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在幽冥巷口,江闻目睹了稚嫩尸骨枕藉累累的度人塔之后,他几乎是逃也似的躲进了牢里。
在这处溷臭刑人、相得益彰的地方不改其乐,面目狰狞、咬牙切齿地悟起了道。并在这期间他一边思悟,一边咒骂这该死的世道。
这世道有多该死呢?
可以说该死到了某种高度,江闻即便穷尽才智冥思苦想,也判断不出眼前杀人者和被杀者,究竟哪个更应该死——这是跨越了时代的悲哀,也是只有他自己在承受的负担。
在这个过程中,或许也只有表现得乖僻离常,才能让江闻的内心舒坦那么一点点。
于是乎,江闻躲到武夷山中是其一,只交极少数朋友是其二,带着几个孩子游离于江湖是其三。
武林人士怨声载道的无情江湖,最终成为了他纵情豁达的外皮。
在他眼中,唯独孩子总是无辜的。
他能毫不犹豫地去救素昧平生的傅凝蝶,能淡然处之地收爱咬人的小石头为徒,更能费尽心思地将洪文定拐跑,却不再敢轻易挥剑出掌,去做那些“行侠仗义”的事情。
在牢里三天三夜没合眼的江闻,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觉得,自己窝在牢里的背影像极了鲁镇的某少爷,又像是在老歪脖子树殿冥思苦想四个字的某酋长。
衍空和尚抖开包袱,将一个圆溜溜黑乎乎的事物举到了高处,双目圆睁怒喝道:“老匹夫,你看看这是什么!”
磅礴巨声不断传来,门外宛如巨兽撞击,声声直接敲在人们的心脏之上。
“若不是我赶来时,和一鬼面人交手、元气有所损耗,这次必能将他们击毙。鬼面人的一身武功端得离奇,与本官对拆几十招,根底也丝毫不见泄漏,若是想要强取颇为棘手。”
从幽冥巷现身主动入局开始,他发觉行动逐渐阻滞艰难,先前计划的东西也屡屡遭遇阻力,但是衍空和尚仍旧自信,不但是因为武功,更因为他在几十年前,就能成为染血木人巷里侥幸存活的人。
螺江陈氏、九牧林氏、武林沈氏、龙山刘氏、义序黄氏、雁门萨氏,这几户人家在三坊七巷的望族名流中,都属于传芳蕃衍最为兴旺鼎盛的家族。
“《胞皇宫龙启碑》果然在这里!”
“你们再不投降,今天我就让你们满门尽灭!”
在短短几日内,原本就因怪闻异谈而风声鹤唳的福州城,转眼就陷入了一场更加猛烈的风暴之中,而这场风暴的中心,就是倏忽天降的朝廷钦差。
衍空和尚哈哈大笑,盲眼对敌依旧毫不惊慌,瞬间拆穿了对方的身份。
就在常氏兄弟潜入官署的当夜,衍空和尚亲自带出户的人马,正在攻打最后一户难啃的硬骨头——雁门萨家。
“卑职不敢!”
说罢,还配上了一个抹喉的手势,
衍空和尚背朝着对方,沉声发问。
萨氏家主还未触及柱子,就被破瓦砾石兜头罩住,满头白发都染,一股股鲜血从额角流淌下来,只能瞠目结舌地瘫倒在了残垣之中,宛如痴呆。
他的手笔,不复耿家行事的谨小慎微、掩人耳目,而是以雷厉风行的手段抄家破户,以至于一时间械人盈狴。
“但如果我告诉你,他们几家都实打实地和白莲邪教有勾结,还从白莲教的红阳拂多诞护法手中,买过许多不可告人、造型骇人的古物呢?”
他的身上残留有打斗的痕迹,双目如血,举手投足间杀气冲天。
衍空和尚却在身后微微冷笑,遥望着无界天空的眼神阴鸷无比。
萨府的青壮察觉到了形势不妙,迅速放弃被包围的密探,转而以刀枪棍棒围攻衍空和尚。
闻雨山房上的萨氏家主也愤然出声。
衍空和尚眼中寒芒一闪,宽袍大袖当即甩出击中两人,将他们打飞跌入了一片芍药丛中。
功力精深的金刚般若掌、大力金刚指同时出手,转眼就是刀断人亡,死不瞑目地撞在了屋墙之上,此夜杀人手段之狠辣,与当初西域妖僧客巴屠杀马家无二。
见对方兀自集结想要鱼死网破,衍空和尚当即朝天大喊:“拿东西来!”
这座福州城很小,以至于容不下两个声音;这座福州城也很大,因而除了有皇帝想要的东西,还埋藏有他想要的东西。
手下沉声问道:“钦差大人,既然如此,我们牢里还关着一个,是不是抢先结果了他为妙?”
