一个侧颜完美融合,帅得他晃了神,导致他听了这么欠打的一句话都没有当场翻脸。
“我送你回学校。”
苏泉单手托着下巴:“大摇大摆送我回去,恐怕有点不太好。”
钟樾直接将人送进了宿舍,下巴都掉了的戴杨差点从床架上把自己摔个半身不遂,等钟樾走了赶紧问他:“你怎么回事?三年了,终于不负众望地弯了?”
苏泉开了笔记本电脑登录选课系统,闻言翻他个白眼:“我说钟樾提供寒假补课服务你信吗?”
“……我应该,信还是不信呢?”
他这么早登选课系统就一个愿望——不上钟樾的课。除了音乐学院自己的专业课,想在全校范围的选修课上看看钟副教授的同学们前赴后继,源源不断,想选他的课难,想不选那还不是轻而易举?
苏泉对照班级群里的通知将自己的专业课一一打上勾,然后算了算学分,在公选课那一栏随意点了两个。
如果一门课选课的人数溢出,会随机抽签,没选上的人就会被随机分配到其它没选满的课上去。反正钟樾那儿是从来不会有这种名额的,苏泉也不打算继续去跟他玩这个情趣,实在太容易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了,既然钟樾要搞地下情,他也无意那么快给自己戴一顶“英年早婚”的帽子。
……结果隔两天一查课表,选修那一栏赫然写着——
西方交响乐鉴赏:钟樾。
苏泉:……
**
钟樾那节课的时间非常有毒,紧接着苏泉他们专业一节长达三小时的专业课。土木有一位退休返聘的老教授,学识渊博,谈吐风趣,唯独喜欢拖堂,且精神矍铄,一个人滔滔不绝讲上大半天都不带累的。这课一上完,苏泉头昏脑涨,看了看时间,便得立即奔赴战场。
钟副教授用的是自己学院的一间小演奏厅,音响和集声设备都是上佳,打算给当代大学生一些美的熏陶。
苏泉推开门走进去,一眼望见最后一排坐着一个熟人。
确切来说是两个,但其中那个女人的气质显然更为出众一些,以至于完全无法泯然众人。
她穿着一件偏中式的开襟呢大衣,一侧的肩部是不知什么植物的精美刺绣,长发挽在耳后,耳垂上的白水晶顺着细细的银耳线轻轻晃动,衬出修长瓷白的颈部线条。
她面前平摊了一本缝线笔记本,中间搁着一支黑色钢笔。身边的年轻男人没有出众的容貌,但气度安静,两人自成一体地坐着,旁边的学生虽然不认得他们,却也自觉地空开了一两个位置坐下。
苏泉认出了他们,却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过去打声招呼。此时那女人如有所感地抬起头,苏泉闪避不及正对上了她清水一样的视线,只得微微点头示意。
这课果然如他所料,坐得满满当当,所以钟樾到底在背后搞了什么幺蛾子,把他调剂过来上这门课?苏泉心下好笑,在第三排随意找了个临过道的空位坐下,就见钟樾从门口走了进来。
苏泉抛过去一个眼神:怎么回事?
钟樾笑着向最后一排示意:“欢迎兄弟院校的专业老师前来听课交流。”
听课交流?
苏泉撑着额头,另一手在聊天框上打字:羲和?她别是来实地取材记录你的情感八卦的吧!
钟樾在手机上按了几个字,苏泉一看:差不多吧!
什么叫差不多,苏泉看得一阵头晕。
钟樾倒是很符合他的教授人设,娓娓道来,稳中带趣,非音乐专业的同学们听得毫不无聊。
无论是钟樾还是羲和,看上去都跟“西方交响乐”相距甚远,这两个人或者精通宫商角徵羽,黄钟大吕与他们更为相称。其次……苏泉自己对此也没什么欣赏水平。
他甚至有些恍惚。
他在这个高度文明且繁华的现代社会里生活了许久,看上去什么都会,什么都懂,手机、网络、校园,一切都娴熟而自在。可是在某些时光的碎片里,在不为人知的、背光的阴影里,他时常分不清时空。
他还记得甘霖谷里的各色各样的雨,伴着白玉笛音或翩跹舞姿召来的雨水,环绕整座青翠的山谷。青铜笙钟的鸣声响成一片,清悠的回音顺着狭长的山谷送出去。风里是雨过后那种漂浮的味道。
“……德九的第二乐章,是作曲家在美利坚思念他东欧的故乡。我们从乐声里能看见星野浩瀚、风烟俱净。德沃夏克的故乡有无数值得怀念的东西,但每个人在听见这一段的时候,心中浮现的应该都是不同的景象。”钟樾似有若无地看了苏泉一眼。
“钟老师,所以您在听这首曲子的时候,想起的是什么?”有人笑嘻嘻提问。
“谱子。”
底下大笑。
钟樾笑着摇摇头:“开玩笑了。作曲家给这一组起名叫《自新大陆》,可这一乐章表达的完全不是新大陆。我第一次听的时候,想起的时候很多年以前去过的一座临海的城市,那里有一座很老、很高的塔,塔底有一个湖。湖水常常是安静的,倒映出塔的影子。城里有许多弯弯曲曲的河道,那天我到的时候,下着倾盆大雨,所有人都躲进了室内,只有我一个人站在一座拱桥上,站了很久。”
前排的女生问道:“为什么呀?”
