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里,宫巷中屋宇森森,竹柏倒影披拂,院里废园池沼不仅倒映月光,也倒映出一幅幅灯烛摇晃、树影攒动的景象。
在这座空无一人的大宅,此夜似乎有无数的树怪木魅、翔集此处,纷纷栖息安卧着,想要渡过这片寂夜。
一座前明风格的古旧建筑里,矗立着一座同样古老的家庙,门楹处处可见剥落开裂,可整齐铺地的檐前石既宽且厚、不拼不裂,显然也曾是一座浮华豪奢的门
只是此时,已经如火炉中燃尽的松木,只剩勉强如昔的几分表相了。
空气中有诵经声缓缓传来。
屋里的浓烈熏香已经改为无味的古香,他们能勉强说服自己这是清净法相的义谛,诵经声迟疑而急促,他们也能勉强认为是虔诚守心致使。
可他们自始至终,都没办法忽略彼此眼中涌动的惊慌无助。
门外游荡的清兵已经发觉蛛丝马迹,只是在蜿蜒曲折的窄巷中迷途失道,此时正派出更多的人手进入巷中搜索,大有誓不罢休的意味。
几处望门大姓的遭遇历历在目,而红阳教中的主心骨却无法联系,彷徨的香众如坠迷雾,只能翘首以盼那微茫的信讯。
那是一道比月光还要清冷、还要无形的剑光!
可江闻的动作还在继续着,他还在按某种特定顺序,踏着某种方位行进。
“奇门遁甲虽然精妙,却也要以易经八卦为基础,你们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如何拦得住我?”
六丁神女每遇刀剑砍出,则骤然变招,乃至于利剑仅能削去纱幔一角,根本无法尽去,江闻。自身慢慢反而越陷越深。
对于凝蝶被绑架一事,江闻百思不得其解。
“是六丁神女来了!”
该书中说道,“凡入阵掩捕,出入远行,见贵上官赴任,即出天门入地户,乘玉女而行,去人皆不见。”本意是在出行战阵中避险占吉、求得生机的法门。
江闻微微笑道,步法再一次催动,举手投足快到了巅峰,以至于六丁神女都捕捉不到,只感觉水榭中央平地升起一阵旋风,剑影掌风纷飞不断。
外有清兵、内有鬼魅,他们只能等——等待曙天到来,等待妖邪退散,等待眼前的古佛听见闻他们的祈求,前来搭救这些朝不保夕的可怜人。
那上面用歪歪扭扭的笔触画着个四肢分离、筋骨碎裂的小人,却顶着一张难以言喻的古怪笑脸。
“计夺坑害,采生割折之人,合在数尽归幽界,魄入泉乡寒冰狱,永无出期……”
当初六甲神将学的是奇门遁甲,那么六丁神女也不外乎如是——这玉女反闭诀,本身是奇门遁甲术六丁六甲中的一支。
曾经也有很多人想找到他们,最终还是迷失在了道路的枝桠里,可如今有更可怕的东西,正徘徊在古宅的桥廊屋牅之间,嗅探着他们的气味……
一连串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有节奏地敲动着屋门。香众从窗户往外看去,是一道瘦削颀长、逼近一丈的怪影。
此时网中人犹如飞虫坠网,就算剑法再凌厉、身法再飘渺,也总会有去向来路才行。
“这似乎是……玉女反闭?!”
庵堂中的香民连连叩首,急忙解释道:“仙君明鉴,我等都是坊巷中的良善之辈,从未做过害人之事啊!”
“圣母失踪已然难寻,快带圣女先走,我们会拖住凶徒!”
当去向来路一同被截断,自身化为了沧海之中的渺茫一粟,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便只有落入无形的巨掌之中一途。
自古勾魂阴差只在将死之人面前现身,避免枉死者因为栈恋人间、化为厉鬼——如今鬼神徘徊于庵堂之外,岂不是说今晚这庙里的人,都要死于非命?
他们都想到了。
江闻险象环生地游走其中,全然不顾越来越紧缩的包围圈,施展出一门令人眼缭乱至极的身法,数息之间似乎幻化出几处虚影拖曳于其后,“但我看这套武学阵法原本需要六人施展,今天怎么才来了四个人?”
