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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河上有丈人(1 / 2)

“‘五羊舞于楚庭’,老朽没想到此生竟然能亲身目睹……”

“说到底蛟鬼也罢,五羊也罢,不过是一个称呼,本门典籍中还有搜藏有无数名号,终究都是后人强冠的说辞。可我却没想到,江掌门竟然能洞烛如斯,转念连千古之前的事情都猜了出来。”

应老道口中缓缓说着称赞的话语,对于江闻的疑问却表现得有些心悸后怕,“蛟鬼出世不止一次,早在先周就曾被楚王派人画下。晋代广州厅事梁上所挂的《衔谷五羊像》,多年来就藏于罗浮山上密不示人,当初老朽只是见了一眼就心惊肉跳、夙夜难寐,数十年不敢复启。”

“要知道罗浮山上收藏的古物极多,老朽早年也曾经翻阅过其中部分。因此在师长带我去看的时候,我本以为不过是一些奇形怪状的异兽,心想哪怕里面是身躯像水桶般粗细的怪蟒,浑身长满了虎皮样条纹的鱼鳖,硕大脑袋像极猛虎的兕牛,也未必能让我惊讶分毫。”

“可当老朽看到的《衔谷五羊像》那一刻,却只看到脏乱得像是泼墨的污迹,唯独在认真察看后,才会发现浓墨的涂抹其实是有人刻意为之,线条凌乱恐惧茫然无措。”

“在图画浓墨背后,则藏有极为硕大的怪物,正在水中蜿蜒盘曲,庞大的身躯布满了灰白杂纹,简直赛过了装粮的陶瓮,上下怕是有几十丈长,五颗脑袋纠缠着又更为怪异——细细看起,头面简直活脱脱的是张丑陋的人脸,头上只有两根孽生触角,脖颈长达丈余的鬃鬣披拂飘荡,老朽如今闭上眼,都能梦见图画中怪物在姿势缓慢而洒脱、不理不睬、视若无物地高低四望!”

“这些事本来荒诞不羁,江掌门,你若要因此质疑老朽自然无可厚非,但我可以对天发誓,这遭除了事关本门道统的事情没有和盘托出,其馀诸事骆元通悉数知晓,老朽绝无欺瞒诓骗!”

说完心悸之事的应老道仍被江闻牢牢揪住衣领,神情却丝毫不乱,当即伸出手指对天发誓,表示自己绝无任何的不怀好意,场面一时陷入僵局。

江闻自然也知道,对方如果真的有意谋害,根本没必要在骆府时力保自己,更没必要此次去而复返,还置身于如此危险的边缘。

没人知道那几天的骆霜儿是怎么过来的,她可能流尽了这辈子所有的眼泪,也大概说尽了此生所有的软话,几乎要变成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木然地窝在船舱最深处,在洞庭湖上随波漂流。

可几人尚未来得及忧虑,南海之上浊浪忽然排开,竟有一条黝黑破陋的老龙赫然浮出水面,苍凉斑驳的舟身满是风浪摧残的痕迹,却能在恶浪抛洗之后历久弥新,丝毫不弱,舟身甚至显现出了一丝独属于活物的独特光泽,就像入海的灵物般游动跳跃、昂首摆尾,纵横飞跃在愈加可怖的雷云暴雨之间。

雷云起伏宛如擂鼓,青壮疍民们发出了整齐划一的号令,索性脱去身上破烂的衣裳,露出千锤百炼的皮肤肌肉。他们都算不上壮硕有力,却人人黥面纹身以类蛟龙之子,今日真如这条老龙一般,身上只要沾上一丝雨水海浪,即便瘦骨嶙峋依旧展现出铜浇铁铸、不可撼动的模样,纹身之处红光闪现,朝着骆霜儿落水的地方飞驶而去。

江闻语气深沉地说道,“难怪雷州傩舞代代不绝,以傩舞镇邪的方法想必就是仙师传承下来,只可惜终究铩羽而归。”

结果十余万南宋军民坐困海船,“人食乾饮咸者十馀日,皆疲乏不能战”,只能吃冰冷的干粮充饥,渴到不行甚至喝海水,结果“海咸,饮即呕泄,兵大困”,战斗力严重削弱,局势对南宋君臣越来越不利,7岁的小皇帝赵昺虽然不怎么懂事,但大臣将士们凝重的表情让他隐隐感到不妙。

头顶几束光线含羞带怯地从青荇之中穿过,斜斜刺入了深不见底的光景之中,只能照亮眼前一团团氤氲的泥影,而下方沉静得仿佛一席柔软安逸的床铺,悄然遮蔽了世界之外不可断绝的混沌颟顸,再为倦客贴心惬意地拉上了帘幕。

