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逊提起庐江城那出戏码,显然不是为了叙旧。
当初装病那点小伎俩怎么可能骗得过他。
然而拿人手短,不光自己以前拿了太守府的书,如今暨艳也蹭着人家陆绩的课,这两年承蒙陆家关照,才在吴郡过得顺风顺水。
他咯吱一声磋磨牙齿,幽怨地叹口气:少主不想顾少主烦恼,但却总是让我为难。
陆逊听到为难二字,不仅没有表示出该有的同情和愧疚,反而万分坦荡地回视他,声音似跳跃的风,带着轻笑一字一顿复述李隐舟当年的话。
因为鸿雁成群,也不会失去方向,所以其实我不必事事揽在身上。
所以就有劳小先生帮逊一个忙,也让顾邵生一场病吧。
日落时分,顾邵才将孙尚香送回药铺。
两人脸上映着红扑扑的夕阳,一同趴在药铺的桌上歇气,显然奔劳了一整天。
李隐舟随口问:凌统呢?
孙尚香咕咚咕咚灌下一口凉茶,大剌剌抹去唇角的水,惬意地长呼一口气:找到他父亲了,是个炭黑的大汉,居然生出了个这么白净的儿子,我们怕是不轨之徒,所以多盘问了些时候。
到底还是只幼鹰,小屁孩不知道最需要盯紧的人其实是陆家的小狐狸,大概等这两人和好,为免令二人起疑,凌统就和自己的父亲凌操暗中沟通,让他伪装成普通百姓领走了自己这个小探子。
父子俩这会肯定不在门外就在檐上。
当真是鞠躬尽瘁。
李隐舟腹诽一番,打发孙尚香帮忙看药炉子,旋即拉了顾邵的轻声细语道地告诉他拖延的办法。
也仅限于此,白天和陆逊的筹谋半个字没透出去。
顾邵刚瞪大眼睛,就被李隐舟用力按住嘴唇,对他耳语:你要拖到过几年再娶她,就只能装病了,我可以保证对你的身体有利无害,这样阿香也可以借口照顾你留在吴郡,想必孙家不会反对。
隐隐绰绰的灯火下,顾邵明润的眼睛泛着光。
你要同意,就眨眨眼,不要
说话,今天那个孩子是孙家的人。
顾邵用力地眨巴眼睛,连头都在李隐舟手掌的桎梏下上下点动。
确保他情绪稳定,李隐舟才松开手:阿香想留在吴郡学习医术,这事暂且不要告诉她,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顾邵眼中跃动着明明烛火,嘴唇几乎有些颤抖,眼中含了愧疚的泪光:她都和我说了,她想做一个大夫。我今天还小气地误会了你,结果你竟然这么为我周全,我,我以后一定舍身相报。
李隐舟眉心一抽,见他动容的模样,不禁想起那年寒食节他说的话,忍不住揶揄:少主都舍了多少次身了?我还能分到一根手指头么?
顾邵也想起早年那些懵懂又天真的时候,不由哂然:我也只和你说过这话,阿言是我兄长,和我本就一体同心,我们之间不必言谢。除此之外便只有你和对我好。不过我只感谢你。
李隐舟知道那个被省略的名字是谁。
顾邵别扭着这么多年,大概是因为连孙尚香都逃来吴郡,孙权却始终没有现身。
那个冷肃的少年如今已经成了兄长的左右臂膀,在孙策严酷的教导下历练着。
李隐舟并不答顾邵,打开院门,抬头望月。
十六的月果然比昨天更加圆满,漫洒的清辉落于人间,如云,如雾,如冷清而深邃的眼神。
不过月余的功夫,吴郡便传出顾邵骤然急病、危在旦夕的消息。
这个噩耗顺着江河传遍了江东大地。
他说阿隐有办法治,所以让兄长不必担心,还说阿香也在吴郡一同照拂,陆家会保护好她,不用凌操父子劳神了。
十六岁年轻的小将军背脊挺直地挎剑肃立,泛着冷光的眼眸一动不动,语调不带波折地继续汇报:我想既然如此,阿香的事情先延后再说吧,阿言做事素来稳妥,看来兄长不用担心了。
孙策掀起眼皮瞟他一眼,接过弟弟递来的竹简,却瞧也不瞧地丢入火里。
燃烬的炭火被劲风一扑,瞬间黯淡下去,片刻的静默,火舌自竹简下无声息地舔上来,逐字吞没修长端正的一撇一捺。
晦暗的营帐倏忽明亮起来,一坐一立的兄弟二人倒
影交织,在不定的火光中摇曳起来。
孙策眼角却含着笑:你以为他是治病呢,还是制病?
虽然是口头的交谈,但孙权却听懂了这话外的意思。
吴郡那边几人的筹谋他不得而知,但有阿言和阿隐二人在,他们必定做了充足的准备应付这场发难。
他拧眉沉默片刻,方道:阿言素来守信,用人不疑,兄长无须再试探他。
孙策昂首靠在背椅上,长袍随意地撩开,双足撂在案上,竟然轻笑:你很信任他?
孙权并不迟疑:伯言于我譬如公瑾于兄长,兄长会怀疑公瑾吗?
无声而炽烈的火光渐渐褪下孙策的脸颊,燃成灰烬的竹简升起一绺青色的烟。
他只慢慢道:他和公瑾不同。
世家势力犬牙交错,方可噬人,任何一家单提出来都不足为惧。此番不是为了试探陆家,陆逊的为人也不需要怀疑。
而是想着手拆解世家势力,只要他们的联盟从内部瓦解,化整为零,日后就掀不起什么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