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江兄,贺喜江兄,今日有了骆老前辈的赐号,你的人品武艺总算是功成名就了!”
范兴汉乐呵呵地前来道喜,一群人里就他笑得最开心,心道这样总算报答了江闻先前的鼎力相助,也能将武夷派的名声推上一层楼。
人群中骤逢喜事的江闻却怏怏不乐,死盯着范兴汉低声说道:“范兄,听说你的绰号唤做‘铁丐’?”
范兴汉有些羞赧地连连摆摆:“都是江湖同道谬言,当不得真。”
可心事重重的江闻却不依不饶继续问道:“方才听你所言,似乎对这个称呼不甚合意,不如我也投桃报李一番如何?”
随后对上范兴汉满是疑惑的眼神,江闻一本正经地建议道:“不如咱俩互换半个绰号,我叫‘铁剑’,你改叫‘君子丐’如何?”
范兴汉跟见了鬼一样跑开了,消失在了声响嘈杂的人群之中。
于是江闻只好惺惺地环顾四周,敷衍着蜂拥恭贺的武林人士,随后带着周隆和袁紫衣找起了武夷派几位弟子的所在位置。
这两人刚才狠狠得罪了红会,江闻担心他们趁乱打击报复。
茶须六安香瓜片,酒必三春竹叶青。
华服男子的声音格外响亮,说话间还有一丝酒气,在场的人却一个个跟见了鬼一样,总觉得同样的画面在什么时候刚见到过,就连说出类似话语的人都还在附近,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牢骚终究是牢骚,说出来徒增笑耳。况且这些牢骚,如今也只能在老友们面前念叨两句,至少他们不会像家中老妻那般,非要让自己把日日吹嘘的四进大屋、翠帷车马拿出来瞧瞧。
骆霜儿的身法奇异,可也不如她使出的双刀技法引人瞩目,在台上轻灵机巧,恰如春日双燕飞舞柳间,又似凫水鸳鸯裁开波影。只见她高低左右,回转如意,纤指执白刃,如持鲜枝,俊目流眄,樱唇含笑,说不尽的娇憨可喜。
骆霜儿如今持用的不是两刀能贴合的鸳鸯刀,而是双刀的一种步战用刀,似乎结合了南越国与峒刀的一些风格,一长一短互为表里。
闾巷中的人缓缓探出头,更加怅惘地发起了呆,似乎漫天飘落的风雨就是他们的叹息,故而终日也不需再发一言。
山西汾酒还在,却也不知是掺了水还是漏了封,尝起来总有一股咸涩的怪味,跟滩岸上的咸风一个味道,故而在温玉钦的建议下,早已换成了玉来酒铺十文钱一葫芦的家酒。他自称这酒入口微酸、千杯不醉,这才是正宗的陕西滋味,以此迥异俗人之见,颇足以捋髯自傲了。
而东门左近依旧车船络绎,东濠涌水涨船高,四方商旅甘冒霜雨地四处奔走,据说一日不能遍询东南西北坊市,货物就绝然不肯脱手,更有甚者乃至于困顿月余,命全家在风雨飘摇里瑟瑟发抖,只为看守住车船上的财货不失,无情之处有类如此。
“接刀!”
当初的东皋乃钟鸣鼎食之处,诗社故地也在这里。那时城中之人不分男女,一向都喜以为饰,头发盘起云髻,必以素馨装饰。
剩余的帮派势力身居内院,各自依附,隐隐仍旧有对立的态势,江闻还发现范兴汉身边就突然冒出了几家不曾见过的川东门派,褐麻短衣始终沉默不语。
“骆老英雄千万不要误会,我们今日前来绝无动武犯禁之意,只是这位大侠动手在先……”
路越走越窄,人也越来越少,自出了东门之后,广州城连绵的屋舍终于消匿了踪迹,只剩下大雨洗净的青山巍峨耸立——那是一座让行人于二三里外就可以望见的高阜,山上建有雅亭一落,便是温玉钦此行要与老友们每岁雅会吟诗的地方了。
可他江某人扪心自问何德何能,平时自己爱指点江山也就算了,今天的他别说鞘中宝剑,就连拳掌功夫都未曾展露分毫,身边这几十上百号人都是怎么看出自己武功不凡,口口声声要与自己切磋讨教的?你们见过吗就讨教!
