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寒夜,残灯朱幌,狭小窗外的夜雨仍潇潇不尽,声声入耳。
而随着寒意透入窄窗,眼前所见悄怆景象却又不甚分明,只剩下零星半点的痕迹飘忽,倦倦地撞进屋里,撞上眼帘。
这是一间开在街角处,从来都不起眼的客栈旅店,仅有客房三间半,今日连带马棚和后厨都被人出手阔绰地包圆了,再随后,本家主人与厨子都被赶了出去,整间店里只留下几个踪迹不明的客人。
官府的盘查已经来过三次,都被门后面貌憨直、言语机巧的年轻人应付了过去,此刻他正倚靠在门边静聆不语。他也为那些寒夜出门的官差本感到庆幸的,因为如果对方刚才一心一意闯进来盘查,就会撞上单薄门板之后、磨刀霍霍的两条夺命厉鬼。
屋中剩下的四个人,面对着微弱烛光凑在一处,却谁也没有说话,眼瞅着灯结了又挑、挑了又结。
他们一个是秀气公子、一个是干瘦道士、一个是富态员外,一个是草莽汉子,却不约而同地皱眉深思着,偶然间有眼神交错,也都是犹疑和了然错杂的复杂意味。
因为某些原因,红会陷入了深思犹豫。这座广州城的局势晦暗不明,他们知道如今亟须分清敌友顺逆,否则将寸步难行。
良久,文泰来终于在明暗不定的灯火中开了口。
“总舵主,今日我们仅是探了探这深潭,就从水底惊出了如此多的了得人物,若是计划不改,其中的阻力恐怕也不会轻松。可国姓爷眼下危如累卵,事已至此又不得不为之。”
“二十年前,我与骆元通在河东曾交过手。”
尚可喜低唱两声佛号显得老怀甚慰,李行合谦恭地跟在身后笑了起来,白振不明所以也只能讷讷地陪笑着,一时间屋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息,唯独锦榻上的尚之信仿佛不堪其扰,猛地翻了个身,面朝着墙壁蒙头睡去。
以此推断骆元通的刀,肯定不止是重这么简单。
江湖上流传着骆元通的名声,有人说他豪爽,也有人夸他仗义,可偏偏没人能说清楚他的武功到底是什么样的,就连曾经交手过的无尘道长,也只能从二十年前的吉光片羽中,回顾起些许模糊的特征。
文泰来有些不解地说道:“总舵主,我看那尚之信酒醉虚浮、手足无措,并不见其有武功底子。”
尚可喜却佯作不满地拂袖说道:“别跟本王提天然和尚,他在外面总对人说‘平南王具佛性而无定力’,我还没找他算账呢。”
尚可喜话里话外都褒扬着眼前的江湖术士,仿佛在草庐之中得到了卧龙之才,“最近又有一件棘手的事情,听闻捍海堰旁沉了一艘绿眉鸟船,死了几个船家事小,堵住了航道事大,你若是得空就过去一趟,看看该怎么处理。”
就像无尘道长的剑不仅快,更加狠,当今武林如果论起剑术一道,恐怕也没有几个人能出其右。
尚可喜此时脑海接连不断闪过让他念念不忘的人影,其中有锦衣拢袖深居简出的高大老者,有终日甲胄在身却散发腐味的悍勇王爷,有端坐皇位之上宛如僵尸木偶的黄衣小儿,有挥刀引兵一呼百应的绝世猛将……
“王爷,这艘船是从哪里来的?”
陈家洛与常氏昆仲对视一眼,却很难明说心中的想法,于是略怀忧虑地说道:“叔父责命众人不得谈论武夷山一事,却也隐约提起在山中遇见了高手。若武夷派倘真有如此高手,竟能让叔父感到棘手,又使得麾下铁血少年团损伤惨重,此次前来恐怕也来者不善……”
李行合闻言面露喜色,连忙跪倒在地:“多谢王爷!多谢王爷!”
此时寒意阵阵,寒屋后厨之中蚊蝇孳生,嗡嗡作响扰人清净,赵半山身材肥硕自然更受青睐,不时想要悬停在他身上。此时一只飞蝇刚要落于他的肩上,却见他胖胖的身躯形如龙蛇,竟然凭空借出几分的力道,将轻如鸿毛的飞蝇弹回了空中。
白振听得云里雾里,此时连忙出声附和道:“尚王爷政务如此繁忙,事事心系百姓、慈悲为怀,我看天然和尚所说不过是故作姿态,您才是这广州百姓的万家生佛!”
