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恪隐约听出他话音,心神微凝,看着云琅。
不知为何,他在此时的云琅身上,竟隐隐看见了当年学宫内端王世子的影子。
如今朝堂,一片冗兵冗政,处处掣肘,法不尽事。
云琅慢慢道:我只懂治军,不懂治国。若这样一支兵交到我手里,领兵的将军换得再好,也只治标不治本。
要整肃军纪,就要连根先变。
云琅抬眼,黑眸朗利分明:裁撤冗政,制衡权力,重理职分定规变法。
商恪叫他最后四个字重重敲在胸口,怔坐在桌前,说不出话。
我不是替琰王殿下做说客来的。
云琅笑笑:小王爷要陪我去卖酒,还要开客栈。我们商量好了,地方我挑,朔州城就很不错。
我来替天下做说客。
云琅:你要织的这一张网,都是试霜堂的寒门子弟,都是苦读十年,科举入的朝堂。见过民生民情,清楚民心民愿这里有许多人,虽受杨显佑以恩义胁迫,却仍有栋梁之才,有报国之心。
云琅起身,走到一扇极不起眼的暗门前:你一个人来织网,不够。我擅做主张,替你找了帮手。
商恪怔坐着,忽然想明白了云琅方才不惜率先自剖过往、执意要叫自己说出受刑的缘由,心头忽震:云大人!你今日――
你越行越深,是为了外面干净清白的人,又不是没有牵挂归处。
云琅道:如何便不能有退路了?
商恪脸色惨白,一时竟动弹不得,定定坐在桌前。
受了这么大的罪,忍也忍了,熬也熬了。
云琅拉开门,轻声:有人心疼,便该大大方方说出来
云琅:
云琅拉开与邻座雅间相通的暗门,让过脸黑得如同锅底的参知政事,探出头,看着后面的萧小王爷:
萧朔已见完了朝臣,从景王口中拷出地方,一路寻来,静听了云琅的水牢与宪章狱:不错。
云琅:
参知政事听了半个时辰,捏碎了三个茶杯,心疼得双目通红。
老宰相颤得站不住,气势汹汹绕过云琅,径直过去扯起吃了苦不知道说的不肖学生,哆嗦着扬手便要教训。
萧朔同参知政事一拱手,过去将受了罪自己熬的小王妃连根扛起,回到邻座雅间,关严了门。
第九十二章
云琅一时大意, 被从亲手挖好的坑里扛出来,趴在琰王殿下肩上,心情复杂地朝商恪挥了挥手。
商恪坐在桌前, 愣愣不知道躲, 迎着恩师高举的巴掌恍惚无话。
下头的情形,已被合拢的门拦了结实。
暗门关死,彻底再听不见临间半分动静。
云琅被放在榻上, 背后添了个座靠,怀里多了个暖炉。
松阴居一向冷清,只有琰王府的人来,今日连隔壁的雅室也叫云将军要了,更无人搅扰。
云琅咽了下,看着桌前平淡泡茶的琰王殿下。
他今日约了商恪, 本就存有成人之美的心思。一事两办, 这边同商恪打机锋, 另一边已派亲兵暗中参知政事送了信,若能得出空, 亥时往醉仙楼松阴居一行。
参知政事来时, 云琅其实听出了还有陪客。只是他那时与商恪忙于劝醉昏了的开封尹不哭,无暇分神细听,只当是护卫随侍,不曾在意。
万万想不到。
云琅自知理亏, 打量着萧朔神色:小王爷
萧朔弃了头道茶, 复泡出茶香烫洗茶具, 闻言抬眸。
云琅闭嘴,抱着暖炉坐回去。
该听的不知听了多少,不该听见的总归全听见了。
眼前情形, 越是风平浪静,反倒越叫人忐忑。
殿下好涵养。
云琅叫萧小王爷平静看着,心道不妙,扫了一圈抢先夸他:参知政事尚且捏碎了三个茶杯,殿下却能收敛心神,沉稳持重,喜怒不形于色
萧朔淡淡道:你当我为何在泡茶?
云琅:
萧朔拨开旧壶残骸,将新换的茶壶搁在一旁,复盖上盖子,敛住袅袅热气。
云琅当即起身,一把扒拉开窗户,扭头拔腿便往外跑。
才迈出条腿,叫腰带追上来的力道一拽,身不由己,结结实实仰在了身后摞着的厚实软裘上。
这些年来,小王爷身手究竟长进多少,尚不尽然清楚。从窗户往回捞人的本事,却只怕已练得炉火纯青了。
云琅虎落平阳,陷在暖融融的软裘厚衾里,终归壮烈一闭眼:罢了。
萧朔伸出手,揽住云琅肩背,要扶他坐起来。
云琅已彻底弃了顽抗,拆了骨头赖在萧小王爷胳膊上,一动不动,怏怏等着秋后算账。
萧朔扶着他,视线触及臂间阖了眼绵软安静的人,心头倏地叫只手用力一攥,用力收拢手臂。
云琅察觉到不对,怔了下,睁开眼睛:萧朔?
揽在背后的力道几乎将他勒实,云琅微微吃痛,却顾不上,伸手将萧朔扳住:吓着了?无妨,我在,从头到脚好好的,能跑能跳还能气得你睡不着觉
萧朔叫他最后一句敲进心底,默然无话,良久慢慢释开力道,将云琅放在榻上。
云琅看他脸色,犹豫一阵,挪着蹭过去。
萧朔静立在榻边,看不清神情,却仍伸手拢住云琅肩颈,慢慢揉了揉。
掌心护着颈后,力道不轻不重,一点点分过来暖融温度。
云琅舒服得呼了口气,向后靠了靠,轻声:萧朔。
他知哪些话最能诛萧小王爷的心,所以有些事能瞒便瞒着,瞒不住了,便设法含糊过去。
偏偏今天为了套商恪的话,一不留神,给自己也设了个出不来的坑。
一样话两样说我跟商恪不一样。
云琅扯扯嘴角,低声道:他与参知政事虽是师徒,毕竟这么多年不曾见,彼此心里多有愧疚愧疚积攒久了,便成了张不开口的隔阂。
长辈处没有晚辈的错,找个由头,叫心里疼一疼,什么话都能说开。
云琅:可你心疼我干什么?你我那么多好日子,手头事盘妥了,来日享不尽的逍遥。
萧朔垂眸静听着,点了下头。
云琅没想到他竟能听得进去,暗暗诧异小王爷进步简直斐然,心头一喜:至于你问过我好几次大理寺狱里的事。我那时回答你,说在水里泡了泡,洗了个澡,在牢里躺了躺,睡了一觉
云琅咳了一声,硬着头皮:也八九不离十。
萧朔拢住他不带温度的手掌,焐在掌心,点了点头。
云琅眼看他不生气,几乎有些不敢置信,喜出望外:至于
萧朔问:至于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