他走到几人中间,运起身体经脉中流转不息,奔腾如洪的内力。
那里竹影婆娑、水荇繁茂,似乎已年深日久地无人打理。
青石地面被轰然劈塌一角,高台上的神影巍然不动,落着重锁的门外却响起了木枷铁链碰撞交击之声,昂然诡怪的人影憧憧头已经顶到了屋檐,忽远忽近地飘荡着,似乎再也等不急擒拿这些孤魂野鬼了。
一个身形如鹞飞上屋顶,月光照亮了江闻的面容。他抱着青铜古剑扬眉以对,身上散发凛冽的剑意,使人见到都眉心刺痛。
堂下哗啦啦跪下了一大片,摩肩接踵紧挨在一起,哀求着高台上的存在不要发出声音。
根据小石头有限的线索描述,似乎绑架者身上有一股独特的味道,能让他瞬间分辨出来,却不说不清是什么味道。
窗户缝中,又悄无声息飘入一张色泽腥红的薄纸,无孔不入地随寒风落到了地上。
“要对付你,四个人就够了!”
更要命的是再这么下去,封锁着三坊七巷的清兵很可能循声而至,把这里的人屠戮殆尽,化成一片屠场尸山。
“阴差勾摄,亡魂接引……快开门……”
所有人都面露绝望,就因为某些心照不宣的东西。
那是一连串令人眼缭乱的步伐。
“装神弄鬼之辈,还不快快受死!”
四道纱衣已经候在上面,见江闻身影到来后再不逃遁,立即飞身而起,时而如鬼魅般横飞起落,又时而保持着同样步调,突然反向围杀而来。
“你们做够了亏心事,该上路了……嘿嘿……”
江闻当时思索了一会儿,又结合小石头把田青文身上的味道认错这个细节,猛然悟出了答案。
但是这几人化入武学阵法时,却反其道而行之,以术数抢先一步测定景、休、开三吉门,为的是独占气机,将对手推入伤、惊、死三凶门之中。
“你们管我徒弟叫什么?我是不是听错了?”
轻纱刀剑难伤,却被皎然的青铜古剑无声斩破,一式源自武夷山中闽越国的逆鳞刺更加凌厉,肆意挥洒毫不掩饰。
四道脆声响起,轻柔的绸布从空四角飞出,直直击向神龛之上的模糊影子,同时试图驱散浓浓烟雾,找出祸首元凶。
“它……又来了……”
其中一个白衣女子紧忙把怀抱转到身后,厉声质问道:“本教圣女岂容你窥探,你这贼人又在打什么主意!”
江闻似乎将世间剑法的万千变化尽数忘记,大敌当前之际,全然不受原来剑法的拘束、只冲着一个方向铿然杀去,斩碎了满天的天蚕丝雨。
于是他今夜带着常氏兄弟装神弄鬼,终于把白莲教中见首不见尾的六丁神女逼了出来。
“你们白莲教可真有意思,跑到别人家里抢了个小孩就说是你们圣女,这拐卖小孩的手段可不算高明啊。”
江闻手中的青铜古剑每斩破一条,崩断的丝线就如钢鞭甩出,疾疾杀来,剩余的丝线还能再搭结纠缠在一处,又组成了一道新的阵势,紧锁住对手。
听见了江闻的质问,四名六丁神女的面色一沉,手上劲力更强,只见四道纱衣身影飘飞在半空,明丽恍如神仙中人,眉目间却皆是杀气腾腾。
高台上烟云袅袅,似乎正要出声喝问,庵堂顶却忽然塌陷崩裂,瓦片横飞,直将小庙拆成了空顶四壁,清冷月光辉散而来,滚浓烟尘也随着冷风散去,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有人颤声说着,却被旁边的人直接打断。
以江闻的身体为中心,六名六丁神女都警戒谨守着,忽然发觉一股热流爆发出来,似滚滚浪涛起伏不绝,瞬间消融了隆冬夤夜的疏寒,像这般整整爆发了九次,就连水榭之外都涌动着茫茫水汽之后,才堪堪停止下来,
最有可能的,就是一群武艺高强的女子!小石头之所以形容不出来,是因为不仅武夷派中没有人涂抹香粉,就连方掌柜府上都没有女眷!
“何须空祷告,我等岂口头上能骗之人……”
是脂粉味!
“不用假虔诚,你们那心眼中想得是甚……”
当他下意识地摸了一脸,才发现多了一道微不可察的伤口正汩汩渗出血珠,沿着脸庞滚落在地。
那些坚韧透明的天蚕丝线,已经交缠联结在了一起,随着葱指弹奏嗡嗡作响,越到线尾就放大得越剧烈,化为一道胜过剔骨利刃的天蚕丝网,把江闻包裹在其中。
江闻看着白衣女子腿上的伤口,“别想抵赖啊,你腿上的伤还是我大徒弟咬出来的。不然你说看看哪来的小孩子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