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老虎买下的这座三间两廊的西关大屋坐落于大街边,依然是他向来的豪奢风格,哪怕整个府上就十来号人居住,也铺张地购置了三进的青砖大宅院,中厅甚至设有戏台,逢年过节可以请戏班前来家里唱堂会。
袁紫衣领着江闻一行安顿好住所,老马也交给了马夫照料,这才各自分散回屋。
然而这一路上,袁紫衣依旧对江闻没有什么好脸色,这让江闻总觉得心里毛毛的,决定找个机会把话说开。
从门房到客房还需要穿过园与偏厅,江闻便走在厅旁的小径,和一旁的袁紫衣闲聊着,决心把注意力从武夷派忽然跑来广州这件事上先晃开,聊点别的话题吸引注意力……
比如聊严咏春?
“紫衣姑娘,你说严姑娘去章丘岗村做什么?不知道是遇上了哪派的高人隐士?”
袁紫衣和江闻并肩走着,有些不快地低声说道:“章丘岗村地近江海之口,严姐姐先是听说那边有人欺压百姓就前去查探情况,到了才发现那里家家披麻、户户戴孝。”
“这么严重?”
江闻挑眉说道,不禁怀疑是否发生了疫病,严咏春贸然过去可别吃了亏才是。
袁紫衣有些无助地看向江闻,娇怯怯的模样与先前的英风飒然截然相反,反而让江闻有些无措。
在这场虐杀发生的时候,书中回避了对袁紫衣的描写,但依情理推断,袁紫衣仍然在场,并且目睹了这场虐杀。袁紫衣有着足够的能力去阻止,但她没有。
见对方没有收下自己的梅枝的意思,江闻索性就收回了手。
江闻微微一笑,对方反应这么激烈就说明自己猜对了,袁紫衣果然是因为凤天南的事情在迁怒。
在这时候,江闻反而不说话了,他自顾自地站在前廊之中,眺望着浮云翩跹不尽,脸上带着袁紫衣始终看不透的笑容,良久眼神才落在了不远处。
然而在江闻这里,她却得到了完全没想到的回答。
面前是一株蕴酿着盛放的白梅树,江闻手中的青铜古剑却猛然递出,似慢实快地划过枝头,斩落了两根含苞待放的梅枝,凌空被他执在了手中。
《飞狐外传》中袁紫衣最令人诟病的一点,就在于对待恶人凤天南的态度。凤天南要逼死钟阿四,胡斐出手教训要主持公道,袁紫衣却隐身暗处阻止了凤天南自杀,紧接着是钟阿四一家遭到凤天南的虐杀。
“袁姑娘,我这一剑再快也只能斩来梅的苞,世间却只有悉心的浇灌照料才能催它开放。”
江闻展颜一笑,做出请君自便的手势,“事实上,这世间任何人遇见不幸的时候,旁人都会有感同身受的体会,都会觉得痛苦、怜悯,甚至想要伸出援手,但是恶人不会有那种感觉。不管你怎么对他们,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听江闻这么说,袁紫衣有些犹豫地看着江闻,“江掌门,这样做真能惩戒恶人吗?明明只是让他们无法渔利,谨慎行事罢了……”
“五枚师太让你来报仇,是想了结你的尘缘,纵使苦海无边,她想解救超渡的人唯有你一个,你可以来指责我,但千万不要指责你的师父——我也是个师父,因此我很清楚这件事情里,她只在乎你一个人而已。”
譬如《指月录》中记载,黄龙禅师就曾指责吕洞宾为守尸鬼,吕洞宾笑道:“怎奈囊中自有长生不死药。”
此人能言之凿凿说村中闹守尸鬼,恐怕还是佛道两家中人。况且江海口的渔民落水,居然会一个不剩地溺水而亡,这件事里也说不得就有其他问题。
江闻依旧非常冷静,站在袁紫衣面前神色不变,张口便将她逻辑中混淆了自己报仇和为民除害的地方指了出来。
开口就是学武功,那就绝不是要跟他学武功,反而像是要跟他继续算账。
袁紫衣脸上带笑,眼角却透露着恼怒,“我和严姐姐已经与师父书信来往过了,她说收徒的事情从未向旁人提起过,而在雷府见到洪熙官大侠时,他也言称没跟文定提起过这些。”
但她终究还只是个少女,袁紫衣也知道这话已经有些道德绑架的意味了,在真君子面前说出来,可能会害死一些年轻耿直的侠士,在心怀鬼胎的人面前,又很容易被其他的歪理邪说所辩倒。
“江掌门,你认为我该怎么做呢?”
“袁姑娘,我总觉得你有些不对劲。是不是近来总觉得心浮气躁、失眠多梦,还经常心里有一股火发不出来?”
“严姑娘留你一个人在这里,她就一点也不担心吗?”江闻笑着说道。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在广州城的这段时间,江闻有信心能将她培养成一个真正的侠客。
“哼,严姐姐也是这么为你开脱的,我才不相信的鬼话。若是你要对师父不利呢?”
江闻一本正经地说道:“不知袁姑娘是否听说过《佛说妙色王因缘经》中的偈语?”
