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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秋坟鬼唱诗(1 / 2)

夹岸萧萧的落木已经抖尽寒叶,随着夜风窸窸窣窣地打着寒战。枝桠间发出不肯停歇的碎声,摇摆得像是三更经风受凉的老叟,站成一片正歇斯底里地剧烈咳嗽着,唯独身影在波影不安的水面上,倒映出一连串杯弓蛇影般诡谲离奇的影子。

惊魂未定的船老大不消吩咐,就停船靠岸一气呵成,飞也似地系缆挂绳,嘴里片刻也不曾停歇地怒骂着船上小徒,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掩饰他心里赤裸裸的慌张。

四名小徒大气都不敢出,也魂不守舍地照着吩咐行动,只是免不了手脚颤抖、连连出错。

但自始至终,船老大只敢冲着自己人发怒。他看向疍民们的眼神里开始敬畏躲闪,俨然在面对他们的情绪中,藏进了一丝不能轻易察觉的、对于未知隐秘事物的恐惧通感。

江闻留后一步,刻意观望着晦暗不明的海天之际,提防海中龙吟雷鸣般怪声再次响起,幸而自始至终,那道声音都像被淹没在了神秘莫测的海渊之下,到最后也没有复现。

疍民老少缄口不言,但那股强烈的忌惮无需言语都能感受到,老人们嘴里不停念着诘屈聱牙的含混话语,伸着瘦手在疍民小孩头面上,一遍又一遍画着弯曲缭绕的纹路。

恐惧来源于未知,也来源于无法描摹名状的记忆。

和白天畏畏缩缩、躲闪胆怯的形象相比,此时的成年疍民赤裸着身体,全身遍布着狰狞蜿蜒的纹身,原本黝黑的皮肤都像是在沸水中滚过一般,透着一片难以掩盖的赤红之色,伴随着激烈呼气起伏不定。

他们浑身都在颤抖着,双眼因为污水刺激而疼痛流泪,却靠着经年累月的麻木隐忍一声不吭,直到亲人抚平了他们紧握扣抓的双手,才从指缝掌心纹路里面,抖掉下了一丝丝苍白腥臭的皮肉。

可谁也没想到,这名“活神仙”其实是“活阎王”,他此行早已图穷匕见,竟然连夜锯断了龙舟并用胶粘合。

江闻也好奇地停下脚步,来到呆立不动的袁紫衣身边,却被她冰冷出汗的手掌瞬间攥住,另一只手坚定指向了屋内。

“江掌门,前面的事情我虽未全程亲历,可也觉得离奇可怖,多日下来也没有找到线索。”

严父也上前寒暄了数句,同样感觉并非久留之地,远处涛声阵阵的海面仍未平静,似乎还在酝酿着什么隐秘的事物,于是一行人毫不犹豫地转回方向,人影火光往章丘岗村的方向绵延而去。

章丘岗村身处江畔海口,最早不过是突兀于西江畔的一处山崖,历来都有些江怪石蟠的异闻,就连脚下这座巍峨壮观的南海古庙,也是往来江海的海客商旅捐资修建,用来护佑平安的。

就在十天前,村里来了个自称活神仙的邋遢道士,先是演化了一场“磨头洗面、脱胎换骨”的“仙术”,从邋遢粗砺的野汉变成一个面如冠玉的道人。

而在凄风冷月之下,沿途枯树乱草夹道,众人走在土路上只觉得惨风阵阵、呜咽如泣,种种声响盘旋于耳畔,混杂成丝竹管弦般的悲音,不断从泥泞石穴中泻荡而出,只有拼了命的敲打奏响鼓乐,发出荒腔走板的乐器声,才能压倒住这些动摇人心的怪声。

“这儿不可能是幽冥黄泉。”

“章丘岗村什么时候变成这幅模样了……”

“我没事的,江掌门。村里最近不太平,还是容我到了前面,再告诉你原委内详。”

江闻神色一变,像严咏春这样的武功竟然都对付不了的“鬼物”,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形状模样,又会有怎么样的灵异现象。

有的时候人多可以壮胆,但有的时候人多,只会在不经意间强化心理暗示、嬗变为群体性的恐惧情绪,让人置身其中更加难以保持冷静——如今船老大的窃窃私语越来越离谱,而在江闻看来,这些看上去缺乏睡眠、精神萎靡的村民,也并不能依靠彼此眼中迷茫惊恐的眼神,给予大家多少精神上的帮助。

江闻表情略微严肃地说道:“紫衣姑娘,这两件事情不能混为一谈。前者明显是在杀人害命,而后者又显得过于离奇。我不怕阳间闹鬼,只怕一堆假鬼之中混进去一只‘真鬼’……”

“严姑娘,此处看来并非久留之地,还是先带我们到村里吧。”

可袁紫衣不免心生疑惑,转头悄悄看向道路两侧的村屋民宅,走马观般忽略掉千篇一律的矮墙茅顶,想觉察到事情的吊诡之处。

“紫衣姑娘,你怎么了?”