疍民穿越重重困难,终于来到了骆霜儿落水的位置不断盘旋,赤红着双目擂胸怒吼震慑四野,却始终没有人下水打探,更像是在静待伺机。

先于情绪起伏的总是回忆,一段段思绪在回荡中越来越清晰,往往在这些时候,转瞬日出之前,那时朝霞与树影交相辉映,随着慢慢升起的朝阳,天地沉浸在一片不断变幻的桔黄色里,美不胜收。若在明月之夜,长夜寂寥地带着一种异样仪式感,孤身欣赏这洞庭的月色,此时皎月当空,月影下的树影绰绰,素静得像幅水墨画。

只可惜史书记载了这一切努力的结果,“五羊舞于楚庭”或许终究未能如约而至,又或许化为飓风反撞向了南宋的船队,摧毁了无数舰船,以至于陆秀夫在绝望之中背着小皇帝投海自尽,而逃出重围的张世杰在阳江南面的海陵岛附近,遇上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最终船翻人亡,随后就是数十万人蹈海而死,在绝望中化为了沸海之下数百年不绝的前宋浮尸。

傅凝蝶欢呼雀跃着想要抓住师父的衣襟,转身却扑了个空,原本应该站在原地的师父已经消失不见,就连平日里片刻不离身的青铜、白玉双剑也丢弃在了应老道身前。

“小姑娘,你听说过河上公吗?”

“应老前辈,自踏入广州府的那天起,江某就察觉到了万事疏隔的气息,在追寻南少林时如是、参加金盆洗手大会如是、听闻刺杀尚可喜如是,今日的镇压蛟鬼更如是!其他事情我可以不管,但镇压蛟鬼一事绝不容有任何含糊!”

这么久以来,因为习武的她几乎忘了“自己”的存在。

“老朽本来也是疑惑颇多,直至我来到这这座古村……”

面狭而长的应老道发稀疏,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向了江闻。

这支援军是一支形貌奇特的简陋船队,清一色摇着都是乌篷渔船,船上的人无论男女老幼全部黥面纹身,形色黎黑,全是生活在岭南海岸江河的疍家人,听闻战事携带粮草淡水,自发前来解救南宋小皇帝。

“江掌门,你口中的‘五羊舞于楚庭‘本就是数百年一遇的怪事。如今蛟鬼化为五处,水底的险恶更上一层楼,几至难以想象揣度,老朽也无法保证会发生什么事……”

李行合从虬龙古井之中脱身,表明三元宫底下的密道已经被他所掌握,可江闻没想到晋代的三元宫竟然最远能通往罗浮山?

三元宫密道能通往两百馀里之外的罗浮山,另有密道连着三百里外的江门崖山,况且密道一夜之间就能跨越两百余里,那这条密道的存在已经超乎了想象,简直匪夷所思,偏偏放在现在环境来看,江闻也并没有办法怀疑真伪。

宋军甚至早早准备好了湿泥长木对付火攻,元军如何能在一天之内,就将规模庞大的南宋军队全部击沉呢?又为何合能一举突袭打得全军覆没?因此更多人相信宋军是先遇上了南海上捉摸不定的飓风袭击。

骆霜儿正缓缓沉入水底,她的腰肢纤细柔婉如同游鱼,衣袂翩跹化为鳞鳍,水性让她畅游在这片风浪平静得出乎意料的地方,身躯反而是在沉入水底更深处,却像是正翩然走入一场恬梦之中。

应老道的表情骤然变得难看,语气开始吞吞吐吐,“可谁知他偷走了本门自汉初密藏的《商君书》,短短几年就深谙驭民五术之精髓,最终才骗过了老朽偷下山去……”

骆霜儿来不及回头,水中却有一股拖拽的力量忽然升起,带着她慢慢远离了这片深沉到永世长存,天毁地坏都不会浮出水面的黑暗水域。可能是身体里缺氧导致的幻觉,骆霜儿甚至觉得水底僵尸一同睁开了眼睛看向她,似乎在遗憾她错过了一个永恒存在的机会。

“当年我就是如假包换的独行大盗,如今家业根基又如何?只要女儿你能保全性命,你爹我何曾顾忌天下人的看法!”