尚可喜此时年纪不过五旬开外,却因为多年的戎马生涯显得格外苍老,脸上多处带有黑斑及疮痕,就连握着朝珠的手背也显露出暗色,皮肤状态宛如垂垂老矣的耄耋老人。
曾有人见过骆元通酒后对决,对方也是名震一时的武林翘楚,但骆元通手持长短双刀出战,长刀沉稳狠辣,短刀变幻无穷,战至酣处又可单持一刀压阵,抛飞短刀突袭,看似手不离刀,却随手施展了长刀、短刀、单刀、双刀、飞刀诸多绝技,竟然无人能看出手底的真实造诣。
“你就是嵩阳派白振?前几日凤天南在府上引荐的高手?”
“天下武功无奇不有,未必尽在苦练打熬之中。我纵览家藏的前宋《万寿道藏》,见其中有‘游五欲林,在六根泽。纵逸腾跃,不可拘制’之言,尚之信乘醉而来尚能有千钧之力,显然不是机缘巧合,会不会和武当有关?”
“白掌门,我们王爷慧眼如炬,自然不会与无辜的人为难的。”
“越秀山的三元宫年久失修,求龙仙井边上的山体也坍塌了一角,本王深恐连日暴雨,祸及山下百姓,李先生若不辞辛苦,便从王府支些银两把越秀山漏给补上吧。”
故而刺杀尚可喜,如今已经是听着最天方夜谭,也是最行之有效的办法,只待一举白虹贯日,便能扭转乾坤。
一道铁塔般的身影闯入屋中,赤膊的上身宛如铜浇铁铸一般,纵然冷雨遍体也毫无畏惧,甚至隐隐蒸腾出了道道白汽,任谁看到都要夸一声好汉子。
说到底这是无奈之举,陈家洛也知道几事不密则成害的道理,可眼下就像是一条独木桥,如果挤在桥上的人不能同心协力,轻举妄动就会把其他人挤下去,甚至于打草惊蛇酿成大祸。
武当少林忽然遁走不见出现江湖真空,城中
无尘道长说的话道出了在场多数人的心声,但随之同时显现的,还有陈家洛眼底中的一缕忧色。
“我还听闻合浦、南海的疍民狡猾难驯,屡生事端,李先生也别忘带人缉拿,切勿纵走了凶徒。”
陈家洛喜上眉梢地站了起来,对着赴约而来的青旗帮帮主,铁塔杨成协抱拳拱手,一举一动毫不怠慢。
只听得门外雨声骤然大作,跋涉泥泞的步伐迈入屋内,一股由门外刮来的寒风夹带雨水猛然窜入,只引得烛火晃动、明暗不定。
“总舵主,道长纵然未必轻取,但红会也未必会惜败。”
言毕两人哈哈大笑,随即当着白振的面,忽然就说起了一些似乎毫不相关的话题。
对于牵缠身心、带来烦恼的欲望,除却佛门一刀斩断三千烦恼丝的办法,还有道教提倡的“遣欲坐忘”。方才他提及尚之信的行状,就是在暗示这种玄门心法,怀疑对方就是因为醉酒忘却了清、浊、动、静,反而举手投足力大无穷。
铁鞭压得木桌吱吱呀呀一阵不堪重负,可众人的目光却直直看向了桌面上那张,写在熟宣之上、布满了密密麻麻字迹的纸片,随后惊出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白振这番话出于情急,却歪打正着地发自肺腑,这让尚可喜也颇为受用,这才终于面色稍霁。
他心目中的重组草创的红会羽翼未丰,本不应该这么早暴露意图与实力,更不适合将全部力量摆在对方的眼皮子底下。但如今形势已不容小觑,明谋也罢暗算也好,必须要做出足以扭转局势的举动。
李行合的瞳孔猛然缩小,却闭上了嘴恭敬说道。
人影憧憧不一而足,唯独那名狼顾鹰视、终身不肯居于人下的虎狼之徒出现,让尚可喜带着黑斑的枯瘦手掌渐渐握紧,甚至连呼吸都快了半拍,
“王府上下近来劳你费心,李先生曾经提到的恩师,我已经派人前去有请了,到时候也由你自行安顿。他老人家日夜流落在外,本王实在是于心不忍。”
“这拿着方诸当玉杯,丢人现眼的狗东西醒了没?”
敌人已经分辨明了,也有了应对预案,此时就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
陈家洛沉默片刻缓缓点头,却始终难以掩盖住心里的些许不安,“可我见今日的武夷派掌门也来历可疑,他又与骆元通行从甚密,万一也是尚可喜找来的帮手呢?”