钟樾道:“因为我觉得,那场雨是为我下的,我不能错过。”
苏泉倏地抬起头。
这个答案里充满了艺术家式的浪漫和自我,钟樾其人,在他的学生们眼中看来便是如此。毫无破绽。
只有一个人知道,他只是在平铺直叙一件过往的小事罢了。
公选课下课十分准点,教室里的人走得七七八八了,苏泉没急着走,他也是真累了,往桌边上一趴,用眼神问钟樾:现在啥节奏?
钟老师慢吞吞地收拾着教案,等着后面的“听课交流外校老师”走下来,公式化地握了个手。
冉夷跟在羲和身后,他一个大男人,手里提着个女士拎包,也没什么不自在。
教室里终于再没别人了,苏泉叹了口气:“我觉得你们神仙就算要找乐子,也不必一个两个的都搞个大学老师的皮,误人子弟哪。”
羲和但笑不语,可那表情里的含义明明白白:你装成个大学生,也没好到哪儿去。
冉夷微微躬身,朝着钟樾不太明显地行了个礼。
钟樾便道:“总之无事,去我办公室坐坐吧。”
苏泉“啧”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我没事?”
“你今天没课了。”钟副教授对他的课表了如指掌。
羲和微带探究地看了看神君。
苏泉抵着嘴咳嗽了一声:“仙子,我相信以你的地位,是不屑于撰写三界八卦小报的。”
“与时俱进吧。”冉夷接话,“或许下一次,史籍中也能将画面和声音用术法保存下来。”
苏泉边走边回嘴:“顺便再用仙法开发个能漂浮的服务器,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天台云’。”
快四千年了,羲和深居简出,鲜少在人间露面。她千里迢迢渡过东海,只怕是有些事做的,还是说,仙子貌似清冷,实则是个恋爱脑,跑来凡间度个蜜月?
冉夷与她相处日久,感情深厚,但一照面,钟、苏二人还是立即感觉出了他们之间与从前不同的氛围。这蛟兽也在漫长的岁月里宁和下来,两人虽形貌迥异,对视时却宛若照影。
这便是人与人的不同,苏泉觉得就算再过一千年,他也还是做不到像钟樾那般气定神闲。
四人穿过校园,看见省考古研究院正与历史系合作,在学校的展览厅内举办一场展览,题为“从洪荒至尘埃:湮灭之河”,宛河考古发现的多样历史遗存、照片资料、古籍参考等一一陈列。除了本校学生,还吸引到了不少校外人员前来参观。
“高君良”又受邀来开了场讲座,此次考古发掘的成果算是震动整个国内考古界,对此感兴趣的学生们不在少数,小小的报告厅挤得水泄不通。报告刚散场,高院长一边松领带一边走出来,在满目人潮里一眼捕捉到四个醒目的身影,顿时眼睛一瞪,整个人愣了一瞬,接着倒吸一口凉气,缓缓抬起一条腿,迟疑着往前迈了一步,又停住了。
苏泉侧头跟钟樾咬耳朵:“怎么,我们这儿是谁不小心现了原形么,把他吓成这样?”
钟樾笑眯眯地不说话。
“哦!”这妖精难得记性不错,转向冉夷,“我记得你跟他打过一架,差点把他头都打掉,看来他很怕你啊!”
冉夷无奈地摇摇头:“当年的事情也是个误会,我并非有意……”
披着社会精英皮的和尚遥遥冲他们点了点头,从侧面溜了。
副教授的待遇并没有好到配独立办公室,但此时恰好没别的老师在,这四位都不是凡人,若有谁接近,自然能感觉到,因此坐下谈话也无甚顾虑。
羲和启唇道:“我此来,是因为发现仙籍谱册之中,蒲牢的那一页彻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