应老道沉默着拍了拍傅凝蝶的脑袋,良久才对她说道。

“他上山才几年,老朽原本只是教了他些休粮守谷,清静无为,参禅打坐,戒语持斋的功夫……”

假如应老道所说的话属实,此时城中每个人的心思都隔着肚皮,他自己恐怕也不知道别人在想什么,像这样的各行其是算得上办法?不过是各自为战罢了,如何斗得过尚可喜麾下平南王军的众志成城?

海中恶浪再次涌来,这回以更加恐怖的姿态摧向岸边,拍激起千重浊浪与万顷黑雪,将南海古庙前本就不宽的海岸又被吞噬几分,疍民们刚到海边的身影欺负,几个如蝇虫的黑点转瞬就被卷走,落入沸腾发怒的瀚海之中,就他们连牢牢系在岸边的龙舟都被卷入了海中。

遭遇到了计划之外的情景,何等智者也免不了犹豫彷徨,应老道满含忧虑地望向了海边,伸手指着鼓舟破浪的疍民,

“疍民们留在这里除了报恩,恐怕还自有深意。论起这世上,如若有人还能有办法,那恐怕也非如今奋海而去的疍民了莫属了。就如宋末之时那般,他们终归是不得不来的……”

背水一战的宋军决定打算反其道而行之,召来如今日的狂风骤雨对付元军。元军不习水战的弱点在攻打雷州半岛时已经显露无疑,而崖门的北面固然水浅,但只要沸海重新醒来,这里同样会化身成一片浩荡的汪洋,就凭元军东征西调凑来的这些船只,遇上恶浪腥风恐怕就不攻自破了。

老龙之上的疍民互看一眼,终于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从腰间掏出一根寸许长的弯曲蛇簪,抛给水中的疍民,而领头的疍民也毫不犹豫地刺在胸口前的肌肤之上,任由热血抛洒在了冰冷刺骨的水面之上,随后又是一个猛子扎入水中,继之的是接连不断的跳跃入水之声,疍民显然已经开始拼命了。

南宋德祐二年,元军渡江南下攻破南宋国都临安,两个不满十岁的皇子赵昰、赵昺侥幸逃离虎口,在“宋末三杰”陆秀夫、文天祥、张世杰等人护送下逃亡福建,元军随后紧随而来,南宋君臣被迫先后逃往泉州、广东等地避难,在惶惶不可终日中东躲xz,皇子赵昰又意外病死,仅剩下皇子赵昺成为南宋最后的希望,史称宋少帝。

“这究竟是活路、还是死路呢……”

应老道难掩忧虑地说起了距今三百八十载,却又恍如眼前的事情来,世事变迁难以预测,谁也没想到宋末见证者会在这样的场合里与他们遇见,唯有峰回路转,不胜唏嘘。

波纹漾开数不尽的幻觉,沉重的声音被恍然隔开,双耳都被灌入最最安静的,勉强睁开眼只见到水中的藻荇长可寸许,柔若无骨地在逐渐灰暗的视线中摇摆。

“师父快看,人被救出来了!”

为了贯彻实施这个计划,他们不惜犯下种种战略错误,张世杰更是不惜调走最知兵善战的兵部尚书江璆,确保没有人会阻碍计划实施。

有人认为,崖山海战并不是南宋真正覆灭的战争,陆秀夫和赵昺也并不是在崖山跳海殉国的。

“以老朽推测,当初的千名疍民也并非死于元军之手,更可能是为了镇压蛟鬼冒险入水。最终逸走的蛟鬼能再次平息,是他们用性命镇住了水底的夷希之物,也是他们最后拼死捞起了小皇帝赵昺的尸体。”

应老道沉声看着江闻,“况且当初宋军将战船以铁索一字连贯于海湾中,把帝舟置于正中间以示死战不退,主将张世杰更是焚毁岸上的宫室、房屋、据点断绝脱逃之路,这举动是破釜沉舟也好、孤注一掷也罢,显然是弊大于利,反而把岸上主动权交给了元军。”

当初陆秀夫等人虽然是在逃亡,但是随船人员数量有近乎20多万,舰船也上千艘。反观元军的规模根本就比不上,元军不过2万多士兵,舰船也不过几百,况且海战并不是元军的优势。

张弘范是当时首屈一指的名将,他知道元军不善于水战,因此并不急于和南宋水师决战,而是采取了围而不打的态势。张弘范军事才能显然要高于南宋主将张世杰,他一眼看出宋军的一个弱点,就是需要依赖从陆地海岛补给淡水和柴草,于是“以哨船阻轻舟,樵汲路绝”,先派兵切断了南宋的淡水和柴草补给通道。