污浊不堪的江湖与混乱险恶的世道,本就对幼年的袁紫衣造成了极为严重的创伤,相比于普遍存在的原生家庭影响,她所面临的显然已经形成了创伤应激综合症。
在这个环境中,武功是她应对一切的方法论,武林中的勾心斗角此起彼伏;而佛门就是她看待一切的世界观,人世间的五阴炽盛交织成劫。
听到对方叫自己江掌门,江闻就想起了她先前觊觎武夷派掌门之位的事情,如今对方大剌剌地这么说要学武功,反而让他感觉不对劲。
“广州城中虽然名家辈出,但我看来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有何闯不得的?”
这句偈语是《飞狐外传》结尾时袁紫衣对胡斐所说,那时的她已经手刃了仇人,看似了却了全部的心愿,实则深陷到了情网之中,内心被玄之又玄的缘份所纠缠,只能在最后慧剑斩情丝飘然而去。
一切都发生了显而易见的变化,江闻又有什么理由还用一成不变的目光,看待眼前这个人呢?
“可是……可是……”
袁紫衣迟疑了一会,面色微赧地说出了烂熟于心里的答案:“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江掌门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说到底江闻也变了,每当他回想起自己站在度人塔前的场面,他就无法对发生在面前的不幸视若无睹,感同身受的下一步就是伸出援手,就算收效甚微,也好过冷血旁观。
袁紫衣被一阵言之凿凿的嘴炮输出也有些乱了阵脚,毕竟她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女,还没有那种杀人不眨眼的勇气,师父所谓救三次再杀的了结方法,也让她内心总是处于无所适从。
对于这个,江闻给出的办法也很简单。
江湖中的风波险恶唯有携手共度,对于一个失去了目标和勇气的少女来说,两人再怎么情投意合,胡斐终究不是胡一刀,袁紫衣也成不了洒脱透彻的胡夫人。
袁紫衣虽娉婷袅娜地看着江闻,已俨然浑身带刺。
江闻看人很准,知道袁紫衣一定是自己想清了某些东西,表面上越是谦虚好学,内心就越是早有定见,唯独表现得痛苦纠结的时分,才是她真的在寻求帮助的时候。
今天发现自己的谎言被五枚师太拆穿,其实江闻内心还是有几分庆幸的。
袁紫衣刚才提出的问题已经不只是在质疑江闻,而是在质疑包括师父在内的一切所谓前辈和高人,一切认为在她痛苦人生路程中想充当老师的存在。
袁紫衣依旧一袭紫衣,腰间缠着银丝软鞭,忽然抢先一步游走到了江闻面前,柔荑一拦,站在枝下展颜笑道:“江掌门,你是打算教我武功、还是跟我切磋技艺?我们先前不过萍水相逢,如今好像也没这么熟吧。”
“不苦,学武有什么苦的,不知不觉不就学完了嘛。”
听到这句话,江闻就知道袁紫衣决计是不信佛的。
袁紫衣沉默了一会儿,皓腕仍旧不离银丝软鞭。
江闻抬头看着天空语气诚恳地说道,鬼知道为什么这句话会这么适合袁紫衣,难不成这也是那位大人的计划?
“热忱之心,不可泯灭,体恤弱者,互相帮助——这十六个字你一定要牢牢记住,比你读过的那些佛经或许更有用处。”
后来她遇见的也不是一个完整的教育环境,而是性格更加薄凉、对待世界更加消极的尼姑师父,这才导致她的心理病情不断加剧。
“守尸鬼?”
江闻皱眉念叨着这个名词,寻常人都知道鬼之为鬼,这守尸鬼可不是寻常百姓口中会说出的东西,这位高人的身份恐怕也有些故事。
“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先前你问我为什么能坐视不管,你怎么知道我此行不是来替天行道的呢?”
对方抢夺土地,袁紫衣就抢走劳力;对方放贷逼债,袁紫衣就平息救人;对方强抢民女,袁紫衣就伸张出头;对方动用武力,袁紫衣更可以光明正大地率先使用严咏春和江闻,给对方一个颜色看看。将内心最大的症结凤天南作为对象练习,兴许就能弥补她无法独立判断的脆弱性。
“江掌门,那你吃了这么多苦、学了这么多武功,又是为了什么?”
自己从小在尼姑庵里长大,他居然要教自己念经?从刚才开始就胡说八道的,他是不是故意在调侃自己?
“江掌门,你打算教我念什么经呀?”袁紫衣咬牙说道。
这说明袁紫衣口口声声说要除恶,其实根本不清楚恶人的意思,除却自身际遇带来的浅薄刻板印象,她连对错都无法判断,所谓亦正亦邪的妖女性格,何尝不是一种严重的教育缺失和心理创伤应激综合症,她已经无法正确客观认识对错了。
况且在江闻看来,这个高中生年纪就被仇恨身世缠绕的女孩,需要的不是武功秘籍,而是心理辅导。
“袁姑娘,我不太明白。”
江闻的话传到袁紫衣耳中,让她的美目之中闪过一道亮光,驱散了些许的阴霾,“这几天我就和你一起行动,教你该怎么对付恶人!”
“江掌门,你说的这些尚不能解释一切。如今的你,已经知道有人正身处火海沸汤之中,难道还能以此为理由视若无睹吗?那你和恶人又有什么两样?”
而黄龙禅师也毫不客气地说:“饶经八万劫,终是落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