“恶僧,你做恶多端、杀人如麻,擅起刑狱却知法犯法,枉称朝廷命官!”
世人皆有私心,白莲教有、耿王府有、福威镖局想必也有,而他更不例外。
萨家大宅高处的厅闻雨山房,此时已然化为中军之所,山房中萨氏青壮慢慢加入,局势也渐渐倒向了他们一方,喇嘛杀手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很快就被分割围困,陷入了下风。
毁容手下嘶声领命后离去。
如今耿家自寻死路,不足为惜。
尘埃落地后,原本富丽堂皇、层楼累榭的萨府狼藉一片,一队队清兵押送着外出,偌大院子里空空一片,只有衍空和尚凝视着漆黑的夜色,露出了深思隐忍的神色。
手下的声音暗哑,抱拳跪地说道。
“黄家老小已经审问完毕了。一开始他们死命否认,后来一听见‘闽王审知’四个字才老实,承认大人您要的东西,如今就在他们手里。”
衍空和尚冷哼一声,“那耿家胆大妄为,幸好耿继茂尚且懂得审时度势。世间诡怪难测,一如我当年在少林寺亲所历见,胆敢染指涉足的人是绝没有好下场的——就算号称百年一遇的寺中天才,终究也无法幸免于外……”
而耿家必定是不知道两塔的内情,才会挖开了城中三山的射乌山下,用来镇压邪祟的崇妙保圣坚牢塔,引发了福州城种种怪事。
衍空和尚狞笑着看着,忽然上前双手抵住一块石碑,随着他双臂用力、腰腿运劲的怒喝声,竟然生生地将这块院中照碑从土里拔起,随后扛起重逾千斤的石碑在肩,径直砸向了远处的闻雨山房!
地动山摇间,照碑瞬间磕断了廊柱,又砸碎了厅的半面墙瓦,才在噼里啪啦的倒塌声中狠狠嵌进地里,碾碎了满地青砖。
手下只是跪地不动,却忍不住好奇地说道:“钦差大人,朝廷此行如此兴师动众,究竟为了什么东西?毕竟连日攻打,属下也……”
和尚跨步向前,双掌运仪寰转,便陡然生出莫大的力道。只见他掌心贴按在院内墙上,瞬间就摧垮砖石将其推倒向后,力道沛然莫御,显然准备多时。
衍空和尚眼角斜睨着一旁,故意放声说道。
“你是不是也觉得,本官手段太过酷烈?”
火光映照中,萨氏老者从眉眼五官辨认,愕然察觉萨家那位由翰林院检讨外放为知县的长子!
对方跋扈之色跃然于眼前,萨氏家主猛然窒息欲绝,怎么也不愿意相信眼前惨状,但随着他的面庞痛苦犹豫,转眼却又是被一掌掌拍飞打碎的族人,终于含恨说道。
他遥指着闻雨山房中的老者,
“你这个罪魁若是伏法,再全部放下兵器,我或许可以容你们一次!”
“情况如何,说!”
正院之中,几人正奋力挥舞着铲子开挖地面,随着一旁沙土累积成小山,一块硕大碑体就出现在了土里。
连带今晚宣扬出去的寻找血佛像、宝皇尊,说到底只是别家的目标,并非他自己的目的。
院中的和尚诉说着见闻秘辛,忽然对着空无一物的墙中豪声说道。
详观此碑,碑辞以颂开题,以序引述,模模糊糊地写着五代十国间闽王在福州兴建胞皇宫的嘉举,又记黄龙出水的祥瑞,全碑岿然高耸,雕磨精工,丝毫不为苟就。
他一揽官服大袖,倒竖双眉杀气四溢,单手持起胸前挂着的粗大念珠。
只见他双腿分开站定,一声怒喝后拳掌齐出,转眼间撞开一条路前行无阻,强行逼退了萨家青壮,余威仍能拍碎架木桩,金刚般若掌全力以赴挥出的无穷劲力最为刚猛,即便五六人合力,都无法抵挡住分毫。
常氏兄弟衣衫褴褛、长削干瘦,左右手拎着钩爪默然不语,而方才运起黑沙掌的手掌已经瘫肿微颤,显然是在刚猛掌力的对碰中落入了下风,被对方再次重创。
周边青壮霎时间鼓噪起来,只把各色兵器一股脑攮来,想要给衍空和尚一个好看。
“如今三坊七巷尽入我们的掌控之中,你们继续拷打各家各户,逼他们透露血佛像、白莲教的秘密。圣上猜测那尊现世的血佛,就是当初闽王宫中祈无不应的胞皇尊!”
不论这些家族从前如何豪奢、手腕如何灵通,全都被冠以“伪造言辞,诳愚惑众”的白莲教身份,阖家下了大狱,不容申辩。
然而衍空和尚当即挥手否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