“举手之劳,不要荒废了正事就好。”
见过他动手的人都知道,无尘道长的剑势中隐含凌厉风声,招招针对要害,使时一剑快似一剑,所激起的风声也越来越强,有如暴雨骤降一般,哪怕相隔丈外,也能察觉脸上、手上被疾风刮得隐隐生疼。
“李先生,本王修墓的百足蜈蚣地还要靠你多方寻觅,这些功劳本王都记在心里。有朝一日本王会上书朝廷引荐给皇上,先生你通道术、尚权利,隐隐有桑、霍之姿,将来封侯荫子、配享太庙,恐怕也不在话下。”
“如此最好不过了!有道长和赵三哥你们倾力相助,此行一定旗开得胜。”
陈家洛在出发前就明白,若果真要诛杀尚可喜,就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那就是直接面对金刀骆元通,和传闻中的“金刀压绿林”一较高下。
此刻的战略意图昭然若揭,对方显然也不打算遮掩了,还故意放出郑家勾结倭寇、攻击广州的谣言,意图挑起边衅趁势出兵。
旬月前,红会与青旗帮在路上相遇起了冲突,双方各执一辞,互不相让,只好武力解决。
无尘道长清癯面容眉毛微动,似乎在发掘比较着某些记忆深处的东西,往事也历历在目,随后用沙哑的声音缓缓开口,语带诉不尽的江湖夜雨。
他深切感受过像陈近南那样成名江湖已久的高手,退隐之后的武功会在短时间里,突飞猛进到什么地步。
“无妨,我出身温州太极门,师门与武当派有不浅交情,若真的有什么冲突龃龉,就由我来说和便是,无需忧心。”
“王爷明鉴,小人必将殒首报效,不敢有违!”
赵半山微微一笑:“那位君子剑名头倒是很大,只可惜从头到尾也没见过他手上真章。骆老哥为自家闺女强出风头本就不光彩,如今力捧这位江掌门,恐怕也是为了还哪家的人情吧?”
他并不知道自己出现了什么误会,但话音刚落,陈家洛又继续补充道。
陈家洛却摇头说道。
尚可喜越说越怒,一边朝着尚之信昏睡如死的方位踢了一脚,可对方不仅毫无反应,反而结结实实地翻了一个身,又接着拥衾大睡了起来。
此话说完他自己也哑然失笑,只觉得自己在压力之下,越来越疑神疑鬼了。此行危险至极,关系到红会诸位当家、重要力量的前途茫茫,他即便有再多的惶然也不能表现出来。
这样的剑不但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出鞘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像当年的他挥剑砍断自己胳膊一样狠。
尚可喜压制住着心中涌动的不明情绪,惶惶然仿佛又回到踏入广州城的
“总舵主,我如约而至了。”
“诚然如三哥所言。”
“总舵主,杨某今日前来除了履行诺言,还为了告知红会中各位兄弟,委我打听的事情有结果了。”
铁塔般的杨成协说罢横放铁鞭,甩出一物。
他本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确切地那种状态,直到陈家洛伴着月边疏影翻读《南华经》,看到“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的时候才忽地豁然悟到,武功高深莫测的陈近南似乎身心高度警戒,且在以一种迥异常人、不死不退的对手为假想敌,正因如此才会弃剑用掌,出手尽是层层叠叠的杀招,仿佛担心有什么人遍历了碎喉、断胫、裂颅、错筋之后还能活动一样……
纵横分析完了各方阻力,陈家洛也终于放下了心中的阴影,双眼望向烛火摇曳之处,眼神也渐渐坚定了起来。
“文四哥,我们起身的时候就从未期望过一帆风顺。如今的广州城就算成为了龙潭虎穴,又为何能不闯他一番。”
眼下一切时机都显得这么合适。
更进一步说在他们来之前,武当派便已经派人来广州为尚可喜助拳,全力对付集结于五羊城的南少林,若是真有道家高手传授了这门武艺,此时的情形就更加不妙了。
“道长,如今的你对上金刀骆元通,会有几分胜算把握?”
红会此行想杀尚可喜,因此他们可以唱黑脸试探哪些是尚可喜的帮手,而青旗帮作为红脸,则负责接触那些可能目的相同的人物,确保届时能够力合一处不出意外。
“这事无需王爷费心,小人自会处理。”
尚可喜毫不忌讳地把死字挂在嘴边,笑容颇为怪异,以至于让身经百战的白振有些不寒而栗。
“李先生,王府之事纷繁复杂,本王常常觉得精力不济,幸好有你忠心辅佐,我才能睡个安生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