庙中洪圣大王虽然法力高深,却被龙穴困住,自然无法到茫茫大海中擒拿妖物,村民必须如同端午那般选在阳月阳日划船击鼓、投粽驱虺,把孽蛟赶回龙穴之中重新镇压,才能消弭这场祸患。

“紫衣?你不是在城里吗,怎么会在这艘夜船之上?”

江闻不容辩驳地对他们说道,“那里我见识过,应该还有黄汤浑水和蠕蠕不定大虫子才对。”

靠近一看,江闻他们才发现这村子房屋虽整洁,可屋檐之下密密麻麻覆压着一排白纸灯笼,上头的红色奠字清晰到几乎狰狞,迎风晃动不息,竟然显露出一片鲜血淋淋的影子。

村中青年下海捕鱼时,经常从西江上眺望间海口之中,飘荡着一艘庞然铜船,浑身铜锈斑斑、不见帆桨,随波飘摇在万丈洪波之上,每到午夜从海中浮现,就会发出震耳欲聋的铮鸣之声,还夹杂着漫天喊杀怒吼之音,场面极为骇人。

“严姑娘,你还好吧?”

此事唯恐动摇军心,广州提督密嘱不传,违令者斩,可章丘岗村被连日来的倾覆船舶折磨不已,任谁也不希望每天醒来,都会在家门口碰上许多死尸和残肢,故而他们延请法师做法,想用水陆道场衍灭海中的怨气。

一间间村屋的影绰中,袁紫衣隐约看见有人站在某个房门之中招手问候,身穿着颜色褪尽的素麻外衣,微微弯腰垂首,缓缓伸出手臂,却完全看不清神色面貌。

袁紫衣忍不住转头问江闻:“江掌门,你先前一直说学武解决不了问题,那你对于眼下这个事情,又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呢?”

众人于是又匆匆忙忙地穿过一座雕刻着“海不扬波”的石牌坊,终于看见村屋民房错落的样子,外表上看去安谧宁静,村子正陷入深夜的沉睡之中。

反正鼓乐阵阵背后透露出的呕哑无力、勉强行进之中察觉到的脚步虚浮,都让眼前这一幕显得多少有点诡异,越发令人不敢期盼这条路的尽头。

对此村民信以为真,便派出了村中精壮男子,出资做舟择日下海,还让活神仙闭关连夜做法,为龙舟开光,确保万无一失。

但事情就在最近,出现了些许的异常。

然而不仅仅是村民,江闻仔细观察了一圈后发现,就连精神意志远超常人、武学造诣也殊于凡俗的严咏春,此时也掩盖不住精神上的疲惫,只剩下眼底燃烧未熄的坚毅之色,在帮助着她抵抗着外界传来的重压。

“我……我刚才明明看见,有人在屋里的……”

可沿途的景象,同样让江闻蹙眉不止。

相传这尊神像所在、壁画下方,就镇压着传说中的龙穴位,这条龙脉从龙头山经南海古庙,越珠江至番禺化龙冈尾,而龙穴位在神庙大殿南海神像底部中央,镇压住了万丈洪波,避免岭南诸郡化为泽国。据说正因如此,龙穴位下方的泥土即便独处章丘岗上,以手触之也终年湿润。

严咏春站在大殿之中,看着神龛中穿着大红蟒袍的威严神像,娓娓说出近来遇上的事情。

岸上的人敲锣打鼓靠近,拼命想要驱赶不祥,显然他们也猜不透夤夜之中会航船到来,并且伴随着如此骇人的一幕。

在这种极度的心理暗示下,江闻也不确定袁紫衣究竟是看见了什么,但他清楚久留无益,便立刻拉着她离开那处民房了。

幸好章丘岗村并不太远,众人望着道路起伏而去,很快就来到了一座小山丘旁,看见一片疏密有致的树林,其中显露出一条羊肠小道。

江闻一行尚未来到村屋前,就发现一直走在面前的村民各个目不斜视,脚步越来越快,几乎是小跑起来躲避着自己的住所,竟是连一眼都不肯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