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眼皮底下比不得深宅大院,半天没个人来往。宴席上什么样的人没有,两人只好装作平常的样子,觥筹交错,举杯庆贺。其间不知眉来眼去了多少回,丞相与别人交谈的时候,时常忍不住去瞟将军在哪里,害的别人以为他东张西望,目中无人。
将军何尝不是,见丞相扎在众人中间谈笑有余,心里吃味但又无可奈何,只得一杯一杯喝酒,说啥都是生人勿近的语气。
好容易挨到月上,宫中灯火琉璃交相辉映,月光照亮了富丽的院落。丞相假托家中有事提前离席了,半道把将军叫出来,拉到空旷的地方去,悄声问他:“有没有带别的衣服”
“什么衣服”将军手里还端着酒杯,一时不知所以。
“啧。”丞相抬手敲了将军一脑袋,痛心疾首道,“你咋不留个心眼呢,咱们出宫去啊,穿着官服像话么”
说罢一把夺过将军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月光亮亮的,照在院子里水一样清冽,地上阑珊的影子像是水草。夜虫开始鸣唱了,草丛里传来蛐蛐儿的歌声。
“酒也喝完了,去跟管事的太监招呼一声,完了咱们先去你府上。”丞相说,“宫里没意思,闷得慌。”
将军心中也这样想着呢,他笑着刮刮丞相的鼻梁,也没问什么,转身到后殿去了。丞相抚抚鼻子,笑得水光潋滟,提起黼黻便离去了。
丞相跟着将军跨进大门,在老管家诧异的目光下堂而皇之地去了后院。将军笑丞相招摇,丞相扬扬下巴笑意盎然,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藏着掖着干什么。
将军找来衣服,丞相瞧见了,是那件绯红的衣裳,跟自己的是同一批布料。丞相心下欢喜,抖开了自己的袍子给将军看,湛蓝色的衣袍跟湖水一样,将军见了便咧嘴笑,两人心照不宣,眼梢一转就知道对方深藏的心思。
丞相换上了衣裳,见将军还在镜子前打整自己的衣领,走过去冷不丁在他腰上掐了一把,抱住他的后背说:“去哪儿放灯城楼上么”
将军刚想答应,歪头一想,却说:“这回咱不去城楼了,我知道一个好地方,就在你那别院的后头”
“我那别院后头”丞相撇起眉毛,“那什么地方放灯放不起来吧要去高一点的地方。”
将军没说话,只是对着镜子笑,扣好衣领上的盘扣,转身抱着丞相亲了一口。两个人的影子映在葡萄铜镜里,烛光正当盛,绯衣遥遥,烟水飘渺。
哈萨克斯坦的名马跑起来像一阵风,丞相骑着乌骢马跟在旁边。他们绕开闹市,从偏僻的城郊走。城郊没什么灯火,只有大片的田野,偶尔能见着几户农家。今日是中秋,天上星月朗朗,大风毫无顾忌的刮过丞相的脸颊,田野里传来蛙鸣之声。
那策马奔驰的感觉,看着群山在身边不住地倒退,耳畔风声呼呼作响,空气中弥漫着新割草叶的甜香,星沉月朗,整个世界都被纳入怀中。
丞相忽然觉得,生命本该如此轻盈自在,而不是被锁在层叠的宫殿中,纵使有号令天下的能力,依旧只是个笼中囚徒。他转头看看将军,将军的目光望着远处,眉目舒展,唇角带笑。
丞相忍不住也笑了,他收回目光,不再去想那些糟心事。他们两人在空旷的天地中飞奔,不问归处,只为这片刻的相逢。
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就从城郊绕到了一处山脚下。二人下马,把马拴在石墩上,将军拉起丞相的手沿着山中的石梯往上面跑去。丞相提着袍子,他们就像是逃离了尘世一般,逃进这大山中,从此松风竹庐,提壶相呼。
半晌,两人在一座寺庙前停下。丞相薅了将军一头,拔高了音量:“敢情你说的好地方就是这尼姑庵你咋不找个坟圈子呢”
将军捂住丞相的嘴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眉眼里倒是笑意温温。忽而丞相被抱起来,将军一跃而起,攀着围墙就跳了进去。丞相惊慌失措,这是要干什么两个男人夜闯尼姑庵怕不是要骂成变态
还没等丞相惊慌完,将军就把他放下了。四下查看一下,才见这是半山腰一处宽敞的平台,周围种着密密匝匝的花木,有些是栀子,有些是海棠,还有些叫不出名字,挂着一串串的浆果。
“为什么要来这里”丞相走到平台的边缘,扶着栏杆往山下望去,京城里灯火如游龙,一轮明月垂在天际,如垂于大荒。
将军站在他旁边,抬手往下面指去,说:”你看,那是谁家的宅院“
丞相定睛看去,那一处宅院很清静,灯火也没有多少,依稀看得出轮廓。再仔细想一想,这不就是自家的别院么
”你带我来,就是看看我家的别院“丞相故意调笑。
”二十四岁那年我来这庵中还愿,就看到你这别院刚刚动工。“将军神色缅怀,”那时候我还在想,谁家这么暴发,圈了这么大一块地皮造房子。后来没想到,竟然是丞相大人的房子“
丞相打他一巴掌,这不是明里暗里骂他暴发户么
将军笑笑,转而又咂摸了一下,靠近了些道:”那年我还许了一个愿,你猜猜,我许的什么愿“
、月朗
丞相心里好奇,将军这常年习武的人,会在菩萨脚下许什么愿望。他转头看看将军的侧脸,看到他下巴上的曲线,坚毅宁静的面容,在月光下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他假装认真思考了一番,眉梢携上狡黠的笑意,指点了将军两下,说:“怕不是诅咒那家暴发户飞来横祸家破人亡吧”
将军笑得花枝招展,空气浮着浆果甜甜的香气,他仿佛释然般地摊开双手:“相爷不愧是我的知己,这都能一眼看出来佩服佩服”
原本丞相只是说着好玩,中秋夜里心情难得不错,就想逗逗将军。可谁知,将军就偏要装傻上了他这条鱼钩,反而还把他整得里外不是人,飞来横祸家破人亡,可不就是自己诅咒自己么
丞相面上大窘,两颊绯红,半是气恼半是悔恨,手指攥着衣袖在原地跺了两下脚,看将军在一旁笑得前俯后仰,一甩袖子在军脸上抹了一把,恨恨地骂他没眼色,自己跟他什么仇什么怨,犯得着这样诅咒他
将军笑着摸摸丞相发热的脸颊,抬手抱着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让山风把他的情绪安定下来。丞相佯装要推开他,半推半就着,还是反客为主把人给抱住了,再不放手。
“刚才逗你的呢,这么当真干什么。”将军轻声说,“那时候我见都没见过你,干啥诅咒你全家我翁渭侨闲得慌,还来一出劫富济贫”
丞相想想也是这个道理,那时候将军二十四岁,应当是三年前的事了。三年前,两个人天南海北,面儿都没见过,又何来结怨一说可谁又知道,三年前那个站在这里俯瞰京城的翁家公子,最后还是和自己相逢了呢