更可恨的是台上这个白胡子老头,看着模样跟圣诞老人似的,这张嘴可比他的金刀厉害多了,前脚嘲讽完徐天宏的“武诸葛”文不成武不就,后脚就给自己安了一个“君子剑”的“美誉”。
但如今的酒也不好买了。
见形势杂乱,骆元通暗运功夫,当即声闻四野,一阵啸声不仅震人心魄,所说的话更清清楚楚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而刚被江湖同道冠以“君子剑”之名的江掌门这才找到武夷派的座位,讪讪地示意乐师们可以停了——也是靠着乐师的定位,他终于和走散的徒弟们汇合一处。
“恭喜师父今日金盆洗手大会扬名。”
“好,不愧是骆家的后人!不枉我此行冒雨而来!”
叹息老来交旧尽,睡来谁共午瓯茶。茶酒如今不复旧时模样,老友虽不曾挑剔过,可温玉钦也知道茶苦酒酸不利于久品,因此又冒着大雨闯到了一家糕饼店里。
“看什么看,你以为师父我乐意被这么叫吗?”
“这位兄台,今日金盆洗手大会主客有别,还请先入座稍候,切勿大声喧哗才是。”
周隆兴奋不已地说道。
洪文定面露笑容地对江闻说道,江闻虽然知道这个徒弟所说并非不怀好意,却疑心生暗鬼,总觉得他老成表情背后,另有一番说不出的含义。
而如今的广州府,抬头江湖莽夫横行霸市,回首巷闾文学之士举步维艰;满目贩利之徒熙攘往来,望眼河南户荒芜其田,不过十余载春秋,番禺城竟然变成了这等追名逐利之地了。
“呃,韩王二字,可能指的是聂政刺韩傀的白虹贯日一事,而青刀所指的究竟是颜色还是形制,师父我就不太清楚了。”
一阵马鸣人詈后,他绀青色的布袍被撕裂一道口子,身上也被积水溅湿大半,阴惨惨的水汽沿着袖口往身上钻,脚踝被石础磕碰的地方也有些麻痒。青衫老者从积潦里爬起,狼狈不堪地四顾茫然。
傅凝蝶的发问打断了江闻的注视,她的关注点显然在很奇怪的地方,却刚好把江闻问住了。
骆霜儿应声而动,身形晃动间已经腾空而起,以神似船家拳的腾挪身法凌空接住长刀,随后又轻巧地摘走骆元通抛来的短刀,一长一短擎在手中如蝴蝶翻飞,刀光剑影眼缭乱。
“阁下从哪里来?这亭子老朽有用,不知能否割爱?”
江湖中人本以为骆元通会趁这个机会给骆霜儿择一位得意夫婿,支撑起今后骆家的威名不坠,这包括周仲英在内的朋友故旧也是如此以为,故而如今全被骆元通惊世骇俗的决定给吓了一跳。
“给我让开!”
