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时间这只筛子能筛掉缺点留下优点,多喜在筛子上翻滚六十八年,映在贵和心目中的形象可说改头换面,如今父亲是个看起来顺眼的可爱老头儿,情绪控制能力不错,只是偶尔会在跟他相处时重拾当年的燥怒。
这时多喜的脸异常阴沉,嘴唇像上锁的箱子,旁人休想撬开那条缝隙,大步流星穿越欢迎队伍,径直走向他的房间,门一关,留下一地碎瓦似的慌惚。
院门外跟来一位穿休闲装的老太太,喘吁吁的,宛如追逐蛮牛的瘦马,面容瞧着六十多岁,却因满头银发添了岁数,听说现下的老人流行头白,是很时髦的妆扮。
“慧欣阿姨。”
贵和和家人们齐声问好,这老太太名叫林慧欣,曾是本市一所中学的语文老师,两个儿子早年去国外发展,她退休前丈夫过世,退休后搬回长乐镇与老母同住,如今老母也已故去,剩她独居。
林家就在赛家背后,两处院墙只隔了五米宽的空地,大着嗓门一喊彼此就能听见,算是世交。有道是远亲不如近邻,他们邻里间的关系一直和睦融洽。慧欣又是位和蔼睿智的长者,深受赛家儿女敬重。
佳音上前握住慧欣的手问:“阿姨,我爸怎么了”
慧欣印堂间的竖纹立刻深了:“还能怎么着,都是被气的呗。”
她说陈家三兄妹一上午都在破口大骂,三方家庭加起来统共十二个人,左旋右抽,好几次要撸袖对打,她和多喜等几位老友又拉又劝,喊得嗓子冒烟,累得双腿打颤,心里像八百里火焰山,牛魔王的芭蕉扇也扇不灭。
贵和问:“他们中午没请你们吃饭吗”
慧欣说:“请了啊,还专门去荷花饭店包了两桌,八百块钱一桌,可看过那情形谁吃得下去啊,鸡鸭鱼肉吃在嘴里都如同嚼蜡。你爸说幸亏如今施行火化,不然老陈的棺材板都按不住了。”
贵和气闷:“您几位就别管陈家的事了,当了几天调停人已经够尽心了,让他们上法院打官司去吧。”
慧欣的无奈浓得化不开。
“不光陈家,还有一家呢。教你爸做木匠活儿的那个马伯伯你们还记得吧他家也出事了。”
这马家的事比陈家更离谱,马老头的小儿子二十年前为帮姐姐解决经济困难,以比市场价略高的价格购买了她在城里的一处房产,因是至亲,没急于办理产权过户。之后这姐姐一直以各种理由拖延,到今年竟提出要收回房屋。
众人置身事外也大为愤怒,贵和不忿:“这二十年里房价涨了何止二十倍,她就是按当年的售价退还购房款也休想买到那房子的一间厕所。”
慧欣冷笑:“真退钱还好了,她现在不仅不退,还管她弟弟要这二十年的租金,算下来还得倒补她钱。你马伯伯本来就有病,这几年一直瘫在家里,听说这事都快气死了,刚才打电话给你爸,求他过去看他。我跟你爸说他身体不好,我替他去。”
佳音闻言诧异,忙问:“阿姨,我爸身体哪不好了”
慧欣愣了愣,忙改口:“不是,我是说他再受这些刺激身体就该出问题了。”
珍珠觉得长辈们没事找事,嘴快道:“爷爷也太爱操闲心了,别人家的事管那么多干嘛,还有那马爷爷年纪一大把了还这么想不开,儿孙自有儿孙福,自己安心养老不就好了么。”
夏虫不可语冰,慧欣也不急于教导她,只说:“等你们当了父母,到了我们这个岁数,就知道儿女反目,做爸妈的有多痛心了。”,接着告诫佳音贵和和胜利:“你们五兄妹今后可不许这样。”
佳音代表弟弟们保证:“我们当然不会了。”
“光你一人答应没用。”
慧欣吩咐他们好生照看多喜,嘀咕着转身离去,这老太太往常平和安详,难得这么皱眉苦脸训人,看来真气坏了。
贵和认为她杞人忧天,赛家人虽做不到让枣推梨,相亲相爱,也没有贪财忘义之徒,不至于为钱反目成仇。
佳音让珍珠胜利去屋里哄多喜,把为躲民工,寄放在邻居家的小儿子赛英勇接回来,让他和叔叔姐姐一道安慰爷爷。这小家伙才7岁,是妈妈的小甜饼,乖巧听话孝顺,完全合乎中国父母对孩子的喜好,拿家里人的话形容就是:“订做都找不到这么懂事的。”
可贵和觉得这侄子太憨了,比起他那智商180的外甥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走到父亲的卧室门外,见珍珠正坐在床边依偎着多喜,央求他为四楼的厕所安装马桶。
“爷爷,小叔嫌四楼的厕所蹲着费劲,您就给他换个坐式的吧。”
“我那是故意的,不然他老爱坐在马桶上看书玩手机,一待就是大半个小时。”
“您不给他换,他就老跟我抢厕所。”
“你跑快点不就行了。”
多喜语气慈蔼,态度却是没商量,贵和知道他很疼爱弟弟,但坚决不肯娇惯儿子,不会答应珍珠的无理要求。
“爸。”
他堆笑走向父亲,在父亲跟前他永远是谄媚的,如同习惯哀怜的乞丐,多少年后仍改不掉卑躬屈膝的嘴脸,在他的概念里父爱是求来的。
一开口,樟脑丸的味道冲向喉头,他忍不住咳嗽起来。父亲卧室里摆着自制的老家具,每一件都比贵和年长,估计要陪伴主人终老,这情况住进新房也和老屋没多大区别。
见到他,多喜面上暖意顿减,由慈父转为严父。
“你小子又给我丢脸,害我都没脸见人家李淑贞了。”
贵和嘿嘿干笑,尽量以诙谐的语态为自己辩护,多喜转而指责其他:“你这身衣服又是新买的吧,我就没看你穿过重样的。”
“那是因为您见我的次数少,其实没几件。”
“胡说,上次我去你公寓,家里全是衣服,柜子里都塞不下了。你一个男人买那么多衣服干嘛还都不便宜,这么浪费怎么存得住钱还说自己经济压力大,你节约点不就行了”
“您不知道,我们是设计行业,甲方很看重设计师的个人形象,我要是不穿点有品质的衣服,人家根本瞧不上。”
多喜身处建筑业最底层,不了解大公司的风气,这条不好指摘,便扯出父子间最大的分歧。
“把你那公寓卖了,重新到中环外去买,我看了很多售房广告,你卖房的钱除去贷款兴许就够买一套全款的,不用每个月再还那么多月供。”
贵和现在的住房在本市的黄金地段,小小60平米,售价抵得过郊区两套90平的三居室,当初买房时多喜就极力反对,无奈他心意坚决,情愿担负3万的高额月供也要入住那个远近闻名的高档小区。
“爸您不知道,如今房子车子就是人的面子,我常跟业内的大佬打交道,要是跟人家说我住在玉山青铺那种边远郊区,人家会以为我是乡下人。”
本市人排外意识强烈,不光外省人被嫌弃,郊区住户同样被划归“乡下人”行列,贵和读书就业时就因籍贯问题领教过蔑视,立志变成真正的城里人,一定要在市中区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