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马不争胜, 过来蹭蹭白马的颈子,贴一贴云琅掌心, 温驯地打了个响鼻。
云琅扒拉开不满顶撞的白马, 揉了一通黑马的鬃毛,喂过去一把甜玉米粒。
前朝的都城就在永兴南路,到如今仍置京兆府辖诸县,关中平坦沃野千里, 历代相传的天府之土。
崤山险峻, 多高山绝谷, 守在关中平原边界,与函谷关共成天堑,是兵家必争的要塞。
两人随军走到第三天, 在城隍庙将别有用心的尾巴一并了结,便不曾再跟着大军,只管放开缰绳痛快策马。渴了饿了就着山泉吞干粮,困了找棵树,席地幕天倒头便睡,竟反倒比京城暖榻更踏实得多。
萧朔喝了两口水,细看着云琅气色。
这样几天几夜的纵马疾驰,极耗费体力,对云琅来说并不轻松。
可云少将军除了脸色苍白些,铠甲披挂稳坐马上,一双眼睛却亮得透彻分明,笑意满蕴在眼底,一晃便能漾出来。
云琅叫他盯个不停,有些好奇,低头看了看自己:有什么好看?
两马并行,萧朔探身,将水囊系回云琅身侧。
他如今已很清楚该怎么治云将军,不急不缓,垂眸慢慢道:你。
云琅张了张嘴,耳后蓦地一烫,红通通自马背上泄了气,闭上嘴老老实实滑下来。
梁太医说,郁气盘踞,不亚于病伤磨人,如今看来的确不错。
萧朔与他一并下马,将两匹马缰绳系在一处:若早知这样跑一跑,便能叫你心胸舒畅,我年前就该陪你出来跑马。
你早出来,我也未必跑得动。
云琅扯了下嘴角,摇摇头:再说了,跑马固然畅快,值得高兴得也不是这个
萧朔问:是什么?
云琅抬头,看着萧小王爷当真等着铭记于心的专注神色,没绷住乐,以牙还牙:你。
萧朔脚步微顿,抬起视线看他,眸底映住云琅身影。
此天此地,此景此人。
云琅将缰绳从他手中抽了,随手扔出去,由黑马带着白马闲逛吃草:你只看我心胸舒畅了?小王爷,我带你出来是散心的。
这些年,守京城的是萧朔,守着家等他回来的是萧朔。
繁花锦簇无间深渊,最该扯断禁锢砸了笼子,出来好好透透气散散心的是萧朔。
他四海为家,从天涯海角回来,见了好的东西,想给萧朔看。
云琅有意叫他舒心,将萧小王爷拉过来,一并站在山脊上。
隆冬才尽,春寒尚且料峭,秦岭北面尚有积雪,南坡已覆了满满当当的苍翠叶色。
目力所能及处,经冬霜雪,一片郁郁葱葱生机勃勃。
《括地志》里说过,当年文王避风雨就在东崤山。幽深可荫,谷深坡陡,来往行人畏惧,不敢轻入。
云琅拢住萧朔的手,一本正经地背了半段,侧头朝他笑了笑:在这种地方扎个营,住上十天半月,远比京城逍遥
佑和二十八年,你自北疆回转,遇守关驻军追击,坠落山谷。
萧朔问:就是此处?
云琅一僵,气急败坏:这么好的气氛,你就不能说点别的?
萧朔垂下视线,看着两人脚下的陡峭悬涧。
你以为我掉下去,摔在石头上摔碎了,又自己把自己凄凄惨惨地拼起来,哭着在石头上刻到此一游?
云琅戳过去一排眼刀,呼哨一声示意黑马跟上,扯了萧朔的手,朝一处看似险绝的断径过去。
萧朔不问,只由他扯着,踩过及腰高的丛生杂草,一路向下。
你那时在宫中,叫先帝押着拔毒,还没来得及派人出来找我吧?
云琅拽着他,一路念念叨叨:早同你说了,侍卫司那些消息就信不得。十条有七条是我放出去的假消息,剩下三条是他们连假消息都没找着,硬着头皮回去编的
函谷关守军是我的旧部,替我遮掩了踪迹,说我坠崖不知所踪,其实在崖底帮我偷着盖了木屋,让我养了大半个月的伤。
云琅站定,回手来拉萧朔:有句话我不曾骗你。我这个脾气,从来不像有些人那样自讨苦吃,能过得多舒服就多舒服。
萧朔借了他的力跟上,抬起视线:你这个脾气,话里若不损我一句,夜里都睡不安稳。
云琅乐得头晕,叫萧朔反扶了堪堪站稳,扶了把身旁古树,扯着他转过几个急弯:莫非我说得不对?整日自苦,就该板板你这毛病到了。
这条路看似险峻,脚下却意外的稳当。只是叫草盖得半分也看不出来,又九折萦回,若非事先走过,绝发现不了。
不止两人下来得顺利,黑马叼着白马的缰绳,不用人牵,竟也跟着一路跌跌撞撞顺了下来。
可惜急着赶路,此处不是养伤处了天色晚了,住一宿再走。
云琅绕木屋转了几圈,尚算满意,点了点头:这里有条近路,沿洛水河谷过去,不必翻山过函谷关,一路能直插到朔州城外。
云琅绕着国境跑了几个圈,后来几次偷着回北疆查看边防,都是走的这一条路。
萧朔将马拴在青草茂盛处,走到木屋前细看了看。
虽然难寻,又隐在谷底河畔,木屋前后却不见荒草,并不显得多萧索荒败。
萧朔将栅栏推开,看过门窗:此处还有人来?
函谷关守军。
云琅熟门熟路揭开井盖,打了桶水洗脸:前些年不是总有我在逃亡路上丧命的消息?他们一听说我死了,就来这里哭祭烧纸,打扫干净喊魂兮归来。
云琅屈指算了算:五年来,大概哭祭了十七八次。
萧朔:
去岁年底,我还想来住几天再走,来得不巧,正赶上那一拨流言传到函谷关。
云琅现在想起当时情形,还感慨良多:他们烧过纸,磕了一个头,喊完魂兮归来,我刚好跳下来
萧朔:之后呢?
我归来了。
云琅唏嘘:函谷关守军险些当场送走好几个。
萧朔咳了一声,深吸口气扶了栅门,堪堪侧过头。
云琅压了笑,绕着小王爷团团转了几个圈,总算在他眼底也看见了笑影,襟怀大慰:笑得真好,再笑一个。
事关云琅生死,萧朔本不愿在这种事上这般不端正。尽力压了几次,扫见在眼前晃来晃去的云少将军,终归还是没能压得住,扶着额低了头。
云琅就喜欢看这个,嘴角大大扬起来,伸手将人抱了,在萧朔嘴角轻轻一咬。
萧朔抬手,揽护住他腰背,低声道:别闹
云琅却不抬头,不顾铠甲硌着,手臂牢牢圈在萧朔背后,用力抱了抱。
萧朔力道稍顿了片刻,将云琅头盔摘下来,连束发的发带也一并解了,掌心覆着云琅脑后,轻轻揉了揉汗湿的黑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