思索片刻,江闻却继续说道。
不只是洪文定,后边的小石头也跟着众人嘴里嘟囔着恭喜,眼睛已经开始到处乱飘,可能在认真思考今天的饭该去哪里排队了,自从住过一段时间的福威镖局,他就对打饭排队特别热衷。
“这门刀法可攻可守,堪称精妙独到。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些招式的长短尺寸似乎都是按照骆霜儿的模样设计,里面耗费的心神精力可就难以计数了……”
于是温玉钦板着脸进到店里,径直将隔夜的绿豆糕点包圆,再以隔水的荷叶包好后小心翼翼地揣入袖中,这才半蹚水半踱步地往东门走去。
略带醉意的华服男子不满武林人士挡路,伸出手就拨开众人要强行通过。越闯越近之时,见众人视线投向自己,此时离府门最近的红会坐席中,有一位白袍文士缓缓起身,挡在了直闯大堂的华服男子身前。
“无妨,老友们也还没到。”
缁衣文士操着江南口音说道:“晚辈从江门路过,突遭风雨无处可去,恐怕要让老丈失望了。”
马蹄连连,踩落得水飞溅,而再晚一些鞭子就已经临头,行人商贩总有避闪不及只得横卧于积潦之中。噪乱未息,而那队人马已经哗然而去,连一丝留意都欠奉。
然而往长远处看,这门功夫的原型应该是门刚烈霸道的刀法,由名师特殊设计的招式既成就了骆霜儿的年少功深,也阻碍了她博采众长的路子,真到了搏杀死斗之时,恐怕还是少了些机变灵巧。
包袱里的东西是他出门前,从老妻那里讨来的六安瓜片,虽然只是些茶行兜售、不值几钱的边角碎末,更是当年诗社雅会时看不上的便宜东西,可如今时常用麻布包好热水一冲泡,寒冬里提神、炎夏里祛暑,品尝起来却更有一番滋味。
而十几名金刚门弟子,此时就聚坐在武夷派周边,见宝刀即将现世当即与有荣焉地鼓噪了起来,很是称职地担任了氛围组,一个个伸长脖子、翘首以盼的古怪模样让周边的人也开始好奇,让人感叹骆元通给这个山西小门派分发请帖的决定,有他们在场着实物超所值。
可按他的逻辑来分析,这不也是不文不武的二溜子吗?
“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老夫今日金盆洗手之后,便不再过问江湖之事,骆家一应事务皆交由老夫的独女骆霜儿操持,是福是祸悉听天命,恩怨是非唯人自召。”
一道颇为油滑的声音从华服男子背后传来,扶住了踉跄摇晃的华服男子侃侃而谈,随后显出一位术士打扮的人物,后面还跟着两名五大三粗的道童。
些许跌碰总不碍事,毕竟今天是他和老友们诗社雅会的日子,不能耽误了。
说罢,侍立两侧的骆家弟子将洗手的金盆撤去,换上了一副四尺有余的梨木箱,随后屏退左右,只剩下父女二人留在台上。
这场大雨倾盆而来,潇潇似永无停歇,寒水渐涨让巷陌趋于幽悄,稍稍措手举步,却似乎连骨缝中都积满了霪雨,正在发痒的皮肤底下晃荡着。
沿途他看见了一座门庭若市的府邸,里面正传来山呼海啸般的闹声,似乎还有戏班子的乐师,拉奏着音节韵律极为古怪的曲子,与冲天的热闹混作一团,想来又是一群江湖武人在里面拔剑斫柱,不知所云。
唯独傅凝蝶憋着嘴看着江闻,似乎心里对他得了“君子”之称充满质疑。
风雨中他扔掉了不堪摧残的破伞,拨开林立的荒草,孤零零地往亭中走去,却发现早有一个缁衣文士站在其中,孤身一人面对着满城风雨,正寂然不语地眺望远方。
老来情味减,对别酒,怯流年。温玉钦也不知该怪谁,可能要怪就怪往昔风流云散,唯独他随着年岁渐长却昏昧不醒,既不懂得治世也做不到齐家,睡梦里总记得当初一道赶考的少年春衫,恍然搔首却都已经白了头。
神兵利器江闻见识过,它们往往都能历经千年而锋锐依旧,令人胆寒,但他一直认为所谓匣中龙吟、气冲牛斗只是小说家语,天下人也从未见过宝剑能入水化蛟、自行取人首级的。
骆元通沉声说着,作为鉴刀名家的他双眼满是神往,随后颓迷之色一扫而空,忽然将长刀抛向空中。
“江掌门快看,那就是俺们沿途保卫的宝刀,今日终于要现出真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