是时,南方内陆全部被元军占领,南宋君臣已经没有容身之地,他们在大将张世杰接应下,组成一支水师船队暂时停泊在广东崖山。可还没等他们做好下一步谋划,元朝大将汉人张弘范、西夏人李恒马上率军追踪而来,两支元军一北一南,彻底堵住了南宋水师的退路。

在这些时候,旁观的骆霜儿都会偷偷解开舟缆,独自赤着脚坐在船头以足扬水,看着即将寂静的水面又唤起丝丝涟漪,船迹也不知不觉闯入青荇环围之中,这才终于让清亮如鉴的皎月藏入水中,任由月光化成一段段流淌在心间的凉风。

应老道对江闻说道,“江掌门,你如果还怀疑老朽,我也不妨把话说得更明白些,我那孽徒之所以献策尚可喜捕杀疍民,就是因为尚可喜想重演宋末的旧事。只要没有了疍民搅局的可能,今后的南海万里就都是尚家的天下,随时可以让清廷水师和郑家水军一齐覆灭在瀚海之中……”

“当初宋军虽然号称二十万人,可军中多为文官、太监、宫女,因此陆秀夫、张世杰曾在章丘岗村大举征兵入帐,村人的祖先就有侥幸逃回的,临终前传咐了子孙后代一件怪事——主将张世杰在决战前几天昼夜观测天象,似乎对于取胜早已胸有成竹,众人只道是会有神兵天降大破敌军……”

江闻倒吸一口冷气,看着应老道的眼神满是震惊,事情的答案似乎一直在颠覆他的想象极限,以至于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

覆压极低的五处乌漆云团仍旧徘徊海面,就像这片海域上挥散不去的阴霾。它们在外人眼中一个模样,在江闻的眼里又是另一个模样,道道怪影突兀地背衬于这片不见天日的世界,起初的光怪陆离更像它们出生时的壳膜,如今缓缓褪去异样、逐渐溶于这片世界,直至化成漫天风雨和飙起的飓风,成为海天之间永恒不灭的灾祸。

在外人看来,蛟鬼就是漫天风雨和水下暗涌的集合,如今下水显然只剩死路一条,应老道看着水面上的场面,满是忧虑地说道,“那骆姑娘不像是早有死志的人,怎么会完全没有挣扎出水的意思呢?看来水下别有蹊跷……”

她的内心久违地产生出了一股名为“愕然”的波动,并且飞快地传响到不可遏制——她从未怀疑过爹爹的用意,可为什么如今却是死亡在快速接近。

父女两人最后一次交谈,是在从密道离开骆府的前夜,骆霜儿从爹爹骆元通的身上感觉到的是如释重负的决然与喜悦。

“常人知非以虑是,则谓之惧,此则惧思。你越是害怕审慎,就越不敢轻举妄动,身体自然就僵硬痿痹,不听使唤。”

因为根据陆秀夫等人逃亡的路线来看,陆秀夫带着赵昺一直逃到了硇洲,此时元军却三战雷州损失惨重,显然不渡海擅长水战,而崖山是在硇洲的北边,北边就是元军朝他们攻来的方向。赵昺一行人先前拼命逃离兵锋,后又调头向北,重新又迎向攻来的元军的路线,显然是不太合理的,除非宋军对崖门有着特殊的战略依赖。

要知道崖门海战当时的崖山,只有西北面才可以让宋军舰船停泊,而东南面根本不能让张世杰部署的船停泊,决战不成反而很容易就被人围困。同时,就算是可以停泊船舰的崖山西北面,虽然一般是有南边和北边两个方向的入口的,但北面的出口水很浅,唯有在涨潮的时候,北面才可以通过大型船只。

最重要的一个疑问,是有关张世杰选择据点的争议。

“和尚公?应爷爷你不是个道士吗,怎么会提和尚的事情?”

回想起这次的广州之行,江闻心中疑惑从头到尾丝毫未减,密布于眼前的蛛网也是一层又一层,怎么也看不清底下真实的模样。

“糟了,师父是不是拿错兵了!”

随着骆霜儿的心中空荡如水,所有接触到的刀法、拳脚、傩舞、内功都变成了随心而至、水到渠成的事情,她几乎没有阻碍地就从师父身上学来了,同时读到的还有师父日愈一日严重的焦虑,内心远没有他表面上那样光风霁月。

水底的冰冷逐渐传来,四肢也开始不听使唤,骆霜儿只觉得眼前有一团云烟升腾,蒸云接天缥缥缈缈,时而是洞庭云蒸霞蔚的绝景,时而是爹爹临行前送自己前去生路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